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走成了愚型,但是慕远也彻底把这块棋走厚。
当这块棋彻底走厚之后,之前的那手长就开始发挥了作用。慕远松松垮垮的一手飞,配合着之前的长,给白棋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让白棋很难受。而同时,因为有了那一手长,黑棋已经能够先手接应之前被放置的孤子。
直到这时,净空大师才彻底明白了慕远那一手的意义。而此时,惊讶已经无法解释净空大师的心情,他应当说是震惊了。从那一手长开始到之后的变化,无一不体现出对方深远的计算力和巧妙地布局能力。这是净空大师从未见过的,而对方,还这么年轻!
净空大师感觉冷汗涔涔而下。
这一局棋从清晨下到日暮,在那之后,虽然净空大师拼尽全力,也只是在右上方治孤的时候给慕远造成了一些阻力,但是慕远的几个手筋就彻底化解了这点威胁。之后的局势也没有在出现什么波折。
两人下到二百二十三手的时候,已经基本争完了可争之地,接下来只要收完官子就好。到目前为止,可以计算的目数中,黑棋有接近七十目,白棋只有五十多目,算上黑棋比白棋多一块棋需要贴还的两目,黑棋也净赢十目棋以上。
之前的对局已经让净空大师看到了慕远的实力,有这样深远的计算力和强大的布局力,净空大师不认为对方在官子上会出现多大的失误,所以这局棋,自己败局已定。
净空大师很有高手风范,既然输了,也不多做纠缠,直接投子认负。
净空大师哈哈一笑:“慕小施主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小小年纪,就有如何功力,老衲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慕远站起身:“是大师承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局棋参考的是黄龙士与周东侯二十五局中的一局,解说者为王香如。
第14章
结束对局便到了酉时,已是晚春时分,日头开始慢慢转长,所以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慕远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才感觉到有点饥肠辘辘。这局棋,从清晨便开始下起,除了午时暂时休局用了下午膳,其他时间他和净空大师都一直坐在棋盘前。若是常人这样坐上一整天不腰酸背痛才怪,好在慕远早就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对局,本来就年轻,再加上这段时间的锻炼颇有成效,倒是可以承受。而精神上高度集中的疲惫也被与高手对局的亢奋抵消了。
对面的净空大师倒是在对局结束之后显出了一点疲态,全力以赴之下还是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对其精神上多少也有点打击。净空大师倒没多做遮掩,大声笑道:“痛快,老衲好久没有下得这般痛快了!看来今晚可以早些歇息了。慕小施主若是无事,不妨在寺中多留几日,也好再向小施主讨教讨教。”
慕远躬身道:“讨教绝不敢当。承蒙大师不弃,晚辈求之不得。”
推开禅房的房门,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寺僧。
原本大家并没把这局棋当回事,每年来向主持挑战棋艺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个都铩羽而归,主持从未输过。大家也从起初的好奇到后来的见怪不怪。
寺中僧人平日无事,除了念经拜佛之外,下棋就成了最好的休闲手段。再加上寺里有个棋艺高深的主持,大家的棋力日渐高涨,眼光自然也就高了,一般的挑战者都怎么不放在眼里,更从来没有人想过主持会输。
然而这局棋从一开始便透出点不寻常,往日的棋局一般一两个时辰便结束,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可是这局棋足足下了五个时辰。休局时跟随净空大师在禅房内观棋的明远出来准备午食,众人便笑问战况如何,然明远脸色并不如往日般平静,神情亦有些凝重,说了句“主持不妙”便不再多言。
众僧人由面面相觑到不可置信。但是明远师兄从不打诳语,又是众人中棋力最高的,他说不妙绝对是真的不容乐观。
可是,主持要输了!!真的么??
怎么可能!!
众僧人一面议论纷纷一面守在了禅房外,没有主持的首肯谁也不敢进去打扰,连声音都压到最低。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
最先出来的是净空大师。净空大师面色如常,既无胜之欣喜,亦无败之沮丧,步调从容。众人赶忙让开一条道,净空大师便笔直向前而去。
等净空大师走过去之后,大家又把疑问的目光转向了跟在大师身后的明远师兄,明远清秀的脸庞上略带黯然,微垂着眸轻轻摇了摇头。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众皆哗然。
等到慕远带着天元更晚一步走出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众僧人仿佛看天外来客一般的眼神。实在是主持战无不胜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乍然失利便让大家有些难以接受,何况输给的并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国手,而是慕远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
慕远坦然接受这样的目光洗礼,淡定自若地从众人不自觉让出的通道中走过去。经历过现代各种镁光灯闪光灯的考验,自然不会把区区这点注视放在心上。
没见过什么阵仗的天元就有些吃不住了,生平第一次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哪怕明知道众人目光的焦点并不是自己。天元努力想学习自家少爷镇定从容地样子,但是刻意的昂首挺胸和微微发抖的腿肚子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直到彻底走出众人的视线范围,天元才一下子放松下来,卸去了矜持的伪装,活泼的天性便露了出来。被压抑的兴奋涌上来,天元忍不住蹦起来,嘴里不住地赞道,“少爷,你真是太厉害了,居然连净空大师都输给你了。刚才那群和尚们的样子,哈哈真是太好玩儿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看到少爷你的样子都像活见鬼了一样。哎呀我可不是说少爷你是鬼……哎呀总之,少爷你最厉害就对了!”
慕远停下脚步,温和而认真地道:“天元,不可妄言,更不应取笑他人。净空大师不仅是高僧,更是高手,这一局棋,我下得亦不轻松。一着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更何况,围棋本身,充满着变化,千古无同局。一时的胜负,也说明不了什么。胜不可骄,败不可馁,保持一颗平常心才可以领略到更美的风景。”
天元低着脑袋蔫声道:“是,少爷,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
慕远淡淡一笑,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天元少年心性,一时忘形在所难免。何况,你是为我高兴,我明白的。”
天元一扫方才的丧气,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慕远不待他再开口,便道:“好了,先去用晚膳吧,你应该也饿了。”
天元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一声,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发:“哎,少爷你不提还好,一提,就把我的馋虫给勾起来了。刚才看棋的时候还不觉得饿,少爷你一说,它就饿了。”
慕远笑道:“那还不快走。”
晚膳过后,净空大师和慕远已经先行回房休息,寺僧们倒是把明远给围了起来,要他讲讲今日对局的经过。
明远本就不喜言辞,众师弟的请求又不好推脱,便直接拿出记录下的棋谱交给众人。
众僧人迫不及待便摆开了棋局,一子一子落下去,大家的表情越来越惊讶。本来众人还抱着是不是大师今日状态不佳以至输棋的念头,但是棋局一摆,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庸手,自然也看出来了,并不是大师行棋有差错,而是对方更为高明。
“这,这……主持几乎全局都处于下风啊!!”
“你们看这里,这一手,几乎把黑棋的这块棋逼入了绝境。中盘缠斗不愧是主持的拿手好戏,主持这一手实在是妙啊!”
“但是黑棋这一手分投,局势一下子走向两分,不仅瓦解了白棋的攻势,还顺手走厚了自己的这块棋,本来可能被吃掉的小龙保住了,还多占了几路地。岂非更妙!”
“这手长,居然在这里发挥了作用。我是万万也想不到啊!如果对方是神来一手的话,那这个慕云直的棋感可是相当的好啊。但是倘若他在下这手长的时候便算到了后面的变化……”说话的寺僧有些震惊地说不下去了。
另一人替他说了出来:“那么他的计算力也太过惊人了吧!”
“明远师兄,你快说说看,当时你正在观棋,你觉得他是神来一手还是早有预算?”
明远一直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议论,听到问话,便低声应道:“这位慕施主是神来一手还是早有预算我不知道,但是他在下这一手长之前,有过一个长考,而且是全局唯一的一次长考。”
“师兄的意思是……”
“早有预算!!”
一时众人都说不出话来,满室静默。
正在摆子的寺僧情绪有些激动,手中的棋子没拿稳,“啪”的一声落在了棋盘上,敲出金石之音,在棋盘上转了几转,乱了一方局势。
慕远接受净空大师的提议准备在灵隐寺多留两日。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摆开了棋局,因为昨天那局是净空大师执白先行,今天两人也不再猜先,而是由慕远执白。
慕远在开局小飞挂之后,第二手直接在黑棋所占的另一个角地点三三进角。
点三三是一种果断的夺角方式,一旦被点三三,毫无疑问角部将被削去一块。在以抢占实地为主的现代围棋中,开局点三三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定式和手段。然而在古代规则中,因为有着“还棋头”这样的规定,很少有棋手开局便点三三的。
然而很少,并不代表绝对没有。
净空大师行棋数十载,也曾下过开局便被对手点三三的棋局。然而那仅有的几局,一个是对手不通棋理,胡乱应对,叫人哭笑不得;另一个则是想要出奇制胜,结果当然是净空大师棋高一着,中盘就胜了。开局点三三这样的下法就更为时人所弃。
倘若慕远是昨日下出这手棋,净空大师也难免会以为他是一味出奇。只是经过昨日那一盘棋,净空大师深知慕远的棋力不在自己之下,更不可能开局便下出无理手,如此下法必有用意。不过净空大师也不是庸手,既然对方想取地,那我就趁机取势好了,围棋是讲究平衡的游戏,想要地势皆占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的布局中,两人便各取所需,慕远基本占住了四个角,而净空大师也在中腹隐隐围成了一个大模样。
倘若是在现代围棋中,两人这样的下法都是没有问题的,一取地一取势,局面也算是两分。但是由于“还棋头”的这个规则,现在这样的局面是对慕远不利的,因为棋被分得越细最终要贴还给对方的路数就越多。慕远现在不仅要考虑如何在黑棋中腹的厚势中杀出一方天地,还要考虑如何把自己的四个角地连起来,不至于都成了孤棋。
慕远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局面如何,事实上,他是故意下成这样的。他的想法也很简单,便是要在中盘决胜负,真正领略一下古人力棋的魅力,同时也顺便试探一下,在古代规则中,现代围棋的思路和下法究竟有没有出路。
随着慕远的一手深度打入,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在慕远的刻意经营和净空大师的顺势配合下,这局棋已经注定你死我活,局面异常惨烈,双方你来我往,缠斗得格外激烈。净空大师不愧是当代奕战高手,力棋的代表,这样淋漓尽致的放手厮杀更显出他中盘战斗力的强悍,几度把慕远逼得喘不过气来。而慕远几十年来对古今中外棋谱的研究以及本身对棋型极度敏感的天赋便在这样极致的战斗中显出了优势来。
最终慕远没能把四角的孤棋连起来,但也破坏了白棋在中腹的巨大模样,甚至吃掉了对方一条十几目的小龙。这样算下来,就算加上因为多出三块棋而需要贴还的目数,慕远还赢了三个半子,也便是七目棋。
停手之后,双方都长出一口气,净空大师已经汗湿夾背,慕远也不遑多让。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净空大师大呼了两声,“痛快,痛快!”
两人今天这局下的是快棋,手数比之昨日那一局并不见少,用时却比昨日少了一半,午时一刻便结束了对局。
而从两人对局伊始,众位僧人便在净空大师和慕远的同意下,在院外摆起了棋谱。
棋谱被一张一张记录下来往外送,对局室里战况激烈,观棋的也是惊叹连连。中盘战斗一起,跌宕起伏的局面让观棋的寺僧们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众人一边讨论着这一手的精妙,一边猜测着下一手会是哪里,情形可比对局室里紧张多了。
等到棋局结束,不仅下棋的,观棋的也都汗水涟涟。然而每个人也都连呼精彩。
第15章
一直在对局室记录棋谱的明远这时走上前,对慕远道:“小僧斗胆,想向慕施主请教一局,不知可否?”
慕远还未发话,净空大师已经笑道:“这是我寺中的大弟子明远,亦是我弈道中的大弟子,棋力尚可。明远平时向来淡然,若非为慕小施主的风采所折服,断不会主动请战。若小施主有暇,不妨指点一二。”
慕远起身微微一礼:“指点不敢当。蒙小师傅不弃,在下甚感荣幸。”
明远双手合十回了一礼:“小僧欲向施主请教的是一局四子棋。”
慕远痛快地应了一声:“好。”
明远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原想对方若有犹豫的话,便说让三子即可。平日自己与师父对局,最多是让到二子,偶尔状态甚佳的时候,还能直接让先。从三年前开始,师父就已经让不动三子了,更遑论四子。如今这位慕施主想也不想便答应让四子,若不是他不懂让子棋的风险,便是他的棋力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