她毕竟也算是个天才。
自己几乎把她在雪霁七剑上的破绽点了个透,等她回过神来之后,定能受益匪浅。
这一场比试回去,若蔺负青算的不错,她三日内必有顿悟,半月内必有突破。
若能再顺带着将这高傲心性磨一磨,今生的成就必然远胜前世。
这一场比试,报恩报仇两不误,勉强也算是个双全罢。
两侧人群瑟瑟闪开一条通路。蔺负青松开图南剑的剑柄,忽然凝眸。
“……”
缓缓抬手至面前,纤白手指上尽覆冰霜。
……毕竟未曾修习过穆家的内功功法。强行施展雪霁七剑,被寒气反噬上来,多少还是受些影响。
蔺负青心念沉落,手指倏然攥紧。指尖上的冰霜瞬间碎成肉眼难见的雪沫,消散于空气之中。
——小小代价罢了,不过如此。
突然听见前方骚动,蔺负青抬起头,熟悉的几个人影渐渐清晰,是他师弟妹们。
原来西阁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方知渊率先向他走来,眉目间还带着未消去的锋利煞气,月色落在黑衫上。
蔺负青笑:“唉呀,慢你一步,是我输了。”
他知道下一刻知渊定会习惯性地来牵自己手,此刻便在袖中悄悄把僵冷的手指用灵力揉暖了。
果然,方知渊很自然地站到他身边,握住师哥手腕,低声说:“方赤祺废了。”
虽然来前已经用法术洗过身上血迹,但他伸的还是没沾过血的左手。
蔺负青看见他身后跟着荀三、叶四和宋五,再之后是一大群目露惧色的人们,顿时明白了什么。
虽说金桂试的规矩是不准寻仇,但他们俩同时把方家和穆家开罪了个透也是世所罕见。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会不会不太好过。
蔺负青不自觉地有些出神。
方知渊也不走,就在他身旁看着他。
荀明思三人也不动,站在稍远处看他两人。
蔺负青醒过神,就发现看客们都散得差不多了,自家那几个师弟妹还静止在那。
“……”
“走了,都走了,”蔺负青拽了方知渊的衣袖,率先往金桂宫外走,“回客栈睡觉。”
当然,他心里暗想,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
就在刚刚,蔺负青想起一件大事。
那样重要的事,自己竟差点儿就忘了,蔺负青不禁有些懊丧,又有些恼方知渊也不提醒他一句。
偏偏此时方知渊唤了他一声“师哥”,蔺负青把眸子一抬,眼梢就带了几分锐意。
方知渊微惊,“怎么了?”
金桂宫的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宏伟的雕饰沉在夜色中。走在后头的荀明思三人也凑上前,“大师兄,怎么了?”
蔺负青道:“你们先去吧,回客栈乖乖睡觉。”
荀明思皱眉:“你呢?”
蔺负青把方知渊拉到身边:“我陪你方二师兄去一处地方。”
荀明思:“去哪处?”
“朱麒方家的府邸。”
第26章 月色为谁出鞘来
皓月当空。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六华洲的街道上空, 掠过一把雪白飞剑。
蔺负青和方知渊并排坐在剑上,前者倚着后者的肩, 抬头张着朦胧的眼看星星。
方知渊揽着他, 略显焦虑地皱眉:“累着了?你不该跟我来……”
蔺负青摇头笑:“不累, 区区一个穆晴雪不至于。你再总这么疑神疑鬼,我要被你弄烦了。”他高举手指, 指着头顶,“刚刚是在看你呢, 小祸星。”
飞剑穿过凉风,头顶依稀有几颗星子。有一颗血红的星辰,挂在天幕的一角,隐隐放着光。
是祸星。
据说应了方知渊命格的那颗凶杀极恶之星。
蔺负青却不觉得怎么凶, 这颗星星他从小看到大, 只觉得漂亮。红莹莹的,有点像珊瑚珠,又有点像小樱桃。
分明可可爱爱, 想叫人好生呵护珍藏起来。
当年他如实将这感受对方知渊说了。嗯,那时阿渊的表情……也很可爱。
风声呼啸。
蔺负青收心往下看,隐约看到连绵的府邸屋檐, 朱门印着烈火与麒麟的图腾。灯火亮如白昼,似乎有许多人影杂乱地奔跑。
“到了, 我们下去。”
蔺负青轻叩图南剑,飞剑载着两人向下。
方知渊以那样残忍的手段废了方赤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发泄。
更多的, 是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前世亦是如此,方世子重伤垂危,兼以灵根被扯断,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这样的惨剧,足够搅得方家大乱一夜,给他们制造机会趁乱进入方府。而这,才是方知渊多年执念想回六华洲的真正目的。
仙门世家的宅院,自然不可能毫不设防。高品阶的防御法阵与侦查法阵一个接一个地叠加着。
当年蔺负青耗了一个多时辰才破开一个缺口,如今自然不需要那么费心费力。
蔺负青食指轻点两下,法阵无声地溃散。他悠然冲方知渊挑眉:“我要是回去睡觉了,这些阵法你要怎么办?”
方知渊扯起唇角:“我当然用我的办法。”
主宅灯火通明,隐隐能听见前院一片兵荒马乱,大概是方赤褀正在被抢救着。
两人并未往那边去,而是循着一条幽径,摸到了方家后花园。
蔺负青收起图南剑,掐了个迷字诀,小幻术扔向正巡视的方家护卫,护卫们顿时眼神恍惚起来。
“走。”
两人闪身入了后花园内,正值金秋,菊花开得很盛。穿过花丛再往里,是湖水与假山。
方知渊纵身跃上假山,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石上。
顿时假山泛起光芒,一块石壁缓缓转动,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来。
蔺负青恰到好处地甩了个隔音阵,正好遮住了假山挪开的轰隆隆声。
方知渊坐在假山上低笑,他屈指敲了敲石壁:“再来一次还是觉着可笑,方家这帮蠢材真是蠢透了。”
蔺负青但笑不语,他知道这密道后面便是当年方知渊被关押的地方,唯有方家的朱麒血脉才能开启。
没想到方家人机关算尽,却算漏了方知渊自己也是朱麒之子,更料不到他竟会在多年后故地重游,用自己的血打开密道……要说蠢,那的确是蠢。
两人径直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密道漆黑且狭小,寂静中只有脚步声和浅浅的呼吸声。等两人走出来时,已经身在朱麒方家的禁地之中。
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小院,台阶上生满了苔痕,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
院门是铁打的,上面横了两道锁链,锁链上刺有法阵。门和锁链上都隐隐有着火烧的焦印、阴妖腐蚀的刻痕,以及凝固的血迹。在这种大晚上打眼一瞧,很容易叫胆小的人不寒而栗。
蔺负青欲上前,被方知渊拽了回来。
“师哥不是问,你不来我怎么办?”
方知渊抬手亮出漆黑长刀,拔刀出鞘,“给你瞧我怎么办。”
灾牙刀径直劈落,锁链连同铁门都铿锵一声被斩成两半。铁门轰然倒塌,露出荒芜小院内唯一的一间屋子。
蔺负青眼角一跳,“嘶,你小点动静!”
“不妨事,在这里怎么叫唤都没人听见。”方知渊一脚踹开了屋门,迈开长腿走进去,却把蔺负青往后推,“里头脏呢,别进。”
他挥刀空劈一下,卷起一阵劲风。本就破败的窗户咔嚓一声散了架,屋内积了多年的灰尘被风卷起,自窗口呼啸而出。
蔺负青哭笑不得地跟着进来:“我多娇贵,值当你这样?本是想来帮你忙的,谁要你这么小心伺候。”
方知渊的回应是往里头扔了三个洁净诀,反正他不差那点灵气。
几息过后,灰尘被清的一干二净,于是屋内足可称惊悚的景象也更加清楚。
破烂窗口投下一束月光。正中是一个铁制刑架,散发着阴森气息的法阵被绘制在地面。
刑架上搭着四条断裂的漆黑锁链,每条锁链前段连着拷环,都是血迹斑斑的模样。
蔺负青走上前,伸手抓起那锁链,神色阴暗:“囚魂锁……真是畜生。”
指腹擦过上面干涸的血迹,擦不掉。
那是当年方知渊淌在这上面的血。
已经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这所尘封小屋里的器物,依然在无声诉说着方家人当年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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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蔺负青将方知渊留在虚云之后,后者很久都不曾提及自己的过去半句,最多只是说要回六华洲方家讨笔血债。
蔺负青也不在意,也没想过要问,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而方知渊真正主动开口同他讲自己的过去,还恰恰就是金桂试上废了方赤褀,两人夜闯方家的这时候。
那个晚上,方知渊心情很好,很开心。
这人年少时总喜欢摆一副狠戾又冷性的面孔,唯有那个晚上,眼里似乎跳动着明亮到灼人的火焰。
那火焰太过鲜活生动。方知渊自己大约已经没印象了,蔺负青却记了很多很多年。
方知渊话也变多了,情不自禁地同师哥说那些旧事,后者就安静地听他说。
他说,那年他七岁,紫薇阁的大长老占星测出他的祸星命格,方家家主方听海曾一度对外宣称已经大义灭亲将孽种处死,其实是把他关在这里,绑在刑架上,用这特制的仙器锁链铐着他。
他说,他名义上的娘是方听海一个小妾,在生他时受了阴气侵体,死的很早。他幼时在方家并没有什么亲友知交,方听海把这件事做的很隐秘,至今仙界无人知晓。
他说,方家人把吸纳天地灵气的聚灵阵符文刻在他身上,借他的壳子来‘修炼’,炼出的灵气都用秘法导给方赤祺和方之隆了。
他说,这秘法……很疼的。
“他们觉得我资质很高,杀了着实可惜,就想了这么个利用‘祸星’的法子。”
黑衫少年将手按在刑架上,神情是冷傲不屑的:“方听海前两个嫡出儿子全是废物,下品灵根。表面那么光鲜,内里都是用秘法造出来的假天才。”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别扭地垂下眼,轻轻地哼道:“……你别看我修行速度比不过你,我也……”
蔺负青怔忡。
他依稀能明白阿渊不好意思说出的话。这人其实是想说,以前,被方家摧毁之前,我也不是没有过优秀的天赋的。
在虚云的那些年,他们都跟着尹尝辛学艺。蔺负青并不专心于修行武道,却耐不住天资与悟性超人,有时看朵花逗个鱼都能立地突破。
而方知渊,却是夜以继日地执着于修炼,每次都是累昏过去也浑不当回事儿。他仿佛绷着一口气,不把自己一身心血榨干不罢休。
但凡稍有突破,他就提着刀找蔺负青打架,可惜回回都输……然后被师哥轻轻巧巧地抱上床疗伤。
俩人就这么闹腾着,折腾着,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方知渊还是没能胜过蔺负青。
蔺负青忽然十分难过。
是一种心要疼碎了的难过。
方知渊并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少年还不是后来把师哥放手心里捧着都怕摔了的方仙首,自然没那么心细。更何况他今天是真的很高兴,所以他继续说。
他说当年他被束缚在这里的日子,被封锁的屋中少见阳光,不辨时辰。那秘法让年幼的孩童痛到浑身抽搐挣扎,手脚铐磨烂了皮肉,甚至伤入了腕骨,惨叫也没人听见。
几乎每一日,都会有被方知渊的体质所吸引的阴妖闯入小屋,贪婪地撕咬被锁在刑架上不能反抗的小猎物。
这些阴妖很快就会被布下的阵法斩杀,自然也成了朱麒方家的功绩。
而那个刑架上血肉模糊的孩童,会被喂下保命的丹药。
或是由于祸星命格的体质特异,方知渊的恢复能力也远超常人。
就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方听海是想把这孩子逼疯的。
他畏惧,畏惧于方知渊祸星的命格,畏惧于能硬生生将他另两个低劣灵根的儿子变成天才的这份恐怖禀赋,更畏惧于邪术秘法暴露于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对方知渊用了最残忍的方式折磨。
让这小孩在折磨下崩溃,变成一个神智失常的疯子,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变成一个哪怕有外人问话也只会流着口水哼哼唧唧的活死人,永远供朱麒世家暗地里吸血。
方听海认为,毁了这孩子,半个月足矣。
最多最多,也用不了一个月。
方家的太上长老也赞同。
半个月后,方听海来这小屋查看。
那刑架上的孩子挣扎得铁链乱响,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模样。
三个月后,方听海再来。
此时方知渊已经没气儿挣动了,却还是勉力抬头,乱发下眼眸凛厉。
半年后,方听海再来。
这回他来得很巧,方知渊刚经了一场阴妖的残虐,浑身是血,眼神都涣散了,手指尖软绵绵垂下,微微痉挛着。
方听海觉得差不多了,拍打他苍白的脸颊,叫他小孽种。
“小孽种”濒死地抖了抖,忽然朝他脸上吐一口血沫,然后闭眼昏过去。
过了一年,方知渊还没疯,方听海心里都发毛了。
他不敢相信一个小孩能有这样强硬不屈的心志,他心内的畏惧滋长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