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以后在宗门内部也要有现金流动,比如去新食间吃饭要付费,日常柴米油盐都要换算成银钱。九凌湖的定位是城市,不会仅仅局限在墨宗内部,还要吸收大量外来人员,有些规矩要先确定好。
织布坊的账很早就做好了,宁非拜托梅大娘将一部分金换成银钱和米粮,早上全部交给了萍花,算是对她的另外一个考核。
是以今天午后轮班结束,萍花代坊长并没有马上解散众人,而是召集布坊所有织工都叫到布坊,然后推了一个大木板出来。
众女工的精神顿时一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那块木板谁都认识,是萍花和秋婆婆用来记录大家织布量的东西,每个轮班结束都会更新数据,织布坊的人能实时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果。
不过这板子换过一次,就是之前矩子拉走所有存布的那一次。之后木工房又送来一块新的,重新开始计算成绩。
那些织好的布,据说是要让梅大娘带去定安城卖掉了。矩子之前有话,言说卖的钱除去棉纱成本和必要的开销,会分一部分给她们这些织工。
现在萍花又把这块老木板拉了出来,这是要……
她们还没敢想,但萍花小姐姐却十分敢说。
她抖了抖手里的钥匙,声音格外清亮。
“各位婶子姐妹们,今天矩子给咱们发银钱啦!”
第123章
不单单是织布坊, 墨宗几个作坊都在分钱,坞堡内接连几天都是喜气洋洋的。
木东来今天感觉底气异常充足。
铁匠坊最近接了雍西关一笔大生意,五百把陌刀已经卖出去了, 接下来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续订单,根本不愁没活干。
匠房的人是不怕干活的, 活计越多越有劲, 尤其是看到结算时分的银钱,更是集体打了鸡血, 一家之主的自尊心爆棚。
除了银钱, 匠房还分了不少米粮肉菜, 高炉旁的欢呼声差点掀翻矿车,人人喜上眉梢,这让身为铁匠坊负责人的木东来十分扬眉吐气。
当然, 他这个扬眉吐气,主要是冲着家里的婆娘王氏的。
最近他总感觉自己的地位直线下降。王氏和家里那两个丫头时不时就不在家中,把他和儿子打发到食间凑活, 天天冷锅冷灶,娘们大晚上还出门, 这像话吗?!
还不让问, 问就说是去织布坊上工。
之前得房子的织布机他也不是没瞧见过,不错是不错, 织出来的棉布也细软,但一个人能多少出来?哪像他们铁匠坊烧铁水, 一炉就差不多能打两三把兵刃, 能和他们比?
这口气,木东来憋了很久了。
以前是他自己憋,后来经常到新食间混饭, 竟然也找到了不少难兄难弟。原来坞堡里有家眷的爷们,最近出现在的新食间的都在明显升高,很多也都是带着家里的小子,见了面就相互吐苦水,骂婆娘异想天开,没事找事。
久而久之,竟然还隐约形成了一个“糟心婆娘”联盟。几乎每个匠房的人都有在,大家同仇敌忾,齐齐把矛头指向了最近刚成立的织布坊,等着看那些婆娘的笑话。
其中的某些人,对萍花作为织布坊负责人十分不服气。言说论资历那应该是秋婆婆来,论贡献首推刘通。萍花一个刚进来不久的丫头,以前是个劁猪匠,怎么混来混去就成了一座匠房的领头人了?
不熬资历,还是个外来户,墨宗以前可从来没有让个黄毛丫头管事的先例!
议论归议论,可没人敢直接跑去和宁矩子呛声。
现在墨宗众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跟着矩子有肉吃,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肉,能咽下肚子的那种,可不是画在沙地上一盆水就给泼没了的大饼。
是以今天木东来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膨胀的,刚一进门就朝房里吼,叫大丫二丫和婆娘过来给他提东西。
但是,并没有人回应他。
他儿子木合从屋子里出来,见他手中提着的肉,乐得一蹦高。
“爹,咋今天有好吃的啦?!”
“嗯。”
木东来矜持地点了点头,对儿子的捧场十分满意。
他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妻女的人影,便低头问儿子。
“你娘和你姊妹呢?”
木合摇头。
“不知道。”
他想了想,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噢,娘和阿姊她们今天要上工。”
“吓!上工也没这晌头都不回的呀,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木东来憋气地将手里的肉菜放到地上,进屋脱了鞋上炕躺着。
小木合是他爹的跟屁虫,也一起进了里屋,一边往炕上爬一边问道。
“爹,这肉咱晚上吃不?还是去牛婶子那里打饭啊?”
“吃!为啥不吃?就今天晚上吃!”
木东来撇了儿子一眼。
“这是咱铁匠坊发的福利,爹今年赚了不少钱,儿子看到没,铁匠坊才是宗门里最有前途的地方!”
“等你娘和你阿姊们回来就让她们给这肉烧了,老爷们就得这样养家,这叫顶梁柱。”
木合似懂非懂,两只眼盯着那块肉,口水滴答。
木东来也不去管他。他现在心情十分激动,还有点小亢奋,不停地脑补着妻女回来时候惊愕的表情。
到时候他也不骂她们,就让她们自己品,自己品品,到底啥才是女人的正事!
木东来在家殷切期盼妻女回来认错,王氏却正紧张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大木板,手指紧紧抓着两个女儿,像是等待放榜的补课生。
她学得慢,之前一直有点跟不上进度,甚至还不如自家二丫头灵巧,为此没少受自家爷们嘲笑。
王氏知道自己不是个灵巧人,但性子却很有韧性,爷们冷嘲热讽都不走心,逼急了就回怼两句,自己一有机会就在家琢磨技巧,勤加练习。
渐渐的,她竟然也摸到了其中的窍门,开始跟得上别人的速度,甚至靠着稳定的质量逐渐反超。
最后一次统计,她竟然一跃蹿升到第五名,也算绝地翻身,扬眉吐气。
今天矩子给大家发钱,萍花又推了这木板子出来,明显是要按照干活量来结算呀。
想到这里,王氏站直了身体,脖子抻得高高,生怕错听了萍花组长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这板子是大家伙看着记出来的,谁织了多少步纺了多少纱都写在上面,我想问问大家,这板子上的数可是没都没意见吧?”
萍花指着木板朗声道。
众女工纷纷摇头。
没意见。那能有啥意见?秋婆婆每天轮班结束都会给大家算,谁都看在眼里的,有毛病早就提了。
“那好。”
萍花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按照这板子上的数给大家算钱。为了鼓励咱们,矩子还额外批了一笔银钱下来,这板子上前十名的织工都能拿到额外的奖励。名次越靠前拿的越多,大家没意见吧?”
众女工大笑着应声,有人甚至忍不住内心的喜悦,拼命拍起了巴掌,把织布坊里的气氛炒得热烈无比。
没意见!那能有啥意见!矩子都说是给奖励的,能拿到奖励的都是靠自己有本事,眼气不如争气,下次也进前十名!
接下来,萍花开始按照木板上的顺序,挨个点名给大家发银钱。每发到一个人,她都会把工作量和银钱奖励都念叨一遍,让人挑不出理。
发到王氏的时候,王氏挺胸抬头,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没这样风光过。
她是拿到奖励的人,第五名的奖励是一条猪腿,连肉带骨头分量着实不轻,但王氏毫不在意,一把就扛在肩上,激动的眼眶都红了。
奖励!这可是额外奖给干活好的呢!虽然比不了萍花那套房,但对她王氏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想她这大半辈子,以前觉得嫁个汉子就到头了,以后随鸡随狗全看命!没想过……没想到还能有一天,靠自己手艺赚饭钱得奖励!
其实之前被家里爷们讥笑,别看王氏嘴上说得硬气,其实心中也是没底的。
她不知道这个织布坊能不能办起来,织出来的能不能卖出去,她们这些织布的女工能拿到多少工钱。
但她觉得,这大概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了。
唯一一个,可以给自己涨本事,改善生计的路。
如果错过,这辈子只能像自家娘几个亲姊妹一样,任劳任怨地在家中伺候男人,挨打受骂也要爬回来,半口气都不敢多出,只因那是唯一能那身立命的依靠。
想起自己那年纪轻轻就被折磨死的阿姊,想起如今还生死不知的阿妹,王氏眼中的泪花越发忍不住,扑簌簌的往下掉。
大丫和二丫不知道亲娘为什么哭,心中发慌。两个女孩都抓着王氏的袖子晃了几下,怯生生地问母亲哪里难过。
“没事!娘是高兴的!”
王氏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抹了把满是泪水的脸。
“娘得了奖励,你们也都领到工钱,以后都好好织布,给自己攒个傍身的银钱!”
“这女人,还是自己扛得起来最保靠!”
两个女孩似懂非懂,但这一刻织布坊中的欢腾却牢牢刻在她们的脑子,直到生命终结的时候都难以忘怀。
分完了银钱的娘仨扛着猪腿揣着银钱往家中走,一进门就听到木东来略做作的咳嗦声。
“咳咳,合子啊去看看,是不是咱们家那三个大忙人回来了。”
“这可真是,咱铁匠坊都没这么忙叨……”
王氏不搭理男人,反正今天她心情好,不跟那死老头子计较。
她刚准备把猪腿扛到厨房,就看到儿子木合从房里转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块猪肉。
“娘!娘!你看爹的肉……”
话还没说完,小孩的眼神就黏在母亲手中那条大猪腿上,再也移动不开。
“娘,你那是……”
“哦,你说这个啊。”
王氏把肩上的猪腿取了下来,在儿子面前抡了一圈。
“这是娘在织布坊得的奖励!你娘我上次织布量排在前头,第五名是猪腿,要是织的更多些,奖励更好呢!”
说到这里,王氏又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女儿。
“你两个阿姊干的也不错,虽然没排到前十名拿到奖励,但也是赚了不少工钱的。”
“咱们家以后,四个人赚钱,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小木合懵懵懂懂地点头,他还太小,不明白阿姊和娘亲出去做工会给家中带来什么变化。
但小孩子的逻辑也很简单。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肉,又看了看娘亲肩上的那条大猪腿,蓦地朝屋里大吼一声。
“爹——”
“我以后不去你们铁匠坊干活了,我要去跟阿姊她们学织布!”
“织布比打铁赚得肉多——”
第124章
织布坊里一片欢腾, 没人注意到门外不远处还站着两个男人。
“就是这样,封大公子。”
宁非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真想改善民生,便要容得下这些女眷走出家门, 出来工作。”
他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暮野兄,语气平淡地继续解释。
“边关连年战乱, 有限的男丁很多都消耗在军伍。我知贵府用屯兵垦田养军, 但乡村百姓的生计还要靠家中老幼妇孺,女眷原本就不可能像中原世家那样养在深闺。”
“既然这样, 何不让富裕的劳动力走出来, 发挥自己的价值呢?”
“种地的多一分便能多收一斗粮食, 养猪的多一头就能多吃一口肉。若是再有富余,偏又无地可种,贵府是要放任这些人饿死, 还是要花费巨资养着呢?”
他这话说得可太有指向性了,听得封恺微微皱眉,眸光越发复杂。
有富余却无地可种的人, 那便是因战乱逃难而来的黎民百姓,若是放任不管便成为流民草寇, 养……雍西关还真就养不起!
“那非弟以为?”
见他这样问, 宁非便知道大鱼是有些上钩了。
他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已经走出很远的织布坊。
“人皆是有用的, 人力便是最好的本钱,这点不用我说, 封大公子比我还要清楚许多。”
“壮丁是力, 女眷亦是力,在人力有限的情况下,如何安排这些力以创造最大价值, 这就是我们要研究的学问。”
“如这纺织,女子心细手巧胜于男子,便是女力更加适用,能造出更多的布料,赚的更多的银钱。”
“只是这样一来,女子必然要走出家门到外面务工,不知大公子能否接受?”
封恺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了宁非一个问题。
“若女力适用,那家中耕作,蓄养牲畜该如何?”
“这不还有富余的男力么!”
宁锯子笑得奸诈。
“也并不是尽数要求都出来,家中条件允许,有男丁或亲眷能帮着完成耕种蓄养,自然会有人出来。”
“封大公子若是担心荒废了农耕,那便做些限制不就得了?”
封恺点头。
“倒也是这个道理。”
“如此,恺还要拜托宁矩子,若以后有这样的好机缘,多看顾些我定安城和边关的百姓吧。”
竟然就这样同意了!
宁矩子挑高一侧的眉头。
他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说服暮野兄,毕竟这个时代也有义理派叨叨了好多年的天地纲常,暮野兄长在这种环境中,多少也要有点心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