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唇边缓慢地绽开一抹冷意。
紫微阁出来的人孤高,仙门世家出来的人金贵,一样的是习惯了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的嘴脸。
他甚是不喜。
手指一动,图南凭空而现,剑刃锃亮插入地面。
“怀疑?”蔺负青双手拄着剑柄,身子摇摇欲坠,脸上却毫不客气地扬眉冷笑道,“无凭无据,你们凭何疑我;若真有话要问,也该是你们拜访虚云,请我来答!”
苍雨淋漓,山海星辰台上一片朦胧雨雾。方知渊惊愕地望着他,众仙也惊愕地望着他。
似乎想不到蔺负青胆敢狂言至此,也想不到这人居然胆敢在自己神魂都快要破碎的状态下,强行从识海里召出契约仙剑。
蔺负青却从这样的震惊目光中品出一丝久违的快意来。
他脸色冰白地撑着图南,发狠地道:“今天谁敢强留我师弟,我就把神魂碎在这里。”
——他就闹了,他就狂了,他就胡搅蛮缠不讲理了,怎么样。
他已忍了太久,如今终于问心无愧,再不想同这群人纠缠下去。他要现在就走,一刻也不再等。
他是尹尝辛的首席真传,虚云宗大师兄,如今又是各家仙门的恩人,难道还有谁敢真把他逼死在这星辰台上不成?
方知渊的手掌将他的手背包裹住。
蔺负青身子一轻。方知渊将他从后面拽进怀里,嗓音低沉道,“……我还当师哥素来冷静求稳,不喜这般决绝做派。”
蔺负青头脑疼的发昏,没好气地暗想:……那还不都是没牵扯到你的时候吗,这能一样吗。
“你不早些说明白,”方知渊眸色微暗,仍是低低地在他耳边说话,“我在这里,惹是生非的事,还用得着你吗。”
蔺负青恍惚地掀起眼帘看他。方知渊不知何时单手抱着他站起来,重新放在敖昭背上,还不着痕迹地把图南摸走了。
他冷眸一扫,在雨中扬声道:“都给我退后!!”
众人半惊半疑,只觉得这虚云两个小仙君是一个接一个地发疯了。
在这星辰台上的都是仙界中流砥柱,修为最高已至大能,他们两个年轻小辈,有什么资本这般猖狂!?
却听方知渊低笑道:“紫微阁果然都是一群无能蠢货……你们回头且看。”
与此同时,星辰台下紫微阁弟子间传出一阵惊呼:“姬圣子!”
那几个紫微阁长老如同被抽了一鞭子似的,骇然回头望去,脸色瞬间就变了——
早在片刻之前,昏迷的姬纳便已被护送至星辰台下。可如今却只见那几个护着圣子的星宿护法均是又惊又怒,一把暗金长刀赫然正悬浮在姬纳的眉心之上!
煌阳的刀尖,正指着姬纳的命门。
“圣子……!!”
“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方知渊大笑出声:“看好了师哥,放狠话该是这样儿的!抓自己当人质算什么本事。”
说罢,他五指一屈!
一股无形之力提着姬纳的身躯飞上星辰台,煌阳半旋,始终架着圣子的脖颈,直到刀柄落在主人手里。
余下那紫微阁众人目瞪口呆,竟无一敢拦。
蔺负青怔怔失语,神识再次迷糊起来。他看着方知渊的背影,又开始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好似回到了知渊抱着他踏遍八万里逃亡路的日子。
方知渊一手持着煌阳,一手挟持着昏迷的姬纳,缓慢地后退两步,跨上敖昭的龙背。
“申屠,过来。”
方知渊道,“护着我师哥。”
小妖童心领神会,也翻身跃上金龙,扶住蔺负青。
下一刻,蛰伏已久的巨龙猛然腾空,敖昭自星辰台上飞跃而起!
方知渊携走了姬纳,这还了得。一个个人影紧接着就凌空追来,却又投鼠忌器,不敢祭出法宝仙器,也不敢靠得太近。
只远远喊道:
“好个祸星!留下我阁圣子!”
“你开罪诸仙,虚云道人也护不了你!”
“方家祸星,你莫非以为制住了紫微圣子,便无人能奈你何么?以你我修为之差……”
“方知渊!你先留下姬圣子,其他的都好说!”
风云呼啸,金龙在夜雨中狂舞。后面修士合围渐成,果真神似前世的一幕幕。
申屠临春脸色发青:“君后——呸呸,方仙首,我们……真的要带这个紫微圣子一直飞到虚云?”
方知渊低声道:“……他身上阴气尚未完全压制,带他走是救他。”
申屠不解:“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啊!?”
方知渊脸一下子就黑了,咬牙切齿道:“因为你君上喜欢他!”
蔺负青挣扎道:“什么,我……”
方知渊:“闭嘴,我不听。睡你的觉。”
忽然间,前方的云端里出现了一道灰影。
再近了,却是个奇异的人影。
方知渊神色一变,“小龙,停。”
金龙停了,后面的修士也停了。可当他们看清那道沉在暗色中的人影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张口说话。
那是个清瘦道人,颓懒地散着发,着一袭宽大的灰道袍,臂弯里一柄拂尘。
他踩着云,穿过雨,一步千里。
他从太清岛的虚云四峰上走过来。
众修士面如死灰。
蔺负青吃力地抬起眼,许久才动了动唇。
“……师父。”
尹尝辛走到敖昭面前,那狭长淡色的眼睛一扫,张口问道:“怎么了这是?”
还没人应答,就见道人的脸皮先抽动两下,以拂尘指着敖昭,不可置信地瞪眼道:“怎么又多了只龙!?”
“说!这回是谁捡的?”
方知渊硬着头皮道:“……我。”
尹尝辛痛苦地长叹一声。
他走过去问蔺负青:“青儿,为师问你,你出来这么久,要办的事都办完了没?”
蔺负青低低哼道:“嗯。”
“那怎地不回来?”尹尝辛不悦地皱眉,说道,“我看你是在外头玩野了心,自己说说,多久没给为师做饭了?主峰上的花草多久没打理了?功课也不做了,书也不诵了,整天不着家!”
蔺负青仰起苍白的脸来。他嗓音软软的,带一点哑,很像受了委屈的样子:“……有人不让我们回家。”
“谁啊?”
尹尝辛把拂尘往臂弯里一抱,忽然懒洋洋地扯开嗓子,“是谁不让我虚云宗的小孩回家啊?”
道人在雨里朗声发问,夜雨淅沥不敢答。
那追来的人沉默着,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开始浮现冷汗。道人散淡的语调化作恐惧,紧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没人想到,虚云道人尹尝辛竟会亲自下山。
那是来自渡劫的震慑。
渡劫,也称半步飞升。渡劫期的修士,抬手改天换地,动念生死顺意,乃是离天道规则最近的人。
白凰家主穆泓勉强出列,躬身行礼道:“虚云道人,还请听穆某一言。我等无意为难两位小仙君,只是……”
“哦,原来你算一个。”
尹尝辛点个头,将拂尘一甩。
有人惊叫:“穆、穆家主!!”
没人看清是怎么发生的,回过神来时,穆泓已经口吐鲜血,倒飞了出去。
大乘与渡劫,看似只隔了一个境界,实力却是天地之别。
尹尝辛拉长了调子:“还有哪个啊?”
这回终于没人应声。
尹尝辛便走了过去,道人站在金龙背上,俯下身摸了摸蔺负青的前额,声音温柔下来:“这不是没别人了吗?”
“……师父。”蔺负青定定地痴望着近在咫尺的尹尝辛,心口一阵酸涩,眼尾忽的洇红了。
是师父来接他回家了。
一思及此,仿佛是独自在苦海中浮沉了太久的人,抱住了坚实的浮木,一种安心感与随之而来的辛楚疲倦便顿时席卷了全身。
他对尹尝辛自幼亲呢,小时候甚至莫名觉得师父就如他真正的父亲一般,这份情感哪怕跨越了百年岁月也依旧不淡反浓。
哪怕魂灵已经是饱经沧桑的魔君,可在虚云道人面前,他仍愿是最初那个会撒娇也会折腾的少年模样。
蔺负青神差鬼使地向后缩,他窝在方知渊怀里蹭了蹭,弱声道:
“雨下得好大。青儿冷,不想动。”
尹尝辛点点头,回身将拂尘一拂。
他为了他的小徒儿,挥手把烟雨拂去。
霎时间,只见乌云消散,天光从中迸溅而出。
雨霁夜销,远山黎明。
众修士骇然,连大喘气都不敢。
尹尝辛道:“这不是没雨了吗?”
蔺负青闭上了眼。
他暗想:师父真好,小祸星也好。
所以……能回家最好。
第88章 迷离软欢交颈眠
最终, 在尹尝辛的震慑之下, 诸位修士只得暂且退走。
紫微阁丢了圣子,等同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脸面也丢了个尽,众长老却都敢怒不敢言, 目送着虚云道人一行在雨过天晴的彩光中远去。
……
临海之上。
与太清岛相距三百余里的一座孤岛。
春来万物生,正是树木郁郁葱葱的时节。
一条巨大的金龙卧在树荫下浅眠,它睡得甚是香甜, 口中甚至无意识地淌下几滴龙涎。
那涎水乍一落地便渗入泥土之中,丛生的杂草受其滋养, 叶子上已经隐隐有灵光浮现,想必过不几年就要化作仙草。
相邻的另一株树木的阴影下, 尹尝辛与蔺负青相对盘坐。
虚云道人阖眸吐纳,左手并指掐在心口,右手则点在徒儿的眉心之处。玄妙的气场在两人之间铺开, 仿佛有无形的波纹往复回旋。
方知渊跪坐在两人几步远处,分出神识控制着周遭的天地灵气,为师徒二人护法。
蔺负青神魂的状况实在凶险,连尹尝辛都不敢拖延。未等回到虚云宗就随地找了个孤岛降落, 先为他疗养神魂。
自两人入定,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尹尝辛缓慢收了功力,伸了个懒腰, 愁道:“唉……先这样儿吧。”
方知渊浑身已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炸了一下又松开, 他立刻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去, “怎样了!”
只见尹尝辛手指轻点蔺负青心口,懒洋洋道:“醒来喽。”
“……”
蔺负青睁开眼。
清俊秀美的白衣年轻人,睫毛帘子掀开,眸子里却是幼童般的纯透茫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上身却往前一趴,软绵绵地钻进了尹尝辛怀里,又揪着自己的雪白裘衣缩成一小团,迟钝地:“师……父。”
尹尝辛坦荡地抱着蔺负青,口中却对方知渊道:“我暂且稳住了他的神魂,顺便封去他大半智识……这孩子心思太重,这样才能保住神魂不碎。就是变傻了点儿,嗜睡了点儿,其他没妨碍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似的,蔺负青半眯着眼,伏在尹尝辛怀里昏昏欲睡地磨蹭,喉咙里隐约发出初生的猫崽子般细弱的声音。
“这……”
方知渊看得心窝发热,忍不住问:“他会这般……多久?”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待他神魂稳固一些,自然而然的就恢复意识了。”
尹尝辛也就像拎只小白猫团子似的把蔺负青拎起来塞进方知渊怀里:
“喏,这几日你就在这陪着他罢,青儿若这幅模样回虚云,又要吓得别人乱成一团。哭哭闹闹的,反而不利于神魂休养。”
方知渊:“……是。”
“为师就先把你们捡的东西带回去喽。”
“是。”
尹尝辛遂转头走到敖昭身旁,拂尘点了点金龙的脑壳,悠然道:“小龙儿,跟我走。”
敖昭睁开眼,低吼一声,抬起头颅来。
按理来说,金龙这等远古血统的神兽绝不轻易受人摆布,然而虚云道人的语气看似平平淡淡,却隐含着一种叫人生不出反抗之心的力量。
树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坐在树枝上打瞌睡的申屠冒出个头来,笑嘻嘻道:“道人,我就……”
尹尝辛:“你也随我回虚云去。”
小妖童吐舌,缩了缩脖子。
尹尝辛唯一没带走的是姬纳,紫微圣子被阴气入体,还没完全脱离危险。
方知渊就把他和陷入昏睡的紫霄鸾一起扔进了海神珠深处,随身揣着。
片刻后,方知渊目送师父驾驭金龙腾空飞去,云雾缥缈,转眼就没了影儿。
“……”
他目光垂下,手掌揉了揉蔺负青披散下来垂过肩头的乌黑长发,撩起来。
蔺负青已经趴在他胸口安稳睡着了,褪去了隐忍的掩饰后,略显青白的脸上总算能看出几分疲倦之色。
方知渊神色复杂地看了许久。
终是叹一声:“果然还是傻了惹人爱。”
……
对于方知渊来说,在荒郊野外过夜绝不是陌生之事;带着病弱的师哥在野外过夜,也不是。
修士有修为在身,不沾尘土,不受毒虫侵咬,也不必为冷热饥渴所恼。这便省了很多麻烦。
方知渊这人糙惯了,要他一个人在外头,九成是直接赶夜路,只有真累了才会就地找个树底下靠着坐一晚。
可如今带着蔺负青,方知渊自是不舍得。可惜无论是他还是师哥的乾坤袋中都没有备着帐篷被褥一应物品,只能略做将就。
他抱着蔺负青不紧不慢地把这野岛上走了个大半,在夜幕降临前寻了个背风的小山洞,用沿途拾的枯枝生了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