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石的船也是硬帆。
硬帆的优点是便于操作,一个滑轮便迅速升起,虽然是单向帆,但近海和江河的水文环境不算复杂,足以满足航行要求。
尤其门蜡这种多桨快艇,不但弥合了单一动力的短板,人力和风力还可以做到强强加成,在当下的技术背景下,优势十分突出。
不过在宁非看来,这种桨船存在很大缺陷。
只有一个支撑点,硬质帆的面积受限,吃风不足导致航速很慢。而硬帆只能一升到顶,不能根据情况调整帆力和方向,转向时需要人工补足动力,穿越礁石,躲避攻击都没什么优势。
不过即便这样,多桨快艇的灵活性也比南石的海运船要强得多,难怪一群南石船手气势汹汹地出海,让人打得蔫蔫巴巴,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种灵活的群狼战术,就算对上白克的艨艟战船也不怕,调配得当还能咬下一块狠肉。
这可不行呀。
宁锯子摸着下巴分析局势。
虽然还没看到图赫的船,但无意外,多半也是硬质帆船。
据说东胡三部造船各有擅长。南石的海船,白克的艨艟,据说图赫擅长楼船,技术都属于当世顶尖。
但横向比较看过来,多桨快艇还真就是最灵活、最快速的那个。若是在船头再增加撞角,船上配备射箭孔,在凑齐足够规模的船只数,这场水战三部还真就未必占得到便宜。
为了护卫航速慢,转向不灵活的南市海船,图赫和白石部就得和对方短兵相接,必要时用自己做活靶吸引火力。
这样可不行。
宁锯子摸了摸自己的黑肚皮。
他得想个办法了。
第189章
船是人类从鱼身上发掘的灵感。
鱼身的流线造就了船体的外形, 船下密封仓的结构来自鱼鳔,控制方向的尾舵源于鱼的尾鳍,就连一橹三桨的船橹, 也是仿照鱼身两侧的鳍而制作。
从性能上来说,中式帆船的机动性并不比欧洲帆船差, 因为水文情况的不同, 硬质帆与软帆各有胜场。因为时代地理的间隔,两者在历史上并无真实交锋的事例参考, 孰胜孰劣也只能是各家粉丝的嘴炮而已, 无锤无据。
但不可否认的是, 多桅多帆技术成就了大航海时代开启的基础条件,也成就了层出不穷的“海上霸主”。当然多桅多帆操作繁琐,对水手的要求更高。不过东胡三部遍地都是可以出海的熟手, 艨艟船都不在话下,接受桅帆应该不难。
宁非查看过三部的航海图。东胡赖以为生的阿木尔河,虽然名为“河”, 但却是条类似波罗的海的超大峡湾,水深浪大, 部分航段暗礁丛生, 十分凶险。
在阿木尔河中行船,尤其是对于小型船只来说,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西胡快船能够狙击的区域有限,多分布于水流平缓的河段。一旦大船进入激流或是暗礁区域, 对方想要继续追击, 航行的风险就会骤然翻倍。
“黑龙滩,鸡爪崖,红叶林, 这三个地方都有西胡人的船队埋伏,我们上次就是在鸡爪崖被围住的。”
带路的南石族人一脸愤懑。
“不是我们的船不行,是那群混蛋太不要脸皮,趁着天黑从芦苇荡里冲出来,明面上朝我们射火箭火把吸引注意,暗地里派快船贴到船下。”
“他们的船头都有铁刺,专门对付下层甲板的桨手,我们好几个兄弟都是这样伤的!”
说到这里,南石青年一握拳头。
“有本事别下黑手,光明长大地站出来,一起去浪大的红石岭比比啊!看看谁怕谁?!”
听他这样说,宁非笑了笑。
南石青年还是单纯热血,都要打仗谁还讲究什么光明正大,自然是挑选自己有优势的地方做战场。
红石滩是阿木尔河上的窄口,南石的航图还标记了礁石区,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那里也是西胡快船狙击线的最后一个卡点,一旦过了红石滩,阿木尔河就汇入东海。东海的波浪比阿木尔河要大上许多,西胡人的快船玩不转。
所以整个航程,用大船思路没毛病。他们是防守一方,从南石码头出发一路向东,沿途都没有补给点。西胡人可以分批攻击玩车轮战,可东胡却只能咬牙坚持,更稳、更有续航能力的船有优势。
可光靠南石现在的大船还是不够,虽然能续航船行平稳,但南石的船缺少机动性,船速又不算快,在前期水流相对平稳的航段,很容易遭受西胡人围攻,根本坚持不过红石滩。
好在南石造船也有两把刷子,平橹尾舵一应俱全,船身的型线设计做得像模像样,只要做一些改进,应该就可以有性能上的明显提升。
宁非首先想到的是卡拉维尔帆船。
当初宁非在纸上画卡拉克大帆船,刘通见了惊为天人。卡拉克象征了欧洲的造船技术的高峰,但却并不万能。西班牙人和葡萄牙的卡拉克在非洲沿海和大西洋横行,却无法适应地中海某些狭长的水道,经常出现于浅水区触礁的事故。
于是葡萄牙人设计了卡拉维尔帆船,专门用于应对近海及河川航区。卡拉维尔比卡瑞克帆船轻便灵活、吃水线浅,三桅三角帆可以让转舵性能变得强悍,船帆更易收风,速度也大幅提升。
过几日就要出发现造船肯定是来不及的,只能在现有基础上进行改造。
宁非把自己的想法跟南石族长图罕讲了讲,对方将信将疑,但还是带着宁封二人参观了南石部族所有的船只。
图罕并不是质疑宁矩子的能力。
自从血池出盐之后,东胡三部几乎将宁非奉为圭臬,对他说的都深信不疑。
但三桅杆?软帆?不用帆骨还要三角横帆混着用?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啊?!
而且无骨的帆,不会被风吹掉吗?
“试试就知道了。”
宁矩子笑着指了指一艘有些旧的中型船。
“我看这个就差不多,尺寸不大不小,已经有的中桅不用挪动,再加长加固一下便可,等我测量好尺寸再增加两个副桅。”
图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满是疑惑。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劝道。
“这船倒是没什么毛病,不过只能运货,遇上西胡人的快船是要吃亏的。”
“没事。”
宁非摇了摇头。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只要够快够灵活,他们就追不上我。”
图罕族长不明白武功是个啥东西,但他明白造船。
等真看到宁先生的桅杆图,他就知道这次是遇上了真正的行家!
这图……画得太清楚了!
就只一打眼的功夫,能把南石大船的结构画得八九不离十,说是慧眼也不为过!
尾舵、桅杆、甲板、桨道一应俱全。
不需要工匠凭借经验分析调整,只要老老实实按照图上干活,就能完成一艘三桅软帆大船,完全不走脑子。
“帆不加帆骨,只用我之前从白克带来的帆布,帆布结实轻巧,兜风最为合适。”
宁矩子认真地介绍道。
彼时,他正站在南石船坞前的小木屋中,周围围了一圈造船匠人。
宁非要改船的消息传出以后,东胡三部都拿出了自家最好的匠师送到南石,生怕不能为恩人的回家之路尽一份心力。
原本以为匠师的经验和手艺能帮着恩人把把关,完善结构;结果现在一看,恩人的想法神来一笔,却又处处透着精巧,也只有三部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海拿匠师能看明白一二。
“这帆这样装是方便,只是能不能扛得住阿木尔河上的大风……”
“可以的。”
宁非点头。
“布就是按照帆的强度织造的,我们之前被洪水冲进了坨坨河谷,也是靠这帆才稳住了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之所以要使用三角帆,是因为三角帆可以在船的横向位移上做大幅度的转向,直到帆和船本身的长轴线形重合。如此一来,帆船逆风行驶时可以先向一方转,然后再转向另一方,借用风力走折线前进,实现逆风航行。”
“因为是改造,甲板以下的部分我没有动,只加装了桅杆和横帆,所以性能与真正的三桅帆船还是有差距的。”
一番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以海拿为首的东胡部族船匠,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逆风行船不是不可能,但需要人力辅助!
单靠转帆就能让船走,这能做得到吗?
见众人都是一脸质疑,宁矩子倒也不生气。
事实永远是胜于雄辩的,只要让他们亲眼看到三角帆的好处,所有的疑问都会转化为敬畏,效果不要更好!
少年矩子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图纸,笑得一脸阳光。
“各位叔伯不信没关系,只需按这图上的标注改造就好了,等成果出来咱们一起去试船。”
他这样说,三部的匠人们也没有二话,马上投入到紧张的改造工作之中。
因为要宁非提出改船,所以启程返回九凌湖的日期顺势延后,图赫部和白克部在紧张操练之余,也在密切关注南石船坞的动向。
听说是种从没见过的船,大家都很好奇,期待着宁先生的船下水。
虽然从工匠口中听说了三角帆的好处,可是逆风航行,还不用人力划桨摇橹……这怎么可能?
随着船坞里锤钉声逐渐消失,众人的好奇心也被吊到了最高处。
每天总有人有意无意地“路过”船坞,朝里面伸头探脑,想要一睹三角帆船的真容。
跑船的没有不爱船的,便如同现代人对于车的执着,拥有一艘好船,真的是许多船手一辈子的梦想。
七日之后,三桅帆船完工,由宁先生亲自验收,做最后的检查。
宁非检查得很认真,不放过船上的任何一个细节,也对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做了力所能及的测试。
这是未来载着他以及他的酬劳回家的交通工具,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确定一切无误之后,宁矩子终于松口说可以下水了。
话音落地,船坞里立刻响起阵阵欢呼。欢呼的都是造船匠师,人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副终于从铡刀下逃出生天的模样。
原因无他,宁先生实在太严格了!
明明日常遇到的时候都能笑眯眯地打招呼,虽然说着听不懂的业朝话,但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温和,带人也真诚柔软,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少年。
可这少年一进船坞,整个人立刻变得严厉冰冷,绝对不容许任何脱离图纸的失误出现。谁要是做的不对就要立刻修正,要是被宁先生发现了,他就会异常严厉的指出,半点不给人留情面。
这次来的都是三部有名的船师,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当众被挑毛病,都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无奈人家宁先生说得还真没错,是自己工作有失误,总是想凭着老经验估量,犯了“差不多就行”的毛病。
多少年来,三部造船一直是靠匠师,船主只说个大概,余下全由匠师发挥,尺寸和标准也不甚统一,是以匠师的经验就很重要了。
宁先生这船跟他们以前造的都不同,对于各种数据要求极其严格。造船前他就说得很清楚,改造的三角帆主要用在转向,所以角度和坚固度都十分重要。船行水中,造船的人不能有一点大意,不然就是坑了跑船的水手,徒增孽债。
干着干着,竟然也习惯了这种高精准度的工作模式,被指出的问题越来越少,手下的活计也渐入佳境。
但习惯归习惯,真被宁先生校验的时候还是难免紧张,谁也不想自己负责的部分出事。
这次集体通关,真是皆大欢喜了!
宁矩子看了看天,又感受了一下风向,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明日晌午,午时整,从南石码头出发,逆水逆风朝上游行船,欢迎大家来围观!”
第190章
这一夜, 南石码头异常热闹。
不单单是参与改船的船匠,大步有头有脸以及好事的族人都来了。好些人傍晚就在河岸便占地方,喝着马奶酒唱着歌, 俨然把试船过成了一个节日。
“东湖民族真是豪放热情啊。”
半夜被吵得睡不着,宁锯子蹲在木屋的露台上看热闹。
封恺站在隔壁, 手举着望远镜, 朝码头的方向眺望。
两个露台一臂之隔,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东胡三部常年受到西胡部族的排挤和欺压, 王庭统治时期被迫成为三十四部族的一部, 不过东胡人一直没有断了反抗。”
“虽然名字都叫做胡人, 但比起西胡部族的劫掠成性,东胡反倒更像中原民族,以海运和放牧为生, 轻易不挑会起战乱,与我变成也一惯和睦。”
封恺放下望远镜,侧头看向宁非, 声音压得很低。
“非弟帮东胡人改船,是要拐带些匠人回九凌城么?”
听他这样说, 宁非微微挑眉, 清秀的脸上满是无辜。
“暮野兄何出此言?”
封恺笑了,伸手虚点他的方向。
“你只给出了桅杆的图纸, 却告诉他们不完整的图纸会让船只性能受到影响。”
“你要求船匠严格按照你的要求改,想必对这船十分有信心。”
“若是明日行船震惊全场, 那群匠人怕是要被勾得心痒难耐, 恨不能一睹全图真容。到了那个时候,牛背山的学房可是又要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