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的是,等到葬礼结束后吃宴席,有人忽然凑过来,是个全生的面孔,颇为关切地对古德白说道:“你那个新保镖好尽职,全程一点反应都没有。”
人人都知道余涯跟古家的老交情,这话说得有点恶毒,叫古德白听了直想笑,他一滴眼泪没流,这群人当他哀大莫过于心死;真正伤心的那个,却被说尽职尽责。
詹雅在一切结束后,来整了整古德白的衣领,那把伞撑着,雨珠子弹在布料上,蓬蓬作响,掂量出点斤两,她安慰道:“既然人走了,那就别想了,叫他走得安心点。”
这话薄情得叫古德白深有同感,不过他想,角落里的武赤藻,大概不会接受这样的言论。
至于水衡子的事,古德白就不大清楚了,刘晴只请了武赤藻过去,可没找他。
而武赤藻想来是觉得他并不在意,于是一句话都没有提过。
其实这倒是猜得也没有什么错,古德白的确一点儿都不在意水衡子,他想知道的也跟那两个人无关。
潮湿的梅雨天降临,云山栖仿佛雪一样化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再没有了消息,倒是偶尔还能在新闻上看到有关异能者的情况,至于激进者的情况,只能通过刘晴时不时来借用下武赤藻的次数来推测。
许多冬天种下的芽终于在此刻开出花来,武赤藻仍然缠在古德白这棵树上,可是他的藤绕了一截,被刘晴不缓不急地牵搭在另一张紧密有序的架子里,形成天然的一部分。
刘晴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饶是到了今天这个情况,古德白还是不得不夸赞她。
她甚至给武赤藻混乱的人生准备好周密的计划,光是找去帮忙这几次功夫,就让这个陷入悲伤里无法自拔的年轻人很快抽出身来解决自己的驾照跟考试问题。
这些事是古德白并不擅长的,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他不擅长为另一个人考虑,不擅长的事就是不擅长,他不会为此努力绸缪,只好慷慨给予武赤藻缓冲的时间。
搬家的事也很快就提上了行程,因为余涯意外死去的缘故,所以詹雅又留他住了一段日子,出行必然配备保镖,行走间像个密不透风的铁囚笼,古德白干脆懒得出门,窝在市中心的豪宅里发霉,当只坐吃等死的米虫。
有钱人的坏处,真叫人牙酸。
这天武赤藻考试回来,他已经学会开车,车库里那几辆车没人用,几乎都归他用,可他只开余涯的那辆旧车,来来去去,殷勤擦洗。考完试之后,他还去店里买了几盆花,用塑料袋扎着,等到下车的时候,仍然有些蔫儿。
武赤藻用喷壶喷了两下,他们的生活不再如同往常那样跌宕起伏,更准确地来讲,只有古德白一个人而已。
“老板为什么不问我呢?”武赤藻对着盆栽说道,他从来不敢对古德白张狂,医院那次仿佛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即便争辩,也只敢做些带花草回来的小事,像是要故意碍谁的眼。
可惜古德白从来不看,那些花开得漂不漂亮,活得滋不滋润,全然无动于衷。
车子成了武赤藻唯一喘息的空间,提前过上已婚男人的生活,他并不是不想面对古德白,而是无法面对,挨了打知道疼的人总是提心吊胆地恐惧着下一次痛楚的来临。
最初武赤藻以为折磨人的是感到痛彻心扉的那一刻,现在才知道原来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关上后备箱的那一刻,忽然听见刘晴的声音——并不是在此时此地,而是坐在基地里等着陆虞从办公室里出来的那一刻。
刘晴坐在他的身边,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紫色的眼睛幽深,宛如一朵空谷幽兰:“你还是想要待在他身边吗?”
聪明的人能从蛛丝马迹里抓出线索,武赤藻将那个窃听器安放数天,却在古德白来临后毁灭,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刘晴的心恐怕还要胜比干一窍,当然能看出连日的端倪来,她并不讨厌古德白,只是感到不适。
那个男人身上近乎虚无的空洞,一口口地吞噬着周围,形成绝对的安全地带,既不进攻,也不退缩。
武赤藻疯了一样想往里冲,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从余涯的身上看到自己,一句话都不敢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心甘情愿的,余涯也是心甘情愿的,有一点怨,有一点恨,都浅浅的,像天边流云,不多时就散了。
刘晴劝不动他,只好叹气:“赤藻,世上可没有童话啊。”
武赤藻把自己从回忆里□□,像泡在水里那样头晕目眩,他木着脸,提着花盆识别指纹,有种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别扭。
“桌子上有荔枝,冰箱里有蛋糕,随便你想先吃哪个。”古德白斜在椅子上看书,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掀过一页书,白的几乎能发出光来,又带着一种别样的冷意来,“对了,杨妈炖了汤在锅里,说这个时候正好,你去关了吧。”
厨房里果然小火炖着汤,走进去就能闻到香气,武赤藻不禁有些颓然,他始终不能习惯身边少了个人的感觉,有时候看见床头余涯送来的水晶球,仍然觉得心里酸涩,因此时常睡不好。
可是老板似乎毫无反应,看见车、看见人、甚至是看见照片,都不见他有一点点伤心的模样。
等到武赤藻把汤、蛋糕都端出来,又听见正在晒太阳的古德白说道:“你这几个月来都没有睡好,没事吗?”
“没事。”武赤藻没有立刻开吃,而是将买来的花处理摆放好,这才疲惫道,“只是每次看见水晶球,都有点想涯叔而已。”
古德白忍不住想说:那为什么不丢掉?
有时候古德白实在费解人类自相矛盾的情感,却知道这并不是该说出口的话,他知道这些事对自己无关紧要,可对武赤藻而言,却相当了不得,于是细细思量片刻,终于开口道:“他人已经走了,你再想他,也没有用了。”
这是他们这些时日来头一次提起当初的事,武赤藻去洗了手,将汤盛给古德白,低声道:“你总是这样想的吗?”
“这样想有什么不对,摔碎的杯子,打碎的碗。你再努力也拼凑不回去。”古德白将汤碗端过来,那本书压在他的肚子里,晒得一片暖和,“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大概还要再难过上好几天,只不过这种难过除了毫无控制地宣泄情感外,就没有别的用处了。”
武赤藻简直连生气都提不起劲来了,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还听出点安慰的意思来。
他想自己真是失心疯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武赤藻仍然是很受用的,大概是因为时间的确足够长久了,他已经完全明白古德白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能说服自己,就这么轻轻将这桩事放过去。
于是两个人安静地在太阳底下喝汤。
等到一碗汤干净,武赤藻才哑着嗓音道:“老板,你在看什么书?”
纸页发出簌簌的动静,自从陈芸芸死后,古家跟陈家说不上势同水火,多少也有点结仇的意思。
杜玉台设局从来都会给自己留一手,这也是为什么康德会挂在古三叔名下的原因,没有了莎乐美的资金来源,还有古家源源不断地输送新血。要不是古德白前去警告,恐怕这位好医生连他的骨头都要啃下半斤来,从敌人的角度出发,他还是希望这位差点给自己造成心理阴影的医生早点去阴间,别留在阳间祸害人了。
休战是休战,接下来还有一大堆的麻烦要处理。
古德白叹气道:“看水衡子的最后一本书,刚刚出版的,你要吗?”
“啊?可是水哥他……”
古德白淡淡道:“书写完了就可以,人死了并不要紧。”
武赤藻不懂这些,只好应一声,又听见古德白很快说道:“我接下来不能这么有空了,如果不多出去走动走动,恐怕很快就有詹雅为了掌控长森囚禁儿子的流言出现了,再来还有些遗留下来的麻烦要处理。”
“遗留下来的麻烦?”武赤藻又再重复道,“是什么?”
古德白竟然十分诚实地告诉了武赤藻:“当然是刘晴跟激进者的麻烦。”
武赤藻干涩地开口道:“刘小姐是个好人。”
“我知道她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死掉的话完全属于社会资源浪费的那类好人。”古德白平淡无奇地回答他,“所以我才会好心地帮忙收拾麻烦,免得她误入歧途,找错方向,惹来根本不必要的问题。”
武赤藻听他没有下文,不由得心里突然一跳,硬着头皮问道:“那你要我替你做什么吗?”
那声音听起来,竟然是满含绝望与希望的。
古德白在躺椅上看他,摇摇晃晃,忽然笑起来,棕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晕成一汪醉人的琥珀,之前这个年轻人的心碎在手心里,这会儿才刚刚粘好,又迫不及待地送上来,也是摇摇晃晃,几乎要掉出几滴渣子来。
他想武赤藻真是不太正常。
好在他也不是很正常。
其实武赤藻实在不符合他的配偶标准,心肠太软,年纪太轻,还有点孤注一掷的偏执跟疯狂,然而感情这种东西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显得这个年轻人丰富、生机、美丽,正好填充古德白的干瘪、冰冷、空洞。
“好吧。”古德白将书合起来放在边上,他特意折了一角,免得自己忘记读在哪里,然后伸出手指,在武赤藻的眼角下轻轻一揩,“我要你别哭了。”
仍然有一点湿润落在他的指腹上。
古德白却没嫌弃,他淡淡道:“我没想过你会这么难过。”
这才是他今天要说的话,最接近抱歉的一句话。
武赤藻有些不能置信,他望着外头的亮光,疑心自己在梦里没醒,刚喝下的鸡汤虽热,吃下去的蛋糕虽甜,买回来的盆花虽香,但这个世界忽然处处透着不真实的感觉。
然而等到晚上时,武赤藻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香甜的一觉。
这世间的童话,到底是成真了。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第81章 番外一
太过了解喜欢的人, 实际上是件非常要命的事。
不幸的是, 在准备复考的那一年里, 武赤藻通过师长与亲友的死亡过于彻底地认识到了古德白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更不幸的是,他全盘接受了。
大学四年里, 武赤藻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的老板,而对方也永远不会屈尊来学校里探望他, 他们俩都在忙各自的人生,无暇分心。而余涯的位置被苏秘书取代, 笑眯眯的狐狸先生偶尔会抱怨老板的公私不分,不过对任何任务都照单全收,让武赤藻觉得有些烦躁。
他不喜欢苏秘书,又谈不上来为什么不喜欢。
毕业那天,正好赶上陆虞出院——他的身体在几年前就大幅度衰退, 经过调养,倒是没有出什么严重的大事, 少了他, 隐形人自然也有其他新人顶上来。武赤藻仍然做着自己外援的身份, 永远不多问任何事,而刘晴也鲜少将他拖入□□烦里, 她与古德白隔空对局,形成一种无人知晓的默契。
难得庆祝, 刘晴就带来了一瓶红酒,这种酒味道醇厚,并不合武赤藻的胃口, 新人是个自来熟,往他的酒杯里倒雪碧,冲淡了涩味,不知不觉就饮下了大半。
酒酣耳热时,武赤藻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里头空空如也,一条消息都没有。
他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没注意到刘晴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隐形人的管辖范围是全国,自从激进者之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异能者,大多数充当着“义警”的身份,武赤藻从古德白那边得知大概是杜医生——现在应当叫他唐平的计划。
普通人跟异能者的关系还是略显紧张,不过比之前要好一些了。
总而言之,刘晴其实比以前忙得多,这次能聚会还是特意抽出空来的,她趁着其他人在嚷嚷着等会要去哪儿的时候,凑过来说道:“是不是在等你老板的电话?”
武赤藻已经习惯对方的洞悉人心了,他苦笑着摇摇头道:“等也没有用。”
他一直都清楚,那个中午古德白对自己的示弱,说不准是这辈子唯一能得到的温柔了。
刘晴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觉得武赤藻喜欢古德白像是断线的风筝,你看着它飞得高高的,可始终找不到如何拽下来的法子,旁人甚至压根不明白这风筝怎么能飞这么高这么久,始终不坠地。
他们俩的悄悄话很快就被其他人打断,这是武赤藻的毕业晚会,也是陆虞的出院庆祝,做老大的刘晴也要给出三分面子,两人很快再被拉入热闹之中。
大家都极为克制,再高兴也不忘本分,那瓶红酒灌了半瓶在武赤藻肚子里,其他人只打湿唇舌,至于陆虞,他说自己还是病人,只喝了半杯白开水。
于是待到晚上十点,全员解散。
武赤藻拂去众人好意,自己走出聚会场所,蹲在马路边的绿化带上,想吐不能吐,他没醉得太厉害,可又恨不得自己醉死在在此。
毕业当天,武赤藻连着参加两场毕业晚会,两场都热闹非凡,可他手机里最期望的那个号码始终没响,于是坐在马路边半个小时,一声不吭地起来打车回去。
开门前,武赤藻忽然想到此刻已经十一点,说不准古德白已经睡下,不由得放轻动作,不过他又想起,三天前古德白陪着詹雅坐飞机去国外谈生意,恐怕现在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