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之前使用的灌钢法,就是这样一点点的累积,一点点修正,最后形成一套近乎完美的流程。从牛背山第一个冶铁高炉运行,一直到他们在九凌湖重新开炉,墨宗铁匠坊还没有出过一次事故,这可是历代矩子都没能做到的强悍记录!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吗?!
宁非没心思关注身后人的心思,他把十个坩埚全部烧完,发现在温控稳定的情况下,一个时辰零一刻的渗碳时间最为合适。
揉了揉眼睛酸痛的脖子,宁非在小本子上记下最后一笔,然后抬起头,对无一人离开的铁匠坊全员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矿队会送来新的石墨料,晌午准时开工,大家先从烧制坩埚开始学,按照新的炼钢法重新熔铸岸防炮。”
众人轰然应诺。
技术对于工匠来说,永远都是不能抵抗的诱惑。自从见了新的坩埚炼钢,很多铁匠坊一夜未眠,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黑乎乎完全不起眼的坩埚。
木东来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自家床头烙大饼,搅和的婆娘也不得安生。
“你折腾个啥啊死老头子,不想睡就去外间,我明天早上还要上工哩。”
他婆娘一骨碌翻身坐起,用脚直踢他。
木东来被踢得差点掉下炕,干脆也坐起身。
“稀罕么!我明天也有大事要做的,这天怎么还不亮?”
他今天知道了很多事,又亲眼见到矩子炼钢,视野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来矿队送来的黑石头就是矩子一直念叨的“碳”,原来用黑石头做容器就能让“碳”渗入生铁水中,原来加入石灰和纯碱就能让铁水里面的杂质变成炉渣!
坩埚炼钢严格保密,所以具体的细节不能说,但木东来觉得有荣与焉。
这才几年,墨宗已经拥有两种炼钢冶铁的秘法了!以前多少代匠人都遇不上的大机缘,他木东来一个都没落下,可不是人生最大幸事?!
“脑子坏了!”
他婆娘白了他一眼。
“今天城外那身响动,可是你们做成功了?”
木东来摇头,嘿嘿一笑。
“没成。”
“没成你还那么高兴?!”
他婆娘不信。
“真没成?我看着矩子都去了,还能不成?”
“不成是很正常的,矩子又不是神仙。”
木东来义正言辞道。
“那以后还搞不搞?”
他婆娘又问。
“今天响的跟炸雷一样,可把大家伙都吓到了,要是没成,那可是可惜。”
“有啥好怕的。”
木东来轻蔑地一笑。
“以后这种响声多着呢。科学,这都是科学,科学是要研究的,要实实在在做了才知道行还是不行,你们听习惯就好了。”
“吓!还要听习惯?”
他婆娘睁大眼。
“那么大动静,谁能听习惯啊!”
“封家的小少爷今天回来时候,小脸吓到没有血色,走路都晃晃悠悠没精神,还一头撞上了一根老松树,头上磕了好大一个红包,怪可怜见的。”
“那人家封小少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都给吓成这样。你这要是再来两次,怕是要给人家孩子惊掉了魂,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和封家人交代!”
第209章
十二郎的确是被吓到了, 浑浑噩噩地晃回了城,整个人都有些神思不属。
他随从八斗见他这样,吓得忙不迭地扑上来, 又要打扇又给喂水,生怕自家少爷吓出了什么毛病。
“十二少, 咱们回家吧。”
八斗一脸忧郁。
他是不知道自家少爷在称外径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能把少爷惊成这个模样,想来也是遇上了极可怕的大事。
听他这样说, 十二郎摇了摇头, 一脸虚弱地拒绝道。
“回什么家?这点小事……都不够丢人的……”
“我就是……我就是没想到……”
十二郎喃喃自语道。
他这个状态自然不是因为害怕, 毕竟是跟着大哥上过战场的孩子,攻城车、投石机之类的没少看,战场上的巨型兵器远比旷野上的实验要残忍血腥得多。
真正让他失魂落魄的, 是技术的碾压。
十二郎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这岸防炮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山石都能炸的粉碎,那些木质的大船又算得什么, 若是再能装上轮子推着走,攻城略地都不在话下。
有了这样可怕的武器在前,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毫无还手之力, 哪怕是他们家威震草原的黑甲军,在岸防炮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
当然, 十二郎也看得出,岸防炮的短板在于近程。
这炮只能往远了打, 一旦冲过炮弹的落点范围, 人就是安全的,岸炮毫无还手之力。
可问题是,再这样强大的战力下, 有多少人能冲过铁蛋球的阻击,成功冲进安全区?而使用的一方,如何不会布下充足的兵力护卫岸炮?
战争,会因为岸防炮的出现而发生根本改变。
想到这里,十二郎一时喜一时忧。
喜的是这岸炮是小非哥造出来的,小非哥和大哥是好朋友,是他们家的盟友,岸炮造出来必然为他们雍西关边军所用。
忧的是,有了岸防炮,近距离使用的兵器应该也会很快出现。到了那个时候,现在他所熟知的一切都要改变,变成没人能够预测的模样。
最让人恐惧的永远是未知,因为不了解不清楚不明白,人的大脑会习惯性地补足可能,有些甚至远远超出实际可能发生的极限。
十二郎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忧愁着自己的渺小,恐惧着不确定的未来。
想了又想,他还是决定找小非哥聊聊。
一路走到宁矩子的院子前,正要敲门拜访,结果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吓得他倒退了三大步。
“小非……哥?”
十二郎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眼前这身高腿长,肩宽腰细的家伙,可不正是自家的大凶兽?
“哥,你怎么来了?”
他看了看天。
这才刚过了早饭时间,老大怎么会出现在小非哥的院子里,还一副主人的模样……
他什么时候来的?
封恺是昨天傍晚到的。
墨宗在九凌城外的旷野试炮,守在附近的边军不可能听不到。
封大公子之前有过交代,墨宗的九凌城一定确保安全,稍有风吹草动边军头领都会神经紧张,更别说是忽然爆出的巨响了。
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传进了定安城。
“巨大的响声?”
书房里的封恺放下毛笔,微一沉吟,很快就想通了关窍。
留山矿已经在开采中,非说要造岸防炮,那多半就是这个了。
“我去看看,这两日可能不回府。”
青年站起身,随口吩咐常随路勇。
“若是我爹问起,就说我去九凌湖考校十二郎的功课。”
路勇点头,心中暗暗为十二少捏了一把冷汗。
虽说明显是托词,但大少爷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做到,考校也一定是要考校的。
但愿十二少最近勤奋读书,刻苦努力,能顺利通关吧。
封恺赶到九凌城的时候,天色已然是临近傍晚。
宁非还在铁匠坊带着众人做坩埚炼钢的实验,封大公子自知身份敏感,知情识趣地到宁锯子的小院子避嫌。
宁非在九凌城的房子是一座简约风的二层小楼。二楼顶有个露台,可以俯瞰附近的风景。
彼时正值各大工坊下工时间。
人群熙熙攘攘地从工业区走涌出,散入居住区的大街小巷,城市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年轻的小娘子没有家事拖累,三五结伴去食间吃晚饭,点上一份自己喜欢的餐食,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汉子们就更随意了。有家的顺路买上些蔬菜瓜果给家中的娃和婆娘。还打光棍儿的勾肩搭背朝澡堂走,眼神却时不时朝着小娘子那边瞄偷瞄,抓耳挠腮的想寻个搭话的机会。
更有些散了学的小娃,撒欢一样在街路上轮窜,尽情宣泄着在学房被同窗碾压的郁闷。
这是与任何一个城池都完全不一样的景象,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封恺忽然想起宁非之前的话,让女子出门工作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让边城繁荣。
他曾经认真考虑过这个提议,无奈边城目前还没有适合女子劳作的产业,也许等他们带回来的羊毛琢磨出用法之后,边城也可开办类似的工坊,招揽女子上工。
还有养殖场。
墨宗的养殖场,好像也是一个小丫头负责的,做的还不错。边城的妇人吃苦耐劳,勤快踏实,养猪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封大公子摸了摸下巴。手指触碰到略带青茬的肌肤,他忽然想到这是某人的习惯性动作,忍不住低笑出声。
出走草原的这段旅程,他们日夜相伴,同甘共苦,倒是沾染上彼此不少的小习惯。
倒也不错。
封恺的手指拂过下巴。
偶尔想起的时候,会觉得对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从未远离,这种认知令人心情愉悦。
不过封大公子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眼看着已经快要三更,小院里依旧灯黑灶冷,他的非还是没有归家的迹象。
封恺的唇微微抿起。
非弟的身体并不好。
之前他们在克腾山,只要宁非三更天以后没有入睡,他第二天的精神就会变得很差。若是连续熬上几日,便会发热咳嗦,浑身无力,需要休养好久才会好转。
之前流浪在外,他都会及时提醒他,监督他按时睡觉,没想到这家伙一回来九凌就鱼入大海,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有点儿生气,又有点无奈。
封恺叹息一声,到底耐着心底的冲动,没有找去铁匠坊抓人。
回到了九凌城,他们的身份便不是游走的行脚商人,一个是少阀主,另外一个则是矩子,人前稍有越界,很容易上升到墨宗和边军的矛盾。
好在这次他没有等很久,大约三更初刻的时候,远处隐约亮起了火把和灯笼。
为首之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宁矩子,他在路口和柳铁等人交代几句之后,便独自拐回了自家小院。
“这么晚?”
见到忽然出现的访客,宁锯子着实吓了一跳。
等看清还是暮野兄,宁非拍了拍胸口。
“你怎么不点灯?”
暮野兄是有自家小院的钥匙的,他的房子还留了一间客房给对方,出现倒也不算奇怪。
“在露台上,远远看你过来了。”
封恺笑了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引着他进门。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在忙着白鹭口的事么?”
宁非一边往房子里走,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肩颈背。
虽然实验坩埚炼钢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可是忙忙碌碌一整天,对他这个破身体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还好,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有点颓。
“已经差不多了。”
封恺说的轻描淡写。
“听说你在造炮,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我有点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伸手帮对方按压着肩颈。
之前在东胡三部改船,每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练武之人的手劲不小,但对力道控制的精准度非常人所能及,封恺总能掌握好让宁非最舒适的度,一来二去倒是也成了习惯。
听他这样问,宁锯子便想起上午的那一声炮响。
他叹息一声。
“你来早了,岸炮没成。”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挑眉。
“倒是稀罕了,第一次听你说不成。”
“之前那些雷火灌不是造的很轻松吗?为何换成是岸炮便如此艰难?”
宁非闭了闭眼,微微苦笑。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次次成功?”
“之前是我想的简单了,以为以目前的炼钢法可以胜任。事实证明,太看得起自己了,有些心急。”
封恺停下按摩的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既然艰难,那便从长计议吧。”
“大不了盐场之事暂时放缓,左右我们和陆家没有撕破脸,稳妥经营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宁非却是摇了摇头。
“急,还是要急的。早一日造炮出来,大家就早日得了安宁。”
“我们在天铁坑和克腾山闹得那样大,陆家不可能没有觉察,说不得已经在暗中刺探了。”
“你之前说陆家向封家提亲,算算时间不就是我们飞出三牙子山之后不久的事?”
“能来提亲多半也是陆家不确定消息真假,也不知道你三婶与那议亲之人吐露了多少,我与陆家迟早要有一战的。”
“是我们。”
封恺拍了拍他的手,顺势握住。
“我封家世代戍边,与胡人的仇怨不知结了多少。陆涛因私与胡骑勾连,践踏河山,边军不能容他。”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与子同仇,与子协行。”
一听这话,宁锯子就有点脸红。
他理工出身,对古文的理解仅限于得分考点,理解并不深刻。
上次暮野兄对他念这首诗,结果他回了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搞出了天大的误会。
唔,那个误会……
现在好像也不算误会了。
想到这里,宁锯子轻咳一声,不想再去回忆自己的黑历史,态度生硬地开始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