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想当兵?谁要你啊。”
他二叔一脸嘲笑。
“你看人家当兵的都多壮实,咱们不行的。”
正当人群紧张地等待之时,一个身量高大的边军走进了屋子。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队人马,手中抱着一个木箱,里面放的都是碗筷。
“来,排队,一人一碗,都有份,谁也不许抢!”
此话一出,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欢呼声。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民们很快排好了顺序。他们让老人和孩子站在前面,女人中间,壮年的汉子都自觉排在最后面站定,这一路颠沛流离的情谊可不是假的。
他们是真没想到,这些军爷不但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还愿意给他们饭吃!从中原逃难到边城,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激动之后,人群忽然又迅速安静了下来。
苦难让人们变得隐忍,谨慎,内敛,生怕有任何过激的情绪惹恼了边军,这顿期待已久的美食便要烟消云散。
王伙头打开木桶盖子,一阵浓郁的香气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子。
熊二山用力吸气,是肉的荤香,还混着蔬菜的清新味道,却又比他之前在管事那里闻到的味道更浓郁更鲜香,口水都开始不自觉地泛滥。
他站在队尾,眼巴巴地看着前面的人依次取餐。
一个膜和一碗汤菜,许多人都是就地坐下,狼吞虎咽地往嘴巴里填,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就只剩咀嚼吞咽的声音。
轮到熊二山的时候,他原本以为那桶里最多只剩些肉汤,整块的肉菜一早就给分没了。结果接过碗一看,里面竟然端正漂着一块带肉的骨头,荤香扑鼻。
熊耳山猛地抬头,却见对面的边军朝他笑笑。
“吃吧,今天是除夕,大家都有份。”
除夕……
熊二山捧着骨头汤菜,忽然眼睛有些酸。
以前每到过年,家里并没什么热闹喜庆的气氛,因为除夕是主家收税赋的最后期限,若是凑不出钱,那便要用家里的东西或者人去抵。
年关,年关,对于寒门庶民来说,年便是一道关口,迈过去才可能有下一年的活头。
熊二山长这么大,这是头一次过年有人给他东西,心里这个五味杂陈。
一路的人情冷暖,让这碗有肉有菜的汤食变得无比珍贵。熊二山憋了半天也只挤不出一句像样的感谢话,干脆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军爷,俺想打听一下,你们还招兵么?”
“俺能吃苦,不怕死,你看俺从军成不不成?”
第246章
想加入边军,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今边军可是很多边城少年郎心中的梦想。边军装备好,伙食好,立下战功还有奖励, 走到哪都能受人尊敬。
“张三牛你知道吗?那以前就是我们村里出去的,他们家穷不说, 家里弟兄还多, 一家子人在土里刨食,实在养不起七八个半大小子, 这才让几个身体不那么壮实的出去自谋生路。”
一个中年汉子蹲在招兵部门口, 一边砸吧着旱烟袋, 一边对周围的人念叨。
“三牛不灵巧,四处打了两年短工,便不得已投了军。”
“那时候边军多苦啊, 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手里拿的兵刃还都是前朝的,说不得一场仗打下来, 人就回不来了。”
“要说这人啊,就是命。当初老张家不要的娃子, 现在混得反而是他最好。不但给自己在定安城里置了个小院落, 现在又把婆娘和娃都接了过去,连家里的女娃都进了学房。三牛子现在大公子麾下的黑甲军做骑卫, 正经的官身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羡慕不已。
张三牛的传奇事迹许多军伍人家都听说过, 谁不想自家孩子也能有这等出息啊。
当兵自然是要上战场的, 打仗才能拼得军功,才能换得奖励,才能有咸鱼翻身, 青云直上的大机缘。只要作战勇猛,伤了也不怕没得治,听说城里正在建设新医馆,专治战场上受伤的兵丁;若是落下了残疾,封家还会给安顿进工坊上工,油坊、铁坊、汤坊都是不错的选择,后半生足以衣食无忧。
这样的好差事,足以让边城居民趋之若鹜。尤其是家里男丁多的,若是有一两个能混出头,便能帮扶起兄弟姐妹,决计是个好机会。
只是现在边军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有很多外来移民家的子弟,想凭借从军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以前喊着都没人过来招兵部,现在时不时就要排起长龙。
入伍边军首先要身体合格,祖上没有叛国通敌的行为,入伍后,还要读书识字和术数,学得好可以进入岸炮营或是船手,层层筛选,不合格的会被遣返回家。
大家对这样的要求也十分理解,边军多了岸炮手、陌刀队和水师,对于将士的资质和悟性也提高了要求。培养一个兵丁要花费不少的粮饷,和以前那种放养完全不同,精挑细选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谁家要是有个娃子能入选海船或是岸炮营,那可是件顶顶光彩的事,没过几日便会有媒人上门说亲。能进这两个地方证明娃子足够优秀,说不定一场战事下来便有了晋升的机会。岸炮营到目前未尝一败,海船更是许多人家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比起步卒和骑兵风光太多了。。
对于众人踊跃报名参军的热情,宁锯子表示十分羡慕。
他也想要人手啊!
虽然九凌城的学房开设了不少学习班,可以目前的进度来说,想要完成产业基础还是有些难度的。
产业工人和当兵的标准不同,需要具备一定的物化理论和技能。最重要的,他很希望从现有的人手中培养出一批具有独立创新能力的成手,扩大自己的科研团队。
想要真正推动科技线,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还要许多人团结在一起,集思广益,并且让科学成为世人共同的信仰。
宁非固然能够直接拉动技术线,可后续的配套产业和制造技术跟不上,他的很多想法并不能付诸现实。
何况他也不是百科全书,每个技术都能精通,许多领域都了解得似是而非,也不是没有闹出过笑话。
就比如说造船这件事,宁锯子就在上面结结实实地栽了两个大跟头。
他开始的时候,想要一步到位直接使用钢铁造出大船,毕竟现在墨宗的坩埚炼钢已经熟练,产量也比之前有大幅提升,按照他的设想,只要再想办法造出蒸汽机,那么万吨巨轮也不在话下。
可是很快,宁锯子就被打脸了。
蒸汽机刚刚有了个眉目,可适用船身的铁板因为焊接不严,导致大面积漏水,刚刚成型的船架子直接沉入了船坞外的乌知河。
为了打捞沉船,墨宗和边军花了好大的力气,历时一个多月,拖上来船体在接缝处已然有了锈蚀的痕迹,看得宁锯子颜面无光。
防腐做得不过关,便是能真能造出蒸汽机,这船也不过是一次用品。每出去一趟,回来还要重新除锈再组装。
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那几日的宁锯子垂头丧气,连食间都不好意思去,生怕撞上各位造船师傅疑惑的目光。
当初造船的时候,是他一力要求使用钢铁。几位老船师虽然嘴上不说,可表情和目光都透着怀疑。若不是宁锯子在技术领域积累了绝对的权威,这些半辈子都浸润在造船业中匠人肯定要集体骂娘。
宁锯子敢于力排众议,原本也是想用蒸汽铁船打脸众人,顺带着开启新一轮的技术革命。
结果脸没打着,自己却被人摔打得鼻青脸肿,梦想中的卡拉克依旧回到了木质船体的老路上,特别丢人。
“矩子哥哥,别这样。”
小少年克雷同他一起蹲坐在屋檐下,绞尽脑汁想着安慰他的理由。
“我这次考试也没有考好,还不如二蛋和牛虻子,在小弟面前丢人了呢!”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幽幽转过眼。
“哦?那你考了多少名?”
“42名。”
克雷自觉安慰到了他矩子哥哥。
“物理和化学太难了,我都没及格,不然肯定不会是倒数第三!”
“哦,这样。”
宁锯子点了点头。
然后,忽然操起身边的扫把,劈头盖脸朝小少年一通乱打。
“那你还在在这儿蹲着干啥?还不赶快给老子去复习!考不及格很光彩吗?老子亲手教出来的化学你竟然还考不过别人,你也要打老子的脸吗?!”
“还有两天补考,你要是再不及格,我就把你运回东胡去晒盐!”
克雷委屈。
他本来是想安慰矩子哥哥,结果反倒把矩子哥哥气得跳脚。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差,他就是因为回老家住了几个月,耽误了课程,结果回来就遇上考试,封慷比他考的还惨呢!
但他不敢申辩,灰头土脸地逃出宁锯子的小院,迎头正遇上同样灰头土脸的十二郎。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了一眼,视线交汇电光雷火不断。也没人说话,有志一同朝着小树林并肩前行。
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复习准备补考了!
不然会被送回去晒盐(相猪)的。
看着那两个逐渐靠近,最后直接勾肩搭背的家伙,考试名列第10名的优等生八斗疑惑地抓了抓头。
十二少和克雷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吊车尾的世界他不懂啊!
晚上封恺回来,宁锯子便把自己的郁闷和他讲了一遍,听得封恺微微挑眉。
“阿弟为何如此着急?当初建船坞时你我不是做了规划,水师成军至少要四年的时间?”
四年。
宁非轻叹一声。
“可是我怕来不及了呀。”
闻言,封大公子微微一笑。
可是因为陆备率船队锁江之事?
宁非点了点头。
同淄之变的消息传来,最让他震惊的不是阊洲的薛义臬投递叛国,而是陆家一早便露出了野心昭昭的獠牙,丝毫不准备掩饰自己染指权力的意图。
准确的说,陆家里子面子都不愿做了,直接封锁南江古水道,与胡人划江而治的意图不要更明显!
当然,宁非能这样笃定,也是因为他很清楚陆家人的嘴脸,知道陆氏兄弟掩藏在风花雪月之下的勃勃野心。可换成被蒙蔽的世人,这些真相可就不会看得如此清楚,多半还是一位陆家只是自保,救人是情分,不救也无可厚非。
一想到这里,宁锯子就有点害怕了。
陆家敢这样,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以为陆涛还会给他时间猥琐发育,可是现在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便要和陆备的船队正面相抗,贺岳的船队折损大半,陆备北上白鹭口只是时间问题,贺岳氏已经不是阻挡他的障碍了!
那这样看……他是不是无意间打破了原本的平衡,释放出了魔鬼?
不行,必须有船。
船太重要了,他和墨宗以及边军,必须有属于自己的强大船队!
否则单凭岸炮,迟早会让敌人抓到突破防线的诀窍,到了那个时候,乌知河将彻底暴露在陆涛面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许是他的表情太难看,封恺略有些担忧地拍了拍他的手。
那单薄修长的手一如记忆中的脆弱,每每触碰,都会让封大公子的眉头骤然紧缩。
阿弟的身体,便是如何将养都不能强壮起来,若再这样殚精竭虑、日夜忧思,怕是要有损寿元了。
可心中着急,嘴上却又不能说。
宁非不爱别人念叨他的身体,以前封恺要叮嘱,总会被他以“早晚会好”敷衍过去,自己半点都不上心。
封恺不欲惹他不快,只能在心中默默想招,嘴上还要安慰他。
“阿弟不必如此紧张。”
他轻声道。
“陆氏一族虽然有船,可有了贺岳景升的前车之鉴,必不敢轻易招惹我边军。”
“岸防炮是陆备的心头大忌,不然也不会派遣陆时文过来四下打探,在未有克制之法之前,乌知河是可保得一时安稳的。”
封恺说安稳,那便是真觉得安稳。
当年没有岸防炮,没有陌刀的时候,封家人也一样敢跟草原胡骑一决高下。白鹭口一役之后,黑甲军已经把盘踞在北部的西胡人全数驱逐,克腾山以南再无隐患,形势已然比之前好上太多。
这个局面宁非自然也看得到,他只是担心陆家如此高调行事,是否已有克制岸防炮之法?
一时安稳,毕竟只是一时的安稳。陆家一日不覆灭,他心中的这块石头就会一直吊着,时刻都不得放松。
有些人在压力和忧患之下,反而能爆发出无尽的动力,宁矩子便是这其中的翘楚。
他从睁眼来到业朝,一路面对的都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虽不能说一帆风顺,但磕磕绊绊地也都平安度过,一早便积累了丰富的应对经验。
有问题,问题不会自己消失,等着别人靠不住,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既然到钢铁船不现实,那便老老实实回归正统,研究如何把木制帆船做成登峰造极的水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宁锯子经过深刻反省后,发现自己还是太过着急,存着想要一口吃个胖子的想法。
要知道,工业发展从来都是一个脚印一个坑的积累,天上不会掉馅饼,空中也造不出亭台楼阁,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的。
之后的日子,为了能造一艘顶级的木质大帆船,说宁非殚精竭智、鞠躬尽瘁都半点不夸张,他每日不是在船坞,就是在去船坞的路上,彻底放下了身为“技术权威”的身份,虚心从学徒做起,一点点了解本时代的造船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