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宫里给梁老太医放了假,让他长住在韩府,给韩悯调理身体。
珍稀的药材也如流水一般送到韩府去,今年秋狩得来的皮毛都给韩悯裁衣裳,怕他不方便穿,还特意帮他缝在官服里做内衬。
他怕冷,福宁殿里也早早地烧起地龙。
暖和得过了头,傅询就换上单薄的夏衣,十分迁就。
宋国使臣到达永安时,已经是冬月中旬。
紫宸殿的朝会上,他们双手奉上西北的舆图。
这日也是韩悯当值,他揣着手炉,坐在傅询身边,看着内侍将舆图与文书都放在傅询面前。
趁所有人都没注意,他往傅询那边挪了挪。
他也想看。
羊皮舆图被展开,舆图十分精致,乌墨清香。宋君为了讨好傅询,已经把西北的疆土都划给了齐国。
傅询垂下眼睛,只看了一眼,然后偏头看向韩悯。
韩悯悄悄朝他扬起唇角。
傅询也朝他笑了笑,将别样的神色都藏在笑意后头。
其实他很清楚,韩悯怜惜百姓,心是暖和的,图谋西北也好,推行新法也好,都是为了他想要的那个齐国努力。
傅询自觉与他不太相同,他对西北、对宋国,不过是出自男人心里的掌控欲。
他那时在西北,骑着马站在沙丘上,顺着漠上一道罕见的小水流望去,看见水草丰茂的那个镇子,就觉得很不错,可以用来养马练兵。
练好了兵,就可以把宋国踏平。
再简单不过的想法。
他想把看上的东西都握在手里。
虽然和韩悯的想法不太一样,但是傅询一直没有表露出来,反倒还很顺着他。
韩悯想要个明君,要史书上君臣相得的篇章,要民间明君贤臣的佳话,他假扮一个明君,也不是什么难事。
傅询有时又想,得亏还有韩悯在。
否则等他把想要的都拿在手里,恐怕就忍不住把天下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照着自己的心意,随便摆弄。
控制欲催生出毁灭欲,到时惹得民情愤懑,遗臭万年。
所以说,明君贤臣相互成就。
傅询整理好心思,看向殿上使臣。
而后便是与使臣之间的客套话,傅询再指了几个人去做交接的事宜,内侍便喊了一声“退朝”。
百官叩拜,山呼万岁。
傅询起身离开,韩悯也收好纸笔,跟着他去了后殿。
傅询抬手屏退随侍,握了一下韩悯的手,手炉还是暖和的。
韩悯笑着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傅询却淡淡道:“同喜。”
这话正经得有些过分,韩悯抬眼看他,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很默契地各自张开双臂,拥住对方。
*
趁着宋国使臣还没离开,韩悯托傅让去问他们一些事情。
他拢着手,躲在角落里等着。
在渭水畔,一直是傅让同他们交涉,如今要问起事情,也是傅让比较方便。
等了一会儿,傅让辞过使臣,往四周看了看。
韩悯探出脑袋:“这边,这边。”
傅让这才看见他,大步朝他走去。
韩悯问:“怎么样?”
“他们来时,公孙老先生的病还没好,老人家就是这样的,可能要病一整个冬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
他没有说下去。
韩悯抿了抿唇角,又问:“那荣宁公主呢?”
“她也病着,一直闭门不出。”
“好。”
赵殷走时,从梁老太医那里要来两颗假死药,傅询也承诺了,齐国安排在宋国宫里的人会帮她离开。
她大约是正在等待时机。
傅让疑惑地看着他:“你问她做什么?”
“她在这里的时候,和我关系还不错,我担心她回去之后受苦,就想问问。”
“嗯。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宋君多疑,要是我去问,原本出自好心,只怕反倒害了他们。”
“也是。”
*
不知不觉,很快就到了腊月十四。
从昨日夜里,天上就飘起小雪。今早韩悯推开窗户一看,天地都是白的。
然后小剂子端着早饭小跑进来,让他不要玩了。
韩悯讪讪地缩回伸出的手,把窗扇关上。
他穿了好几件衣裳,才套上红色官服,最后披上大氅。
小剂子帮他把毛茸茸的兔毛帽子戴上,他也伸手捂了一下小剂子的耳朵。
“我先走啦,你不用跟了。”
“是。”
马车就等在门前,韩悯一出家门,就能上马车。
一路行至福宁殿前,正巧看见一行人就在台阶上。
他跳下马车,迎着冷风喊了一声:“辨章!”
一行人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还不快点过来,就数你最迟了。”
韩悯穿得笨重,下着雪,台阶上也有些滑,他小心地登上台阶——
穿成这样,要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就丢人了。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走到朋友们面前。
明日就是腊月十五,今年最后一次大朝会。
今年也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要过好这个年,他们也不容易,得提早一天过来开个小会。
韩悯看见谢岩:“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岩道:“昨日夜里。”
韩悯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不错不错,去赴任一趟,连衣裳都变好了。”
“不是……”
“我懂得,我懂得。”韩悯笑着再拽了拽楚钰的袖子,“一样的料子,啧,楚大少对我也没有这么慷慨。”
谢岩暗中观察楚钰的神色,只道:“都是少爷赏赐。”
如从前一般,楚钰没理他,反倒捋了一把韩悯的兔毛帽子:“我倒是想慷慨,可没有这么多的毛啊皮啊的。”
楚钰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一层一层地数他的衣裳:“上回你还说,我睡觉要十几只鹅的鹅毛。让我看看啊,这是狐狸毛的,这是兔毛的……”
“啧,圣上怕不是把整个猎场给你穿在身上了?”
第98章 闲时行乐
韩悯顶着毛茸茸的兔毛帽子, 快步走上台阶,抢在所有人之前,推门走进福宁殿。
他在原地蹦了蹦, 把身上的碎雪抖落, 然后把帽子和大氅都交给门边伺候的小太监。
内殿里, 傅询正看他们呈上来的定渊二年发展计划,听见脚步声,便抬头看去。
韩悯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楚钰他们离得还远。
于是他小跑上前,隔着一张书案, 挑起傅询的下巴,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傅询按在案上的手动了动。但是没等他有别的动作, 韩悯就溜回自己的位置。
做了坏事就跑。
正好后边一行人也进来了。
众人俯身行礼, 各自在位置上坐下。
*
一场年终总结小会开了一天,雪越下越大,外边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肚。
雪天夜里难行,傅询只想让韩悯留下来, 碍着众人都在, 倘若独留韩悯,韩悯又会不好意思, 最后只好把他们都留下来。
用过晚膳, 一群人在偏殿里休息。
地龙烧得正旺, 殿中很是暖和。
傅询过去时,韩悯正抱着靠枕,懒懒地倚在榻上,拉着温言和楚钰看手相, 其余三人都背着手,站在旁边观摩。
其实他不会看,就是胡诌。
他指了指温言的掌心:“温辨章这条线就是主官途的,不错不错,未来的文渊侯。”
他再看看楚钰的手:“这个嘛,就……”他伸手捏了一下:“揪一下会痛。”
众人大笑,楚钰坐起来要打他,被韩悯用靠枕砸了回去。
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跳下榻要跑,才跑出一步,就看见傅询站在他面前。
几个人都敛了神色,俯身作揖:“陛下。”
傅询淡淡地道:“免礼。”他的目光落在韩悯的脚上:“去把鞋子穿上。”
“是。”
韩悯坐回榻上,把自己的鹿皮靴拿过来。
正穿鞋时,有个小太监道:“陛下,白玉台的梅花开了。”
傅询没有回答,韩悯却抬起头:“我想去……臣想去看看。”
傅询这才道:“那就去看看。”
他二人要去,旁人都识趣,推说外边太冷,还是在这里待着好。
于是只有他两人去了,原本依着君臣之礼,规规矩矩地一前一后地走。
后来傅询遣散随侍,韩悯打着灯笼。
再后来傅询从韩悯手里接过灯笼,两个人挨在一起走,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大雪掩盖。
白玉台的梅花是宫里特有的玉蕊红梅,别处都见不到。
梅枝遒劲,缀着错落的红梅。
韩悯走进梅林,头上的兔毛帽子勾动花枝,花瓣簇簇地落在雪白的兔毛上,拂过他的肩头,顺着大氅落到地上。
他凑近了,想要看看梅花的花蕊。
无奈夜里看不清楚,他只要将目光投向提着灯笼的傅询,朝他笑了两声。
傅询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刻意装不明白,人是站在韩悯身后了,但是灯笼被他背着手放在身后。
韩悯双手揽住他的腰,趁着抱他的时候,把他藏在身后的灯笼拿过来。
拿了灯笼就松开手,他将灯笼提起来,放在梅花枝子边。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梅枝的影子也照出来。
在看清藏在里边的白玉一般的花蕊时,韩悯笑得连眼睛都弯起来,脸上的神采教烛光都暗淡几分。
傅询问:“这回可看清楚了?”
韩悯点点头:“嗯。”他转回头,笑着对傅询道:“我记得小时候第一回 和陛下来看梅花,那时候不够高,还是踩着陛下的肩膀看的。”
当时说好一人看一回,韩悯下来之后,傅询用力地拍了一下韩悯的肩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想到后面的事情,韩悯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摸自己的帽子:“可以折两枝回去给辨章他们看吗?”
“去罢。”
韩悯走到林子深处,抬手攀下两枝将开未开的梅花。
折了几枝拿在手里,韩悯一面说着“回去吧”,一面回过身,忽然发现傅询就站在他身后,吓他一跳。
韩悯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梅树树干上。
傅询问:“这就要回去了?”
偏殿里那么多人,好容易把他骗出来,哪里有看完梅花就放他回去的道理?
偏偏韩悯还不大懂得:“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傅询吹灭灯笼,一只脚挤进韩悯的双脚之间。
花影深深。
*
偏殿里一行人歇够了,要了些颜料笔墨,将大张画纸铺开。
他们一群人里,柳停善书画,他挽袖执笔,站在画案正中,点染晕皴。
江涣抱着手站在他身边:“系舟,把我画好看点。”
而后殿门响了一声,众人一起抬眼。
韩悯一手抱着梅花,一手牵着傅询,从门外进来,两颊不自然的绯红。
见他们都看过来,便低了低头:“给你们也折了点梅花。”
楚钰用手肘碰了碰柳停:“快快,把韩惜辞也添上去。”
柳停用正红的颜料晕染,寥寥两笔,在纸上勾画出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韩悯将梅花塞给傅询,走过去看看:“师兄这是在画什么?”
“行乐图。”
*
过了年,定渊二年开春祭天。
也是在这日,原本在邻水三郡试点的新法推到五个郡县。
又过了三年,齐国开始全面推行新法。
定渊五年,被宋国割让出去的西北十五个重镇陆续建起数十个马场,骑兵训练卓有成效。
直至此时,在渭水北岸苟延残喘了三年的宋国才知道紧张。
宋君再次惊醒梦中,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南渡渭水的公孙论老先生。
以出使的名义,宋国请尊齐国为宗主国,宗主国断然不会对属国出兵,这是宋君的意思。
公孙论虽然不愿低头,但还是禁不住宋君再三恳求,以高龄残弱之躯,再次南渡。
*
这日,韩悯带着小剂子在学宫主持开课事宜,宫里忽然派人来说,公孙论已经进宫拜见了。
倒不是非要他去不可,只是傅询知道他一直记挂着这位师祖,所以派人来告诉他一声,问他要不要进宫去看看。
韩悯有些惊讶:“这么快?前几日不是还在文县驿馆吗?”
那人道:“大约是公孙老先生心急,所以是赶过来的。”
也是,齐国就在练兵,随时可能陈兵宋国国门之外,他心急如焚,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
韩悯道:“那好,等我换身衣裳就进宫看看。”
今日永安学宫开课,四海学子汇集于此,为表亲切,韩悯也穿着学宫青衿的衣裳,束着玉冠。
如今要去会见使臣,还是换一身庄重的衣裳好。
短短三年,韩悯的容貌相较从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褪去些许青涩,因为这几年好好养着身子,面色更加白皙,杏眼如漆,唇红如染,风流俊俏,姿容更绝。
只是脸上身上一直不长肉,还是瘦削的模样。
他换上官服,坐马车进宫。
仍旧是起居郎的官服,这三年来,他的本职未变,另加的名衔一堆。
原本去年给韩家平反,傅询就要给他封爵,韩悯却说他年纪轻,还是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