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石,猛地碎开一阵绚烂的雪花。
破晓时分已经将至了,海的远方隐约升起一丝鱼肚白。
尹尝辛甩了甩拂尘,对他的几个徒弟们悠悠道:“走,回家喽。”
——卷一.完。
第47章 岁寒霜妆连理枝
仙书曾有言: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阴阳二气交合, 孕育出此间一方天地。
苍天之上道规列布, 运行万物;地渊之底黄泉通冥,生死轮回。
天地之间又生有九洲, 其中齐、楚、秦、晋四洲为凡俗界,离洲、涴洲、六华洲、阳和洲、西域荒洲共五洲为仙界。
十九年前。
凡俗界, 齐洲。
岁值腊月,正是最冷的那阵时候。一群战马自崎岖的荒路奔驰而过,卷起阵阵尘烟,震得大地都像在惊抖。
马背上的汉子们装束驳杂, 身披布甲, 鞍鞯上挂着刀剑枪弓等武器,都是九龙山这一带逍遥豪爽的绿林好汉。
正驰过一片荒林小路,为首的英武男人忽的勒马, 抬手示意:“停!”
“吁……”
民间都悄悄说那九龙寨的好汉们比官兵还训练有素,只听齐齐的马儿嘶鸣,一息之后便全部停稳。一个面有刀疤的黑脸汉驱马上前, 粗着嗓门问道:“大当家的,有状况?”
那英武高大的男人便是九龙寨的大当家苏洪, 他摆了摆手,“嘘。你听不听得到有哭声?”
刀疤黑脸抓了抓头:“哭声?没有哇。”
苏洪道:“都别动,在这等着我。”
苏洪独自跳下了马, 往树林深处走去,留下一众弟兄面面相觑。
没半刻,只见苏大当家哈哈大笑着走出来,把怀里用自个儿外衣包着东西亮给弟兄们:“我便说听着哭声了!瞧,是个孩子。”
那果真是个孩子,或者说是个婴儿。瞧着还不足岁,生的眉清目秀,极为好看。
可惜也不知是饿坏了还是冻坏了,都已经虚弱得没力气大哭,只是细细嫩嫩地从喉咙里呜咽着,像濒临冻死的小奶猫。
刀疤黑脸瞅了一眼,顿时大为叹息:“谁家造的孽哟,这么个数九寒天丢在荒野里,就算不给狼叼去,没几个时辰也得冻死了。”
苏洪道:“没法子,这年头百姓家都没余粮,瞧这小孩儿细皮嫩肉,日后也不像个身子骨强健能干活的,摊上个狠心爹娘,可不得给扔了。”
这头说着,那边的土匪弟兄里又钻出个瘦子来,瘦子那双眼睛贼精贼精地一转,拍掌道:“大当家的!这可不是孽,这是福哇!”
苏洪惊奇问道:“福?福又如何说?”
“嘿哟当家,您想想,咱的当家夫人身子骨弱,自从上回滑了胎,不是一直偷偷儿哭这辈子不能给您生个大胖小子吗?”
那瘦子眉飞色舞,一双手指天画地,“按兄弟看,当家的您呐,就把这孩子抱回去,啊,就跟夫人说,是天上的神仙爷看在咱山寨兄弟行侠仗义多年,开了福恩给您夫妻俩赐的孩子!夫人她保管的高兴啊!”
“嚯!你小子,”刀疤黑脸锤了他一拳,笑道,“挺敢想的啊!”
瘦子赔笑道:“哥哥,我这不也是忧心夫人日夜愁眉苦脸的嘛!正好巧了,这不说吗,救人一命胜造那什么什么屠——对吧?”
瘦子话还未说完,苏洪的面上就已经泛起喜色。话音刚落,苏洪便大笑道:“好,甚好!想不到我苏洪这辈子也能有个儿子了!”
这群土匪汉子们立时呼三吆四地起哄起来,笑骂成一团。苏洪单手将那幼婴往肩头一抱,跨上高头骏马,喝道:“弟兄们,走!回了寨子,老子请大家伙儿吃最烈的酒!”
……
八年后。
烈火纷飞,刀光血影。
是深夜三更天,人的惨叫声,呼喝声,马匹的嘶鸣声都混杂在一起,酿成一片浓浓的悲怆之色。
“杀!!”
“将军说了,不必留活口!”
“恶匪该除,放箭!!”
几千官兵手举火把,乱马冲入土匪们扎在荒山间的寨子里,处处鲜血四溅。外围的官兵拉紧了弓弦,一声令下,飞矢如雨!
苏氏夫人泪水婆娑:“雪生,快走——”
苏洪后背中了一箭,含着血怒吼道:“老三,带雪生走!走啊!!”
白衣箭袖的小少年在战火中无措地狂奔,目之所及都是尸体,他忽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少当家的!快跟我走!!”
“彭三叔!”苏雪生面色惨白,“我干爹干娘还在后面!!”
扯住苏雪生的是当初那个瘦汉子。八年过去,他鬓边添了许多白发,再不复机灵贼精的模样。
血泥涂满了他一张皮肤干瘪的脸,彭老三混浊的眼珠映在火光里,他沙哑地摇晃着雪生清瘦的肩膀,哽咽道:
“走吧,少当家的……您打小就不是寻常孩子,自从五年前山寨陷落,您跟着咱这帮土匪到处流浪逃难,是吃了苦了。大当家的其实早就有意送您去仙洲求个机缘,只是舍不下那点为人父的私心,是他嘱咐老彭我带您走的……”
血,火,映在少年眼里的除了血光就是火光,都是凄艳极了的颜色。
苏雪生记不清那夜具体的光景,只记得熟悉的人接连化作尸体倒下。最后倒下的是彭三叔,那个总讲粗俗笑话逗得大家伙哄笑的瘦子,最后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僵硬供起的背上插了十余只箭。
血还在流,火还在烧,人却已经死光了。苏雪生浑身冰冷地躺在尸体下的时候,只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死了。
可是没有,他灰暗的目光透过彭老三垂下的一只手,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影。
漫天的腥红色尽头,出现了一抹灰。
有个灰色道袍的怪人走到他身前,蹲下,把他从尸体底下拽出来,抚摸着他的头要他做什么救世仙。
雪生昂起脸,他麻木地问:“你是仙人?”
灰袍道人道:“可以算是。”
雪生又问:“做了仙人就能救人吗?”
灰袍道人道:“能。”
雪生指了指周围大片的尸体,咬着发抖的牙道:“你救一个我看看。”
少年声音不成调,眼泪先淌了下来。
“你把这些人……都救活了,我就跟你走,做你说的救世仙。”
尹尝辛面不改色道:“好啊。”
他把拂尘一甩。
——那一晚,齐洲某处无人的荒山升腾起明光,亮如白昼。
这光芒三日不熄,无人能靠近。
三日后,刚被官兵剿灭的九龙寨土匪百余人,在仙迹下起死回生。
唯独少了一个人。
九龙寨少当家,土匪头子苏洪捡来的义子苏雪生,自此不知所踪。传言都说他被仙人看中,带上仙界去了。
乃至凡俗界的皇帝都不敢再发兵剿灭九龙寨,磨蹭了两年,反倒下旨给苏洪夫妻封了个名位……这都是后话了。
……
数日后,天朗气晴,灰袍道人和白衣少年师徒两人,一前一后行在山间。
苏雪生已经不叫苏雪生了。他新认的师父给他换了名字,为的是叫他斩断尘缘,斩断凡俗界的牵恋。
“你要姓蔺,名负青。”
“今后,世上再无苏雪生,只余蔺负青。”
当时,蔺负青问他:“为什么要改成这个名字?”
尹尝辛微微动唇。
有那么一刻,小少年认定了仙人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天寓意,比如“为仙者就应负青天、佑苍生”这种。
尹尝辛说道:“为师乐意。”
蔺负青:“……”
他这位师父,果然不是寻常人。
说的也都不是寻常话。
比如什么救世仙啦,什么命格啦,他就听得云里雾里的,完全搞不懂。
山路难走,蔺负青有些累了,又无聊得紧,忍不住梗着脖子朝前问道:“师父,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尹尝辛不回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蔺负青无奈地垂下眼睑,自个儿暗想着他的“以后”会是怎么样——
听说仙人长寿,或许,他也会活个几百岁吗?他将变得能够御剑飞天,想救什么人就救什么人吗?
救世仙,救世仙……
少年还太小,他并不懂。
这时候刚入初春,山里的小溪薄冰解冻,水声泠泠,岸边丛生着红海棠花,煞是美艳。
蔺负青忽然站住了。
少年侧耳听了听,眨眼对前面尹尝辛的背影说:“师父听不听得见有哭声?”
“早听见了。”尹尝辛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那不远处的小溪,“喏,看河里,鱼。”
蔺负青奔到小溪边,拨开一丛海棠的花叶,只见河边飘下来一条形态罕见的大鱼的死尸,鱼尸背上托着个在襁褓里哭泣的女婴。
河中沿途的小鱼都纷纷游过来,奋力顶托着大鱼的尸体,不叫女婴落到河水中去。五颜六色的鳞片在水底下闪动,又亮又美。
蔺负青讶然,他从未见过这等奇观,只道仙界果然和凡俗界不一样。
蔺负青回头唤尹尝辛道:“师父。”
尹尝辛:“在呢。”
蔺负青指着那女婴道:“您说我可以做救世仙的,可以护很多人的,是吗?”
尹尝辛:“是。”
蔺负青:“那我可以带她走吗?”
尹尝辛道:“师父不会养鱼,你要自己养。”
蔺负青跳进河里,冰水没膝。他趟着水走上前,弯腰把女婴抱起来,身前一片衣衫立刻也被浸得湿透。
女婴哭得更狠了,嫩嫩地挥着小手踢着脚丫。蔺负青摸了摸她皱巴巴的小脸,自惊变后第一次弯起眉眼,笑着说:“我自己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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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云主峰,常年覆雪的峰顶。
风过苍松,雪落簌簌。
时候已经入了冬了,前几日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飘飘扬扬,把虚云四峰也幻化成了银装素裹的模样。
两位仙鹤化形的小童正各自拿着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屋前的积雪,扫出一条方便行走的小径出来。
屋子里,灰袍道人与白衣少年相对而坐。尹尝辛从袖口摸出一张红色纸折子递过去:“喏,你叫为师帮你算的,良辰吉日。”
“谢过师父。”蔺负青接过来,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眸光含笑发亮。
尹尝辛懒洋洋地问:“还有事儿吗?”
蔺负青道:“有的。”
蔺负青坐直了身子,眼底清明,认真地问:“师父知道……逆转时空的禁术吗?”
尹尝辛面色毫无波动:“为何想起来问这个?”
蔺负青笑道:“当年青儿被师父糊弄了,觉得成了仙人就能轻轻松松地起死回生,后来才晓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您当年施的那重生法术——”蔺负青顿了顿,目光灼然,“应当是某种时空禁术的简略变种。若是真正的禁术,大约将整个三界回溯上百来年,也是不成问题的吧。”
尹尝辛沉默许久,摇了摇头,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天道曰:不可说。”
蔺负青从乾坤袋里摸出纸笔,恳切道:“那您写?”
尹尝辛怒目:“……”
蔺负青遗憾地收回来:“写也不行么。”
蔺负青确实有些遗憾。
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上,要说师父丝毫察觉不出自己意有所指,蔺负青是不相信的。
毕竟他并没有刻意遮掩自己重生后在细处改变的痕迹,当时连荀明思都能发现端倪,尹尝辛不可能毫无所觉。
但师父非但不主动问,还不准自己问——这就说明,要么尹尝辛不愿意插手,要么尹尝辛不能插手。
蔺负青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一下思绪,决定暂且把想不通的东西抛在脑后。他起身道:“那……青儿告退。”
尹尝辛忽然在他背后问:“出去转了这一圈,找到想走的路了吗?”
蔺负青没回头,低声道:“走得有些累了,转了一圈还是喜欢虚云。想先歇歇。”
尹尝辛道:“歇歇也好。去吧。”
蔺负青点了个头,出去了。
他跟两只小鹤打过招呼,拢着衣袖从长长的山路踩着雪走下去。
主峰峰顶,视野最是开阔。其余三座山峰尽数入眼。听鹤峰上隐隐传来悦耳至极的琴与琵琶的和鸣。
自他们从六华洲归来,已经过了月余。
虚云的亲传们又恢复了如以往一般无二的静好日子。
申屠临春随荀明思住在了听鹤峰,尹尝辛也不管。两位乐修隔三差五的斗音论韵,听鹤峰下的外门小弟子悄悄说三师兄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许多。
蔺负青驻足听了片刻琴声,摇头笑笑,继续走。
山路拐过几个弯,远远的,就看到那株极其高大显眼的老神木下,黑衣身影背靠树干,支起一条腿坐着,身旁摆的是一套红泥酒具。
方知渊正微垂着头,右手里提着酒壶,左手运着灼热灵气贴在壶下,用这样的方式慢悠悠的烫酒。
天冷,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一团团的浅浅白雾,模糊了冷峻的眉眼。
蔺负青远远看着,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如当年,朦胧间不知今夕何夕。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
蔺负青捏了捏藏在袖口里的小纸折子,眼神闪动,心跳得渐渐有些快了。
如何同知渊开这个口呢?
蔺负青又有点愁。
无论如何,直接开门见山求合籍是不行的。上次紫微阁前,他已经够直白的了,可惜方知渊的反应是……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