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高了。
蔺负青撩开衣袍坐在地上, 手里拿一个随处捡的小石子,在河岸边的沙地上勾画符文。
第十三次将所有阵符抹去后,蔺负青揉着眉心, 听着潺潺的河水声烦闷地叹气。
他是想试着破掉那个承命魂阵。
可惜了,不愧是有着“为君承命, 至死方休”之名的高阶法阵, 就算以魔君的造诣,没个十天半月的也不可能破解出来。
蔺负青磨着牙, 甩手把石子儿扔了。
真不知道方知渊从哪儿学的这阵,看着居然还有几分形似师父的手法……
刚被放出来的紫霄雀萎顿着趴在地上, 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也不叽叽叫了。
蔺负青淡淡扬一下眼尾:“一直瞧我做什么。圣子可是自己飞出来救了祸星, 可不是我逼你的。”
魔君不提还好,一提这茬, 紫微更是心如死灰地使劲儿把小脑袋往翅膀底下埋。
对啊, 他为什么要飞出来救人呢……
承命魂阵落在方知渊身上,爆炸的伤害都由他承。如果祸星死了,那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初衷么?
可当时他脑子一热,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挡在两人身后了。
姬纳绝望地想:啊,他的道心已经脏了。
蔺负青伸个懒腰, 清朗地笑起来:“怎么样, 圣子是不是也觉得, 我家小祸星真是个好星星, 舍不得他死了?”
紫微:“………………”
此时此刻,圣子第一次庆幸自己身在紫霄鸾这个滑稽可笑的躯壳,至少可以帮他躲过魔君似笑非笑的询问……
姬纳抬头仰视着蔺负青,小脑袋一歪,说道:“叽?”
装傻充愣,完美。
蔺负青用指尖戳它肚子,以神魂传音道:“别叽了,紫微圣子。说说,金桂宫外面如何了?”
神魂里片刻沉默,传来姬纳刻意压得冷淡的声音:“……我昨日便已传讯于雷穹仙首,只说星盘指示凶兆,请他查看小幻界状况。此时仙首定已发觉了。”
蔺负青颔首,心想:自己和知渊双双困在此地,再捎带一个小妖童,鲁奎夫这会儿怕是快急死了。
姬纳冷冷道:“魔头,你也莫高兴得太早。我昨日用的是紫微阁星阵,祸星不可能不察觉有异,到时候他知道你囚我神魂……”
蔺负青道:“怎么,你还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知渊心思敏锐得很,怕是早就猜出来了。”
魔君若有所思地舔了一下唇珠,“只不过……他疼爱我么。我的事,他向来不怎么追问的。”
紫微:“………………”
小紫微又自闭了。
蔺负青抬起眼,隔着一层淡淡的粉雾,隐约看到方知渊盘坐吐纳的身影。
几只惑心妖挤在他身上,慢悠悠地吐出一股股新的香雾。
知渊入了幻境已经有一阵了,不知这人如今看到的是什么呢?自己被阴气反噬的场景?
蔺负青手指一动,灵气凝成的丝线显形,从他指间一直牵到惑心妖的雾气深处,在方知渊的右手腕上绕了一圈。
他闭眼仔细数了一下沿丝线传来的脉搏灵流,觉得差不多了。
惑心妖果然神奇,这才没一个时辰,方知渊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
蔺负青站起来,把紫霄鸾收进袖里,抬步往惑心妖的地方走过去。
这是个讨巧的小心机,也是他两人最后商量出来的办法。
方知渊先入幻境,他在外头守着。
等判断时机到了,蔺负青再以神魂渗透进方知渊的识海,进入幻境内寻他。
既然方知渊断定心魔必然是他,那反倒好办了。
反正前世就那点破事儿,蔺负青都有数,自认不可能会被困住。万一方知渊真的陷进幻境迷失了自我,他进去还能把人拉出来。
但是在那之前……
蔺负青站住,惑心妖的香雾就在面前萦绕。他略略曲起修长如玉的手指,扇了一点过来。
魔君仰头半闭着眼,吸入了一丝香雾。
……他承认,方知渊说最后那句话时的语气,真的惹毛他了。
他宁可方知渊真的委屈不满,哪怕只流露出几分意难平,也好过那么自然地说什么“你的心魔不是我”。
也好过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种不平等的感情。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蔺负青摇晃着坐下。
他很想看一看自己的心魔,如果没有方知渊,那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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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幻境之底,穿过前尘旧忆,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
黎明的熹微光亮从眼前升腾起来,照亮了殿堂内的檐牙斗拱,连八根白玉巨柱上雕画的烈日金桂纹都清晰可见。
身前几十位仙士的面容,更是被光明映得明晃晃一派大亮,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一种将欲爆发的情绪,有恐慌,有震怒,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无助软弱。他们黑沉着脸聚在一起,远远看去,竟似一群恨不能择人而噬的恶鬼。
“——三年前蔺负青是怎么说的!他说那阴气大灾将从六华洲西天灌落,只要撑住西北便可无恙!”
蔺负青浑身冰冷,他耳中是尖锐的嗡鸣,夹杂着许多人或怒或慌的喊声。有人呼喝,怒面狰狞,“现在呢!?”
“这三年来,众仙家掏空了家底,在西北的天云上修灵塔布防阵,齐心只想保住仙界众生!如今倒好,半个天穹都裂了!仙界要完了!”
另一个人恨恨地摇头道:“唉……紫微阁的占卜,这回怎么错得这么离谱!”
宽敞的大堂之内,各门仙家齐聚。前尘当年的蔺负青半伏在正中的案台前,是这群人中唯一坐着的人。
与这些仙龄大几十乃至上百的修士们相比,这白衣少年显得那么单薄又苍白,他唇间浮现着濒死的灰败之色,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一派胡言!”
众仙士中炸出一声叱骂,一位身裹宽大紫袍的老人勃然怒道:“我阁紫矅星盘从未出过差错,已故圣子天资如何,诸君心内也都明了!如今陷入这等境况,怕是当初就有小人故意误传了卦象……”
“——蔺小仙君,你得给个准话,当年山海星辰台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勉力想睁开眼,眼睑却沉得如灌了铅似的,一次次抬起又落下来,视野里全是飞蚊和黑雾。
透过这样的模糊视野,他又依稀看到窗外的天穹。
天穹渺远,被一道狰狞的巨大裂缝撕成两半,黑暗的阴气如长龙般滚腾不息,阴冷幽怨的气息滚滚无尽地向外流出。
凡俗界四洲与仙界五洲,成了死亡阴霾笼罩下的小小几块石土;九州大地上惊惧哭泣的生灵,成了在绝望的阴云下没头乱撞的小小虫豸。
这与姬纳给他看过的光景差得太多。
紫矅的预测,出错了……
“都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阴气天裂已在头顶,再吵又能有什么用!?”
“蔺小仙君,你切莫听那群人胡言猜忌,众仙家都是信你的,你且说还有什么办法罢……”
蔺负青张了张口,却只能无声地摇头。
其实,自从昨夜亲眼见到天穹开裂的那一刻起,蔺负青心中便隐约意识到不成了。
可他仍是不眠不休地推演了一宿,将九十九种阵法路数排到极致,直到耗竭心神,也没能找到在这种状况下抵御阴气的办法。
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天道之下,众生皆蝼蚁。可如今天道都要裂了,生息在天底下的人们又能如何?
有个女声放肆地嘲讽:“可笑,他有什么办法?你看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有什么办法么?”
蔺负青闭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晕眩越来越厉害,他勉力颤着苍白的唇:“别……”
他想说,别吵了。
喉咙却如刀刮火撩,发不出声音。
他的意识已经很难维系了,蔺负青甚至觉得只要心里梗着的这口气一松,自己随时都能昏过去。
乃至他根本不知道,今晨他是被推搡着走到这里来的,还是干脆被人拖拽过来的。
大难临头,总是会有些人在恐惧之下发疯的。
又有个温润的男声勃然怒道:“都住口!蔺负青受圣子托孤时,他仙龄也才不过十九!你,你们,还有你们——尔等一个个都是上百岁的宗门大能,如今灾难当头无计可施,竟只会责难逼迫一个孩子,难道不觉羞耻么!”
接话的是另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我们岂是责难他!只是现在如果不说清楚,众仙门今后该怎么办,该听谁的!?一句话,蔺负青此人若是不能成事,就得从这个位子上滚下来!”
蔺负青意识已经昏昏沉沉,头疼得像是要被劈成两半,已经连吐气都困难。
他觉着自己许是要病了,浑身时冷时热,虚软地发着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的都是黎明的晨光,白晕晕的一团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场混乱中煎熬多久,更不能想象混乱结束后是怎样的黑暗。
仙界要乱了,仙界已经乱了……
——砰!
蔺负青猝然惊醒。有人突然双掌拍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是最初那位紫微阁的长老。
“蔺负青!”
这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膀前耸,他还满心惦记着要保住紫微阁的神圣与威严,唾沫星子横飞,“老夫今日偏要问你一句,三年前的山海星辰台,你替圣子传布天下的卦象……是不是真的!?”
蔺负青抬眼,强撑着将断未断的意识,沙哑道:“……是真的。”
那长老不肯甘休:“绝不可能!你当真未曾隐瞒半点?你可敢同老夫上那虚实殿,叫神魂在显真镜下照上一照!?”
“……”
蔺负青沉默。
他半眯着眼,用涣散的视线望着眼前鹤发童颜、衣裳光鲜的老人。
又想起当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祸星幼童,本已死灰的心里,突然窜起了一股厌憎的冷火。
蔺负青垂下睫毛,用发颤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按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两口气。
下一刻。
咣当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蔺负青猛地起身踹翻了案台,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长老惊愕之下,向后踉跄两步,摔了个屁股着地,指着蔺负青:“你,你你……!”
蔺负青半合着眼。
有微光洒落在他乌墨纤长的眼睫上。
他原本安坐在那里,晨曦自紫檀窗棂边洒下,照着年轻小仙君的雪裘白衣。
可当他缓缓直起腰身时,便从光芒中脱离出来。阴影一寸寸笼照了蔺负青的眉眼,似有黑暗的爪牙一寸寸吞没了光明。
蔺负青绽开的眼眸冰黑,字句从齿缝间迸出:“……负青承蒙姬圣子赏识托孤,此义铭于肝胆。当年卦象,不敢隐瞒分毫。”
在众仙君们惊异的目光中,他把纤细手腕往前一伸:“长老若想擒我去虚实殿验神魂,好,我就在这儿,请便。”
那紫微阁长老没想到蔺负青情绪突然这样激烈,被震得心下先怯了三分,嗫嚅不能动弹。
蔺负青再上前一步:“来。”
任谁都看不出,此刻他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了,连长老的方位都只能凭着记忆来寻。
“不敢吗?”蔺负青将手腕一抖,森然地勾唇笑道,“谁不敢谁是孙子,来。”
这下众仙士都乱了,连忙有人来劝:
“唉呀,算了算了……”
“小仙君息怒,不值当不值当,消消气儿……”
也有人骂那长老道:“你这老头讲什么混话!管好你的嘴!”
“……”
有那么小片刻,蔺负青就这么任涌上的人群推搡着,待他慢慢把那一口气缓过来后,眼前居然还比最初清晰不少,身上也轻飘飘的。
蔺负青心内暗想:真奇怪。
明明就在紫微阁长老贴鼻子扑上来逼问的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不行了,熬不住了,就要倒下了。
可是现在,他居然还能一步步踏下玉阶,白袍翩然地走到众仙之间。
蔺负青逐一扫视着众人,其中有责难他的,有猜忌他的,有怜惜他的,有信任他的。
这些脸孔都落在黎明天光之下,可是仙界的长夜,就将要来临了。
他静静地开口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容。蔺负青未有力挽狂澜之能,愧对诸君。”
是刚刚的那股冷火在心窝里燃烧着,烧穿他的肺腑,也支撑着他脊梁笔直,支撑着他的眼眸明亮到摄人心魄。
就是刚刚那个紫微阁长老,叫他明白了,他在此刻还有唯一的一件事情能做。
“如今大难当头,此乃仙界之祸。”
非是阴命祸星一人之祸。
“自然该由仙界众生共担之。”
不该唯独方知渊一人,受凌迟之痛炼狱之苦,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自当年山海星辰台天火一夜后,我秉承圣子遗志,不敢存私。”
蔺负青语调淡淡地说着,他穿过众仙,走向大门的方向。
黎明白光照在他清美却苍白的脸上,几十人复杂的目光追在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后。
其实单以蔺负青的仙龄来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足能视他当个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每当他沉静开口时,都会有一种叫人情不自禁地忘记他年龄的力量。
就如这一刻,亦然。
蔺负青咽下喉间滚腾的血气和酸苦,闭眼又睁开,神情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