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筌冷笑道:“韩公子还真是神通广大。”
韩悯但笑不语,傅筌拨弄着腰上的白玉佩,继续道:“远在桐州,还能参我一本——你也别急着否认,你的手笔我认得出来,温言写不出那样的东西。牙尖嘴利,刁钻刻薄。”
韩悯垂眸,淡淡道:“愧不敢当。”
傅筌磨着牙道:“早知今日,两年前韩家落势,就应当把你留在恭王府做小太监。”
韩悯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过只差一点儿。”
“是啊。”傅筌看向傅让,“那时圣上与五弟都在向先帝求情,想讨你过来,本王也求了一回,可惜只差一点儿。”
封乾殿附近,有一处宝塔高楼。
傅询也才从先帝灵前回来,素服未去,厚重笨拙。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见那边的情形,对身边的侍卫卫环道:“弓箭。”
卫环一愣:“陛下要什么?”
傅询再说了一遍:“弓箭。”
卫环胆战心惊地从墙上摘下长弓与羽箭,递给他,险些要跪下来,求陛下别冲动。
傅询抬手搭起弓箭。
目光如鹰隼,羽箭对准廊上的傅筌。
走廊上,傅筌随口道:“太监嘛,玩意儿罢了。你就算没做太监,现在不也是皇帝的……”
听见傅筌那句“玩意儿”,韩悯身后的小剂子面色一沉。
正巧这时殿中走出一个道士,小剂子便提脚上前,与那道士低声说了两句话。
他行礼:“两位王爷,道长请两位王爷在先帝灵前烧幡。”
傅筌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小剂子朝韩悯摇摇头,他没关系。
傅筌转身就走,全然不知,附近的高楼上,羽箭锋利的箭头跟着他一寸一寸的挪动。
傅询站得挺直,如松柏,直到傅筌消失在走廊那边。
最后他将弓箭递给身边的卫环。
卫环接过东西,轻声问:“陛下,要不要把韩二哥喊回来?”
“不用。”
傅询背着手,站在高楼上。
封乾殿那边,傅筌与傅让一走,韩悯仍旧站在走廊下。
傅询只看见他就笑了,仿佛方才,那些阴鸷冷漠的表情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悯悯说他小时候和朋友玩捉迷藏,经常躲在封乾殿旁边的高楼上,就是傅询现在在的这个楼
傅·大齐高级变脸艺术家·询:傅筌好烦,一箭弄死算了……老婆!老婆好好看!
第23章 清俊秀逸
韩悯抱着手,靠在廊柱边,等着傅让出来,一边和小剂子闲聊。
小剂子问:“公子与几位王爷是旧识?”
韩悯点点头:“嗯,一起长大的。”
“方才恭王说,公子差点儿……”
小剂子小心地瞄了他一眼,见韩悯云淡风轻的:“我也在宫里净身所走过一遭,差点就做了你师父的徒弟,要不还轮不上你呢。”
小剂子跟着笑了笑:“公子福泽深厚。”
不多时,傅让便再一次从封乾殿中出来。
他靠着墙,明亮的棕色眼睛闭了闭,甩着衣袖,烦躁道:“傅筌才出宫,我等会儿再走,省得撞上他。”
韩悯笑着点点头:“那等会儿我送你出去。”
“嗯。”
韩悯说送他,傅让才有点高兴,忽然又想起方才的事,脸色又沉了下来。
“你刚才做什么拦着我?不过是差了一个封号,他有封号,我没封号罢了,我又不比他差多少,帮你骂回去岂不好?听他阴阳怪气的。”
韩悯笑了笑:“这也没有什么。”
见傅让仍是瘪着嘴,韩悯便问:“你有没有听过‘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这是什么?”
“那里边有一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圣上大约是有意放纵他,等什么时候他自个儿收拾不来了了,再出面来收拾他,好一次就料理清楚。你方才若同他吵,恐怕打乱圣上的布置。”
傅让面色稍缓,语气仍有些不平:“原来如此,还是你比较明白圣上的心思。”
说了一会儿闲话,傅让直起身子:“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吧。”
“好。”
二月初的时节,永安城也不再下雪。
日出时还有些热。
两个人并肩走在宫道上,傅让问起韩悯家里人的情况,韩悯也问他,朋友的事情。
到了宫门前,傅让握住他的手:“我的马车就在前边,上去坐一会儿?”
韩悯疑惑道:“为什么要上马车去坐坐?你的马车有什么特别的?”
奇奇怪怪的。
傅让牵着他往前走:“你就去看看嘛。”
小剂子拦不住,韩悯被他拉到马车那边,傅让一掀帘子,把他塞进马车里。
马车里还坐着两个人。
韩悯定睛一看:“悦叔,师兄。”
悦王傅乐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傅询傅让的叔叔。心宽体胖,为人温厚敦厚,是永安城中活得最自在的富贵闲人。
韩悯小的时候,他就常带着一群孩子各处去玩儿,所以喊他“叔”。
另一位是比韩悯大不了几岁的文人公子,一身柳绿衣裳,束白玉冠,眉心一点小红痣。神色温和,清俊秀逸。
这是柳停,柳老学官的长孙,韩悯从前在学宫跟着柳老学官念书,与柳停仍以师兄弟相称。
傅让从身后轻推他一把:“快进去。”
韩悯提起衣摆,在位置上坐好。
傅让挤在他身边,对傅乐与柳停道:“我的主意还是不错吧?咱们不能去福宁宫,但是能把韩悯弄出来嘛。”
他再看向韩悯,搂住他的肩:“你看我对你也不错吧?原本别的朋友也要过来,可惜马车坐不下,只好下次再带他们过来。”
韩悯笑着道了谢。
柳停握住他的手腕,捏了捏:“瘦了许多。”再上下看他几眼:“清减许多。”
他松开手,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翻出一件新的衣裳,抖落开,往他身上比照:“也不知道合不合身,记的还是从前的尺寸,原以为你会长高一些,不成想还瘦了。”
韩悯坐直了,由他去比划,道:“我婶婶和佩哥儿都好。”
柳停动作一顿:“那就好,难道还怕你们韩家亏待他们不成?”
韩悯的婶婶、佩哥儿的娘亲姓柳,是柳停的嫡亲姐姐。
当日柳娘子嫁给韩悯的叔叔,韩悯直呼不值,自己在柳停面前生生掉了一辈。
他们说话时,悦王爷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
韩悯转头向他:“悦叔叔。”
悦王爷应道:“一切都好?”
韩悯点头:“嗯,一切都好。”
悦王爷拿了小荷包给他,沉甸甸的:“在宫里住着,上下打点用。”
韩悯刚要拒绝,悦王爷便道:“当日你离京,你说你有钱,还把那一匣银锭给我看,我才放心。后来想想还是不够,再想给你递钱,也避不开先帝的耳目。如今那宝殿上换了人,才敢给你递东西。你也在宫里待过一段日子,宫里人踩低拜高,还是钱最好使。”
“那我得了银钱,就还给悦叔。”
悦王爷笑呵呵道:“不急,你抽空再给我画两幅扇面就行。”
再说了两句话,傅让掀开帘子一看:“诶,咱们得走了,守宫门那侍卫老往这儿看!”
悦王爷笑道:“你把韩悯拐上来,还当圣上不知道?”
他拍拍韩悯的手臂:“去吧。”
韩悯抱着他们给的东西,准备下马车。
忽听柳停道:“师弟,你住在宫里,是不是不太方便?”
韩悯回头。
“本来爷爷今天就让我带你回家,我想匆匆忙忙的,也来不及。你自己收拾收拾,什么时候过来吧?院子都整理好了。”
韩悯思忖道:“那我回去就同圣上说一声。”
“好。包袱里有两包药丸子,是你小时候常吃的那种,你记得吃,当零嘴吃也行。有什么想要的,就托五王爷告诉师兄。衣裳要是不合身,你让宫里人给你改改,要不拿回来也行……”
韩悯站在地上,柳停掀开帘子与他说话,生怕他跑了,说的话又快又急,额上一点红痣都格外红一些。
傅让按住他:“他又不是三岁,够了够了啊。”
最后柳停不大放心地嘱咐道:“快回家啊。”
韩悯再应了一声,让他放心,又朝他们挥挥手,看着马车走了,才转身要走。
他将包袱交给小剂子,腰间挂着沉甸甸的荷包,回福宁宫去。
回去时,傅询正在檐下喂鹰。
分明早就瞥见韩悯回来,非要等他到了眼前,才转头看他。
“燕支今日吃的多了。”
韩悯摸摸苍鹰的脑袋,纠正道:“是萝卜头。”
作者有话要说:
萝卜头:不要吵,我是你们的小宝贝(鹰脸红红)
第24章 死心塌地
傅询十五岁赴西北领兵,喜欢训鹰养鹰。
从前的定王府与西北军营里都有鹰舍。他登基之后,便将鹰舍搬进宫里。
韩悯回来时,他正在廊下喂鹰。
卫环站在一边,端着木托盘,瓷盘中盛着生肉。
韩悯近前,傅询正好将最后一块兔肉塞给苍鹰。
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傅询朝萝卜头伸出手。
傅询把它往韩悯面前递了递,它便识趣地飞到韩悯的手臂上。
身上皮肉还没全长好,倒是蛮有精神的。
傅询的目光落在他带回来的包袱上:“柳家给你递东西了。”
韩悯抬眼看他。
他倒是什么都知道。
不过也是,就在皇宫门口递的东西,他怎么会不知道?
于是韩悯应了一声:“是。”
傅询又问:“什么东西宫里没有,还要特意送进来?”
“一些衣裳罢了,还有一些小零嘴。”
“柳家给你做衣裳?”
“怎么了?”
“柳老夫人年纪大了,拿不了针线。柳夫人不会特意给你做衣裳,这衣裳是谁给你做的?”
“是……”
韩悯略一思索,也反应过来了。
柳府女眷不多,柳停有一姊一妹,姊姊嫁给韩悯叔叔,柳家小妹才十五岁,还未出阁。
是不太方便。
当时他一见着柳停,高兴得把这件事给忘了。
韩悯道:“那我过几日就把东西还回去。”
这下傅询满意了。
随后杨公公让韩悯过去喝药。
韩悯过去了,小剂子仍抱着东西留在原地。
傅询淡淡地问道:“你有话说?”
小剂子垂下眼:“方才韩公子的朋友,让韩公子搬出宫去。料想韩公子晚上会向陛下提起此事,小人不知该不该……”
傅询将手上的鹰交给卫环:“不该。”
小剂子微怔。
傅询拂去袖上轻尘,冷声道:“既然把你指给了韩悯,你怎么能把韩悯的事情说给旁人听?朕把你派给他,是让你侍奉他,不是让你看着他。”
自觉会错了意,小剂子连忙跪下请罪:“小人知错。”
傅询再没看他一眼,迈开步子,回到殿中。
卫环叹了一声,拍拍小剂子的肩,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去找韩二哥认个错,只要韩二哥不计较,圣上也不会计较的。”
他把萝卜头往前递了递:“喏,把鹰给韩二哥拿回去吧,他人很好的。”
把鹰交给他,卫环也就跟着傅询进了门。
傅询坐在榻上翻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那个小太监,是什么来历?”
卫环会意,抱拳告退:“臣去问问。”
不多时,他就回来了。
“十年前锦州大水,他随父母逃难来了永安,后来双亲病故,八岁时被舅舅舅母转手卖进宫。”
傅询翻过一页书:“再没有家里人?”
“没有。不过他入宫之后,在膳房打杂,有一个与他同乡的小宫女对他很好,那小宫女年长他几岁,他二人结拜做了姐弟。”
“那宫女呢?”
“那宫女模样不错,有一回恭王入宫,看见了,就向先帝讨去了。再后来,便是杨公公有一回被大雨困在膳房,他伺候得周到妥帖,杨公公就收了他做徒弟,把他提拔到福宁宫来。”
难怪。
他是有心筹谋。
杨面一步一步地爬上来,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今日却走了一招险棋。
他近来跟在韩悯身边,大概猜到新皇登基,要料理恭王了,所以想趁早向傅询讨个赏赐,把他姐姐从恭王府带出来。
所以用韩悯的事情,向皇帝示好。
卫环问道:“陛下,要怎么办?”
“韩悯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提点他,让他去请罪,不知道他会不会说。”
“他会说的。朕与你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等韩悯来求我。”
卫环的嘴角抽了抽:“陛下,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傅询淡淡道:“让韩悯帮他一次,往后他对韩悯就忠心了,就不会再有方才的事情了。”
卫环恍然大悟:“陛下高见。”
傅询笑了笑。
重要的是,还能让韩悯来找我,感觉很不错。
*
偏殿里,韩悯正喝补药。
杨公公坐在他身边,眯着眼睛,帮他把金丝枣的核儿剔去。
小剂子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推开门进去,“扑通”一下,给韩悯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