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身子一轻,他被方知渊的那双手臂放到了冰冷的床下。
禁制在身,他动弹不了,只能焦躁地撞着床脚,喉咙里发出无法忍耐的哼声。
方知渊的嗓音轻飘,眼神空洞:“三年了,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只是不敢……怕害死了他。”
“如今没有……没有退路了。”
方知渊咳了几声,他正失神,似乎也不是对穆晴雪说的,只是自言自语,“如果堕魔者真与阴妖等同,我也……只能……”
帐篷外隐约传来风声,有风夹着冰雪扑打在荒野之上,枝叶摇动,禽类妖兽在很远处嘶叫。
帐内,雪凤凰大小姐坐在床沿儿上,眼睛亮了。刚刚方知渊那几句话和紧接着的举动,让她觉得这人终于快要想通了。
毕竟有句话叫不破不立,或许在鬼门关前走一回,能有令人清醒的功效。
于是穆晴雪探头对方知渊笑了笑:“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待你与你师兄了结……怎么样,可要来我白凰穆家看看?”
“你不必担心世家里有人歧视你,如今仙界乱成这样,没人有心思理会什么福星祸星了。你若来,我给你留一个客卿的位子坐。”
方知渊想了想,沙哑地回她三个字。
“多谢你。”
这算是这些天,方知渊第一次正眼搭理这姑娘。
他在枕上侧过惨白的脸,双眼深处摇晃着一丝微光,渺小,却的确存在着。
这让穆晴雪心中更安,她认定这事已经快要结束了。
她救了这个执念深重的年轻人,说不定还为穆家,为仙界捞回了一位天资心性均为上佳的英才。是很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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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数日过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若我计算得不错,到了日暮之时,承命魂阵就会散去。方知渊,你同你师兄告别吧。”
这是个深冬的清晨。
薄阳穿透淡云,天上不下雪了,积雪却远还未融化。沿途的枯草被风吹弯了腰,盘虬的老木枝桠稀疏。
方知渊从穆晴雪的帐中走了出来。
他答应了穆家仙子,今日会将一切了结。
穆晴雪便说,她会在远处看着他。堕魔者必除,如果他最终下不了手,那就她来。
方知渊笑:“好。”
临行前,他还是要走了那截已经崩断的囚魂锁,将其重新缠在蔺负青身上。
然而法阵已毁,这锁链已经毫无作用,在阴气暴动的蔺负青面前,与一件装饰品无二。
“走了,师哥。”
方知渊很自然地唤了一声。
一如这三年来,每一个行路的早晨。
只是今天的晨光,似乎比往日更加刺目一些。令人眼眶酸涩,几欲落泪。
方知渊没有拉扯那条象征着邪术的锁链,他左手轻轻牵住了蔺负青的手腕,引着这只随时都会发狂噬人的魔物,跟他走。
黑衣仙君牵着白衣魔物,走在茫茫雪原上。
他们身后踩出了两串脚印,绵延向远。
天空、大地,一片安宁。
饶是有着天生远超常人的恢复力,方知渊如今还是很虚弱,腿脚也不方便。
所以他右手里提着那把漆黑的灾牙刀,深一脚浅一脚地拄着。
左手拥爱人,右手握寒刀。
此时的方知渊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将会在百年后上演第二次。
右手的刀,从灾牙换成了煌阳;可左手牵着的人,辗转后却还是那个人。
这第二次,就延续到了死。
……
最后,方知渊站在广袤的荒野之上。
这里距离修士们集聚的地方已经十分远,是连妖兽都不靠近的不毛之地,只有覆盖的白雪,没有丝毫生机。
方知渊带着蔺负青停在这里。
他向着天光,伸展双臂。
黑衫猎猎鼓动,灵力自他的身周溢散出来。
方知渊神色镇静。
三年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
他只是不敢……怕害死了蔺负青。
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天色暗下来了,四周冷下来了。穹空之上渐渐聚拢起了不详的气息,黑暗阴气从远处向此地迅速奔腾。
祸星肆意地释放自己体内的灵力,后果本就是不堪设想的。
滚滚阴气之中,骤然睁开了无数双狰狞而猩红的眼睛。
一颗颗红眼珠子在黑暗中骨碌碌打转,桀桀的尖叫越来越响。
阴妖来了。
第99章 昔时向死求故人
他向阴魔求他。
晴天之中, 忽而炸起了一声惊雷。
晴天已不再晴, 它暗了下来。
转眼间, 天穹是黑云与红光滚滚纠缠的漩涡, 阴妖尖锐的嘶叫声隐藏在阴气云流之内, 此起彼伏, 此消彼长, 传遍了荒野。
“桀——”
“桀桀——”
一双双猩红的眼珠, 密密麻麻地从黑气中挤凸出来, 贪婪地盯住了它们的猎物。
方知渊站在苍莽无垠的雪原上。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天地如丹青。
他仿佛是这幅画卷中唯一移动的活物。
“我走了, 师哥,等我回来。”方知渊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蔺负青,将插在身侧的灾牙长刀拔起,迎着阴妖走去。
他的第一步踩在雪上,第二步踩在空中。
凛然长风从耳畔涌来。
方知渊早在三年前便已破境元婴,不借助仙器法宝而凌空踏云,并不是什么难事。
寒意扫荡四野, 积雪被向上盘旋吹起,枯草在气压下碎成粉末。顷刻间天光俱殁, 阴妖的黑潮如一张巨网向他扑来, 他也坦然地走向那张巨网。
电光石火, 阴妖的漩涡吞没了他。
唦——
无数道利光于一瞬间擦过身周, 无数道血线从身上飙飞而起。
熟悉的剧痛再次撕裂了神智。
方知渊不顾那些小伤, 只咬牙横刀,挥开袭往致命要害的攻击。不断有阴妖的尖利牙爪撞在灾牙刀身上,弹起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的视野晃动着,在血雾与黑气的间隙看见掩藏在阴气深处的一双巨大眼珠,正在审视着“它”的猎物。
汗水流下来,一渗进眼眶就刺激得发辣。方知渊闭一闭眼睛,他于阴妖的巨流中淌着血逆流而上,向那双巨眼的主人走去。
……
距离雪原略远的一处平地,三大世家的年轻人与其护卫们聚集在那里。
他们驻扎在这么个荒凉地方,是在等沿途除妖归来的穆晴雪。半个时辰前穆晴雪已至,这些年轻人便该回六华洲去了。
可转眼间阴气在天边沸腾,阴妖癫癫狂狂的叫声连这里都听得见。
“怎么回事。”顾家世子顾听波面色沉重,“又是阴妖?此地没什么修士,怎会突然出现这般强大的阴妖群?”
“世子,不好了,”顾家一个稍年长些的护卫站出来,满脸惊慌道,“这般异象,怕是有修为极高的‘阴妖主’出现,保守估算也是元婴往上的修为。世子快快下令,走吧!”
不由得他们不惊慌。自阴气降临之后,阴妖眼见着数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猖狂了。
“阴妖主”这个说法,也是自仙祸后才变得常被提及的,是指在一群阴妖中修为最强,被视为首领的那一只。
一旦有阴妖的大群出现在修士聚集的城洲上,往往就意味着又一场血灾就要降临。
幸而此次虽事发突然,却是在人烟稀少的荒野之地。顾听波点头,手臂一挥:“速速整顿,随我撤离此地,报于各自家主知晓。”
“……穆仙子?”
忽然有人出声,“仙子……在看什么?”
穆晴雪才卸下披风,坐在一旁休息。此刻却霍然起身,盯着黑气翻腾的天空,怔得仿佛失了魂。
她唇瓣发抖:“那个疯子……”
穆晴雪猛地提起月下霜,人就要冲出去。
顾听波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穆仙子,你去哪里!”
穆晴雪猛地挣开顾听波,急道:“我刚亲自从那处地方过来,那里还有人!……你们先走,我得去救人!”
一个穆家年轻人吓坏了:“救不得了,大小姐!这样的阴妖群,别说我们这几个人,哪怕是家主亲临都要踌躇三分呐!”
穆晴雪怒道:“你让开,谁说救不得!我乃白凰血脉的女儿,岂能做见死不救的事情!”
顾听波道:“穆仙子,方圆几百里内说不定还有散修,咱们要先疏散这些人才是。”
“可……”
“大小姐义勇,可……可我们这些人连个元婴境都没有,贸然过去就是送死啊!”
“是啊大小姐,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穆仙子,事已至此……带我们走吧。”
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上写遍焦急,三年时间并不够这些世家出来的金贵子弟们成长到何等地步。
他们的眼睛里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恐惧。有些人牙齿打战,有些人双股哆嗦,还有些人看着身后可怖的天空,都快要吓得哭了。
穆晴雪语塞。
她岂会不知,以她与这些人的力量,想要在这样恐怖的阴妖群下救人难如登天。
她只是可惜方知渊竟选择了这样一条自毁的道路。若那人能放下执念,本该前途无量的。
三年前的金桂试上,黑衫少年冷傲俊美的眉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明明是个一鸣惊人,冠绝群雄的少年……
穆晴雪抵着额摇了摇头,沉重地叹息一声。
也罢,在如今这样混乱的仙界,“可惜”的事情着实太多了,她挽不回来的。
“……走,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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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负青站在雪原上,他仰头望着天。
他的四周也是黑暗的狂流,不停有狂暴的阴妖尖叫着向他袭来,却被承命魂阵拦住了所有伤害。
淡淡的银光包裹下,白衣魔物毫发无损。
蔺负青仰起那双明净的眼瞳,瞳中映出了一粒血珠从黑暗的高空中滴落。
那抹殷红色疾速穿过云层,穿过长风,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最终啪嗒一声,落在脚下的雪上。
一滴,两滴,顷刻间数之不尽。
沙沙……
下雨了,红色的雨。
蔺负青垂眸看着,不知何时,他的长发与衣裳也被天上洒下来的血打湿了。
白衣变得血迹斑斑,温热地粘在身上。
……
高空之上,方知渊承受着凌迟般的苦痛。
阴妖从四面八方疯狂撕咬着他,饶是有灾牙格挡,也根本不可能全都防下来。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而承命魂阵也在加剧对着他的折磨。
这种折磨的感觉已经很久违了,却依旧熟悉得深入骨髓。
方知渊吃力地牵起唇角,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只是想起久远的旧忆,想起方家深处的阴暗小屋,想起分不清是锈迹还是血迹的锁链与刑架。
他曾在那里,被阴妖啃断过骨,撕咬过肉,被生父活活扯断过丹芯。
他在那一千多个生不如死的日子里苟延残喘,有时候也会在濒临崩溃的间隙,昏沉沉地想:我为何还活着。
灾牙铮鸣,方知渊狠力将一只阴妖斩成两截,继而又往前踏了一步。
忽然一阵伴随着颤搐的痛楚走遍五脏六腑,大口的血从他喉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桀……”
低沉的吼声,从“阴妖主”的方向传来。
那双藏在黑雾后的巨大的红眼珠子里闪过疑惑,似乎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猎物,遍体鳞伤也要奋力地走向捕食者的方向。
方知渊艰难地直起身,他含着血呛咳,粗喘着望向这只黑色巨魔。
他沙哑笑道:“来了?……是我唤的你,我唤你来的。”
阴妖主低叫一声。
那似是什么号令,四周阴妖则是听令的从属,它们的攻击之势慢慢停下来了。
方知渊眼神微暗。
他暗道:果然……
阴妖看似狂暴,却与入魔之人并不一样。
阴妖是有理智的。倘若这话在仙门里一说,定然招致满堂哄笑。
然而事实只不过是修仙之人以阴气为污秽,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有心去探查此等肮脏妖魔的生息状态罢了。
只有他身为阴命祸星,自有记忆以来无一日不被阴妖折磨着;只有他熟知阴妖,比仙界里最博学的夫子还熟知——哪怕这并非他的本意。
也只有他,将一个入魔之人带在身边走了三年。所以他也最熟知堕魔者的样子——哪怕这让他摧心裂肺。
方知渊想以手背抹去唇角的鲜血,可是血已经太多,他擦不干净。
方知渊只好放弃,他道:“来吧。”
然后右手一松,灾牙的刀柄就这样从几千丈高的半空中坠下去。
阴妖主的眼神微变,它望见那把仙器长刀穿过风云,自阴气黑云中落下,最终“哆”一声插在雪原上一块岩石之间。
“咱们做个交易。我把我的血肉赏你,你只需要给我一个答案。”方知渊两手空空,冲巨大阴妖笑道,“怎么样,可划算?”
阴妖。
世上最污秽、最阴寒,乃至不被仙界认为是生物的生物,却也是世上唯一依靠阴气而生的生物。
这是最后的孤注一掷,这是已经没有退路时的飞蛾扑火。他要从阴妖那里,找到让堕魔者恢复神智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