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森寂静的大殿之中,紫微圣子被无形的力量吊在半空,而魔君正缓缓地用修长雪白的手,从一个“姬纳”心口处,生生扯出另一个“姬纳”来!
这一幕,又是恐怖,又是瑰奇。
意念动处手裂神魂,这便是渡劫之威了。
裂魂完成的那一刻,两个“姬纳”都在惨烈的裂魂痛楚下失去了意识。
两个姬纳面色灰败,就像两具断了线的人偶,软绵绵地分别往两侧栽倒——
扑通。
两具身躯落入水中,水花四溅。
幻境又变了,变成一座莲湖。
湖面平静,红莲如火,萤虫翩跹。远处赫然是亭台楼阁,水榭间飞檐下缀满了小灯笼,又亮又暖,宛如失落在魔域之中的一处诡美仙境。
夜穹上的月光与星点洒下来,落在明镜般的湖水面,落在每一朵红莲的花瓣尖儿,也落在了魔君的肩头。
蔺负青坐在莲池间,手中捧着一朵红莲。他并不看昏死着浮在莲池中的两个姬纳,他静静地看着天。
……当年他被奉为帝君之后,亲自修了这么一处地方,实则是悄悄缅怀着虚云主峰上面,自家洞府前的那汪白莲潭水。
只是缅怀归缅怀,蔺魔君心中也隐隐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许是怀着隐秘的警醒自己的意味,最终这雪骨城深处的池里,他栽的也不是白莲,而是红莲。
辗转如今,蔺负青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红莲,暗想:自己终于重走了这一步。
……或许这一世,仙界里再也不会有红莲渊,雪骨城,以及这小而精致的红莲池潭了罢。
蔺负青口中轻吐一句:“醒来。”
这不是一个要求,而是一道命令。
在这片雪骨红莲的识海里,魔君是唯一的主宰。他命痛至晕厥的魂灵醒来,魂灵就必须醒来。
被分裂成两个神魂的姬纳被迫醒来,他,亦或该称“他们”——同时艰难地睁开眼,身体尚因被强行裂魂的痛苦而颤抖着。
“蔺……负青……”
同样的两道虚弱的声音,同样地含着不甘与屈辱,交混着响起来。
这一刻,姬纳的感觉玄妙至极。
他的神魂被分成了两个,他能同时感觉到两个自己,两个自己的感觉是共通的。
他用两双眼睛,从两个角度,看到了坐在红莲之间的黑袍魔君。
幻化分神之术,本应是大乘期以上的修为的修士才有可能修习的奥妙玄法。可如今的姬纳却被迫提前感受到了。
蔺负青随手一捞,其中的一个“姬纳”化为魂态光点,落入魔君的掌心。
蔺负青淡淡道:“我要你的一半神魂……从此,你要听命于我。”
“魔徒……”姬纳伏在池水间,低声咳着。他将被水打湿的发捋到耳后,虚弱而沙哑地道,“你要控制我……你休想得逞。”
说罢,姬纳悲哀又决绝地将眼一闭,蔺负青手中的那团发光的神魂剧烈摇动,如将熄的烛火般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怎么,想要神魂自绝?”蔺负青面色不改,“这可不好吧,紫微圣子?”
萤虫飞过魔君眉间,停在逶迤在池面的黑袍之上。蔺负青把玩着手中神魂,微笑道:
“你且想想,如今一整个三界,只有你知晓蔺负青的真实面目。我自山海星辰台上一下去,还是仙界诸位眼中光风霁月的小仙君……是不是?”
“……”
姬纳猛地睁眼,他冷汗涔涔。
蔺负青笑道:“我师父虚云道人疼爱我,金桂宫主鲁仙首赏识我,虚云宗上至真传下至外门都奉我如仙神,当下仙门,无论是剑谷还是书院,哪里不给我三分薄面……如此好名声在手,万一孤家以后要做什么恶事,偌大仙界又有谁能防能拦?嗯?”
姬纳毛骨悚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双眼泛红地睨了魔君许久,才从齿缝间挤出:“好个人面兽心之徒……”
蔺负青“呵”地一声,昂头道:“圣子谬赞。”
“所以呢,紫微圣子……”
年轻的魔君弯起了清美的长眸与淡红的唇,他勾勾手指,姬纳再次被无形的力量提到魔君身前。
仿佛有传说中最善蛊惑人心的魅妖宿在他的身上,蔺负青悠然道:
“既然圣子心怀天下,又不巧成了这唯一得知孤家真实面目之人,还是要学着忍辱负重,活下来,才能寻机斩妖除魔。孤家说的……对不对?”
“……”
姬纳咬牙怒道:“你休想利用我为害仙界。”
“为害仙界?”
蔺负青故作讶然地挑眉,他上身前倾,手指点着自己的下颔,“呀,谁说我要为害仙界了,你的宝贝星盘告诉你了?”
姬纳:“……”
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蔺负青道:“我要你再次闭关,肉身乖乖地呆在山海星辰台上。其余一切,都听我的命令。”
“这一半的神魂,我会为你寻个新容器。你就跟在我身边……若是胆敢妄动,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识海幻境中起了风。
大片红莲摇曳。
凄冷的月光与星光在波动的水面上织成滚动的银纱,照亮了魔君与圣子的两张脸。
一张是眼角眉梢覆着清霜,孤高而一切尽在掌握的;一张是被屈辱的火所焚烧着,饱含仇恨与不甘的。
蔺负青暗想,他终于重走了这一步。
苦心织就的网终于收拢,仔细谋划的棋局落子无悔。自重生归来的那一刻起,魔君就计算好了今日。
他要前往六华洲,接触姬纳,装作对一切无所知觉的样子被姬纳带上山海星辰台。
然后在今日,在今夜。
将姬纳裂魂控制。
理由有两个。
其一,自然是他要牢牢地掌控住姬纳,不能叫圣子将紫曜的祸星启示说出去。
至于其二,则是由于他需要紫微阁的力量,需要紫微圣子作他的傀儡。
蔺负青忽而又微微笑起来,魔君眸光居高临下,凝视着姬纳道:“圣子……如果我同你说,蔺负青也是有心想护这仙界众生的,你敢信么?”
姬纳以一声冷笑作为回应。
魔君并不多言,只是眼底笑意更深。
……前世,蔺负青辗转于六华洲和紫微阁,辗转于各大仙家宗门间,为阻阴气倒灌,真真是几乎把心血都熬尽了。
然而终究少些威信,难能服众,许多地方有心无力。虚云宗那些修为低微的外门更是丝毫帮不上他。
可若是姬纳则不同,紫微阁圣子本就是身在一个卜示三界福祸的位置,圣子金口一开,哪家仙门胆敢不相信?
紫微阁的弟子更是对圣子奉若神明,且都修习占卜测算之术——有了这批人,蔺负青无论是想要阻止仙祸,还是想要寻觅重生之魂,包括真神的蛛丝马迹,都会方便得多。
“乖乖做个傀儡吧,傻孩子……”
蔺负青伸手,无奈地点了点姬纳的脸颊。
“要听话,”帝君白皙纤细的手指从圣子脸侧虚虚抚过,凝滞片刻,指尖又似疲倦地垂落下来,“只要你乖乖听话……就谁都不会死……”
蔺负青合拢眼睛。
从识海幻境中退出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旧事,看到了在这座山海星辰台上飞溅的……滚烫的血。
第43章 当年泼血染银河
前世。
山海星辰台上。
……
“请蔺小仙君, 为三界除祸星。”
紫微圣子深深行礼,姬纳躬身而拜, 嗓音飘散在星光满溢的夜色之间。
蔺负青缓慢地直起身来。
在接连的巨大打击之下, 少年仙君的脸色已是苍白, 越加衬出他眼眸的漆黑。
“……”
蔺负青用这样漆黑的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紫微圣子。
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姬纳似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其从头打量到脚。
他又想起那个在小山崖畔被他的信口胡诌噎得无法还嘴的紫袍青年, 想起那时姬纳脸上孩童般纯洁的迷茫,心里突然生出极复杂的情绪。
蔺负青平静地说道:“紫微。那一日山崖之上, 凌霄花前,根本不是偶遇对吗。”
“你自幼闭关于山海星辰台上,第一次走出紫微阁,是为了你的三界人间, 循着星盘指示, 来找我这个可以为你杀祸星的有缘人。”
“……”
姬纳低下眉眼,并不说话。
在这种时候沉默,沉默便是默认。
“……姬圣子, ”蔺负青依然神情平静,他用讲述一个古老故事般的温婉语气,轻声说道, “你知道我当初是如何遇到你口中的阴命祸星的吗。”
姬纳道:“我知晓他的性命是你救的,负青, 你是良善之人。”
蔺负青自顾自道:“我从临海的波涛里把他抱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捞了具尸首,搂在怀里才发现还是活的。我曾经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会凭空出现在海里, 后来才知道他是跳船落海的。”
姬纳露出疑惑不懂的神色,蔺负青继续道:“那时祸星也就十二岁,拖着浑身伤病躲躲藏藏,力竭昏倒在渔船底舱里。渔船扬帆入海,渔民发现了他,一群人用鱼叉把他拖出来。”
“临海连接着仙界与凡俗界,方家人那时又四处搜寻欲杀他,这些凡人渔民也认出了祸星来,唾骂他,逼他从船上跳下去。”
“圣子,你说好笑吗?”蔺负青淡淡抬眼,“知渊那时已经筑基,再伤重再虚弱,弄死十来个凡人渔民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那些渔民拿着铁叉气势汹汹地顶着他的脖子,其实这种凡铁,知渊他一捏就能捏断。”
“可祸星只是爬起来,爬到船边,拖着他的刀跳下去。他是自己跳进临海里……我至今都不知道他那时究竟怎么想的。”
姬纳的脸色变了。
“自从我把知渊留在虚云的第一天起,这人就很不安分。”
蔺负青目光微微放空了,他缓声追忆道:“他打架,骂人,冷嘲热讽,砸东西,惹祸,不领情……七年了,弄的仙界都传他劣性难改,传他必入歧途;还传我与他多年不合……其实我知道。”
“我知道,他只是怕给我招灾引祸,想快点惹我烦了他,盼着我赶他走。”
“……”
姬纳沉默。
蔺负青叹道:“紫微圣子……你自幼优渥,有师尊长老呵护在这山海星辰台上,百般教导向善,你未曾沾过半片尘灰,染过半滴脏血。仙界修士仰慕你,凡俗界给你立庙供奉……你自然觉得,一个人为三界牺牲成仁,既是伟大之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白衣小仙君仰起头来,山海星辰台上,成千的星辉尽数倒映入眼。
蔺负青习惯性地去寻他的那颗。那颗红莹莹的祸星,他曾说像珊瑚珠或者小樱桃,是珍贵高华的,也是柔软可爱的。
“……可是你口中的祸星孽种,他被世道残虐欺辱,他被世人踩进血里泥里。他分明是最该恨、最该怨的,他明明可以破罐子破摔,干脆做个复仇祸星的。”
“但他仍然奋力自血泥里挣扎着,挣扎出一颗光明磊落的赤诚之心来。”
蔺负青凛然回眸去看姬纳,一字一句咬道:“现在你却说要把这颗赤心凌迟处死……圣子,你当真忍心吗?”
姬纳露出悲悯之色,他艰涩道:“……这一卦系着的是三界人间,不是可以感情用事的时候。祸星本就为大道所不容——”
“大道?”蔺负青气笑了,他含怒压抑着声音,“好,你要论道,我同你论道!紫微,你该晓得一份因一份果!倘若阴气灾祸波及一整个仙界是果,其因的分量也必然与之持平……”
“可方知渊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是整个仙界沦亡的根源——”
柔和而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山脉,而蔺负青可称锐厉的嗓音在半空中回荡。
他蓦地抬手,直指着姬纳的鼻子逼问道:“若又假设方知渊一个人就能抵整个仙界,那凭你区区紫微圣子又如何能杀得了他!?”
在今晚之前,蔺负青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他是太清岛上最逍遥自在的小仙君,有最傲人的天资,有最清明的道心,有最呵护他的强大的师父。
人间风花雪月,无一是他求不得。
“这是矛盾的,是错的……紫微!不清醒的是你!!”
直到此夜,一种珍宝要被褫夺的巨大痛苦刺激着他。他恐惧了,战栗了,哽咽了,迷茫了,哀痛了,如今更是被激怒了。
“我再问你!”
蔺负青步步紧逼,眸底荡起冰光,“你说祸星将要死在阴气灾祸之下,又说看到了我能够杀他——那方知渊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你的星盘还凭空弄出了两个祸星给你杀么!?”
星光渐渐黯淡。
不知从何时起,夜空上聚拢了云。
姬纳沉默着,他再一次回答不上蔺负青的逼问。圣子只能固执地重复自己的坚持:“祸星必须死。”
“我懂了。”蔺负青惨笑一声,“这就是你的人间清平。”
姬纳神情变化几次,最终转身道:“既然你不肯下手,那就当我未曾提过。”
他往山海星辰台外走去,他向着那长长的星光阶梯迈出脚步。
蔺负青清俊的脸上倏然褪尽血色,他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
紫微圣子本欲请他杀祸星,不料想他竟如此“冥顽不化”,既然这样,姬纳自然也只能采取原本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