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又俱看向慕远。
慕远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凌统领,今日可是有何指教?”
凌卫双目一抬,目光凌厉地扫过来,身后数人在这目光中都不由心中一悸,往后退了半步,站在最前头的慕远神色却丝毫未变,面带笑意,镇定自若。
凌卫忽地一扬嘴角,这还是慕远认识他以来头一回见到他眼底带出笑意。凌卫右手一抬,身后紧紧站成一排的侍卫们便迅速而无声地向两边退去,现出身后被挡住的十数张棋案,每一张棋案后都坐着一人,年岁看起来从八九岁到二十多岁不等。
侍卫们退开后,这十数人便站起身,拱起手,异口同声道:“请指教。”
说完,有几个少年遭不住还顾自笑了起来,被旁边的人稍稍一瞪,又努力憋了回去,憋得一张白皙的面庞都红了起来。
凌卫也只手向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考验。
从慕远到身后的十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人低声笑道:“还是王爷会疼人。这等考验,对慕首席来说,简直手到擒来。”
慕远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绕着十几张棋案转了一圈,每一张棋盘都不是空白的,内里却各不相同。许是根据各自的棋力,有的摆上一个黑子的是要求让先的;有要让二子,三子的;还有的干脆摆了残局求破。
若是往常,慕远自然当仁不让,同时迎战十数局棋也是难得的挑战和体验。只是今日这个日子实在特殊,他的心思此刻也无法安放在棋盘上,更何况跟随来迎亲的这些同僚们也不能只当个摆设不是。
慕远含笑的眼神望过来,无需他开口,程时远已挑眉道:“各位同僚,今日是首席的大喜日子,怎能让他被此事所绊,叫新人久等。如此阵仗,不如由我等代劳,一试身手吧。”
其他人纷纷笑着应和:“该当如此。”
“自然是这样。”
“哈哈,这样的热闹怎能少得了我。”
……
众人说着围了上去,都是初次遇见,未知对方的深浅,便各自挑了顺眼或者喜欢的棋局对上了。来的人多,最后还空了几个,便在一旁观棋助阵,慕鸿自然也在此列。
慕远冲众人一抱拳,笑道:“有劳诸位了。”
众人挥了挥手,慕远便转身径自朝内院走去,再无其他阻碍。
一路在下人的指引下进了纪谨所在的院子,这里又比他处布置得更加隆重喜庆。
墨砚站在院中,一见到慕远便是长长一礼,起身笑道:“慕爷,爷在房中候着呢。”
慕远不觉加快了步子,心头雀跃着一股难言的激动。
站在房门前,慕远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才将双掌置于房门上,使力一推。
房门应声而开。
慕远凝眸一望,便望进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
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对视。自西湖畔相识以来,他们曾无数次四目相对。有时是目光在无意中对上,有时是刻意追寻之后的凝望……每一次的反应或多或少都不尽相同,却没有一次如这回般,眼神里过分的炙热反而让沸腾躁动的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只这一眼便足以抚慰日日夜夜的思念堆积起来的如潮水般的疼痛,往后余生,只要有彼此在,并肩同行,便无惧于任何的风霜雨打。从此朝霞落日,荆棘坦途,与君同往!
慕远上前几步,一把将纪谨拥在怀中,手臂收紧,下颌贴在对方的肩背上,灼热的吐息在耳畔拂过,深情如叹息一般地低吟道:“慎之,我来接你了。”
纪谨微微阖上双眸,勾着嘴角,紧紧回拥着他,低声道:“云直,我等到你了。”
两人静静地,紧紧地相拥着,时间仿佛在他们周身凝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松开彼此,慕远这才仔细打量了纪谨一番。
纪谨素来喜爱白衣,除了朝服之外,慕远几乎没有见过他着他色的衣裳,更是头一次见到他着一身的正红。大抵人好看,服饰便成了点缀,纪谨通身的气度有时能让人连他出众的外貌都暂时忽略,更不用说衣裳。只是这一身婚服,应是下过大功夫的,无论是剪裁,版型,刺绣都是上上乘,称得纪谨的容貌气质更加出众,格外叫人惊艳。
慕远即便算不上什么颜控,此情此景,也不由生出“夫复何求”之感。
慕远盯着人挪不开眼,却不知纪谨也是同样的感受,在彼此心里,再无人,能如眼前人一般,只想与之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直到彼此都几乎按捺不住绮思,垂下眼眸,纪谨才拉着慕远的手,走到桌边坐下。
若是一般接亲时,自是不会仍有两位新人在拜堂前这般单独相对,只是他们的亲事,本就惊世骇俗,没有先例,无需参考。再加上纪谨双亲已逝,王府中并无高堂,纪谨本身已是府中身份最高,而辈分最高的三叔公,只是占个名头而已,并不怎么管事。自然仍由他们愿意怎么来便怎么来。
桌上备着茶点。
纪谨身为男子,又贵为王爷,虽是出嫁的一方,倒也不必如新嫁娘那般盖着红盖头,忍一日的饥渴。
两人略用了些茶点,说起外头接亲的考验。
纪谨笑道:“那几个都是族中的子侄,早就嚷嚷着要见一见你,之前一直没有寻到机会,便趁着这时出一出难题。他们几个倒是个个好弈,其中也有一些好手,不过比起待诏所的各位棋待诏们,还是有些不够看的,索性由得他们闹去。”
慕远一只手勾住纪谨的手指,含笑道:“慎之早知今日随我来接亲的是待诏所的同僚们了?”
纪谨霎了霎睫:“我猜的。不过即便只有云直,也不过多费些功夫而已,那阵仗,怎难得住你。”
慕远垂眸一笑,捏住对方手指的指间轻轻摩挲着:“好在他们来了。我只想早些带慎之回去。”说着复抬起头,深深地凝住着纪谨的眼眸,极轻又极重地道,“这些时日,每一天都恨不能直接翻过去,我一刻都再等不及了!”
纪谨回视良久,才低低道:“彼此,彼此。”
千言万语仿佛都凝在彼此看也看不够的眼中。
直到墨砚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爷,慕爷,前头来人催了。”
两人这才起身,一直到上了马,彼此始终交握在一起的手才松开。
回程的阵仗比之来时可就大得多了。
御林军开道。来接亲的以及送亲的数十个年轻俊彦,骑着高头大马,个个相貌堂堂,姿容仪表皆数上乘,本身就已足够吸引目光。更不用说让他们簇拥在中间的两个男子,不论是那一身仿若昭告天下的大红婚服,还是彼此眉目间流转的款款深情,再加上各自出众的外貌,比外貌更叫人心折的气度,都使得闻声而来的路人夹道相迎,争相观看。
后面跟着的除了喜乐仪仗,王府私卫,还有许多平日驻守各地,今日特意前来送嫁的将士。信王在军中的声望向来极高,如今虽不掌兵权,军中尚有不少曾于麾下的将士。信王虽久不在军中,但军中从来不少关于他的传说,如今听闻信王要嫁,大家惊愕之余,更是好奇那个能让信王屈尊的大国手究竟是何许人也。一些正要入京叙职,等待调防的将士索性提前入京,借此机会当一回王爷的“娘家人”。
纪谨素来不是喜欢排场之人,只是对于这一场婚事,他从一开始就不介意人尽皆知,甚至有些刻意为之,是以也便放任了他们的做法。
回程走的是另一条道,几乎绕了小半个京师,这一支迎亲队伍,虽没有十里红妆的奢华,倒也是声势浩大,别开生面。再加上今日成亲的两位新人,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名气,在整个大齐,能比得上的一只手掌都数的过来,使得闻讯前来围观的,几乎超过了半个京师的人。
也有那初来乍到,不知具体情形,只是跟着过来凑热闹的外乡人,看了半天很是疑惑地问道:“怎么新郎官后面没有轿子啊?新娘子呢?而且为什么有两个新郎官?是有两对新人同时接亲吗?”
旁边立刻有人瞥了他一眼:“兄台刚到京师吧?”
“是,是。早上刚进的城。”
刚刚应声的还想卖卖关子,另一人已经兴高采烈地道:“嘿,哪有什么新娘子,今日成亲的就是两位新郎官。”
“啥?男人还能和男人成亲?”
“怎么不行?!知道他们是谁吗?”
“是谁啊?”
“当今信王爷,还有咱们慕大国手,棋待诏中的首席。还是天子赐的婚呢,谁敢说不可?再说了,王爷与慕首席,郎才郎貌,简直天作之合!”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外乡人一脸被刷新三观的模样,喃喃低语道:“不愧是天子脚下呀,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那些繁华的街道,不仅道路两旁挤满了人,所有沿街店铺,住房的临街阁楼上,亦是挤满了遮面的,或者不遮面的妇人和闺秀。更有甚者,在两位新郎官从楼下的街道上走过的时候,楼上的姑娘们将早就备好的花瓣纷纷扬扬撒下去,粉色的花瓣飘飘荡荡,落在黑色的发上,白皙的肤上,红色的衣上,落英缤纷,端的是花娇人美,好一道浪漫风景。
慕远在花雨中向纪谨望去,两人并辔而行,靠得极近,一片花瓣恰好落在纪谨的唇上。不待它跌落,慕远伸出手,拈起那片花瓣,将它轻柔地贴在唇边一吻,然后珍惜地藏进怀中。他的神色温柔,眸光缱绻,又有谁能在这样的注视中忍得住面红心跳?纪谨不能!
那些被余光扫到的小媳妇大姑娘亦是纷纷捧住的心口,心头不由生出一抹遗憾:若不曾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又怎么称之为被爱着?这之后好长一段时日,已为人妇的媳妇们看着自己不解风情的夫君时眼里难免多了点幽怨;而那些尚未婚配的女子则对未来的夫君多了一份期待和要求。
而在此时,面对此情此景,撒下花雨的姑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夹杂了数不清的尖叫声,既有艳羡,亦有激动。姑娘们的热情也感染了夹道的围观者们,不知人群中是谁叫了一声:“百年好合!”
顿了一息之后,反应过来的人们纷纷扬声高呼:“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
“永结同心!”
……
也许是觉得有趣,也许是真心的祝福,哄叫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一度压住了喜乐声。
慕远与纪谨相视一笑,靠在一起的右手很自然地牵起对方的左手,十指相扣,轻轻举了起来向人群中微微示意。
一时声音更大了,也不知是哪个有些犯浑的愣子喊着喊着顺嘴冒出了一句:“早生贵子!”
恰逢喜乐暂停换奏,其他人有些喊得累了,这个声音又分外高亢,便格外清晰入耳。
人群一时静了下来,那个高举着一只手大声喊着“早生贵子”的愣头青才反应过来,一时也愣住了。
纪谨却在这骤然的安静中蓦地一笑,扬声道:“虽不能生,然万民皆子民。”
纪谨的声音不高,但他内力深厚,暗暗运了巧劲,这一句话便远远地传了开去。
人群又“轰”地一声炸了起来,有人冲着那个愣头青嘘声,连跟在后头的一些将士都笑着吹了声响哨,更多的人则是齐声叫道:“信王,信王!”
叫了一会儿又加上了“慕大国手”。
等到队列快走出这条长街的时候,众人异口同声地齐声喊道:“祝王爷与大国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已经过了长街的两人在马上半回过身,冲着渐渐远去的人群挥了挥手。
足足两个时辰,这长长的,别具一格的迎亲队伍才进了慕府。
慕远与纪谨在爆竹声中,携手走进了大门。踢花娇,跨火盆什么的,自然是没有的。
今日的慕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京中大小官员,不论是接到帖子的,还是没有接到帖子的,都送上了贺礼,登记礼单的管事从早到晚就没有歇下的时候。要知道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想给信王送个礼攀个关系的不知凡几,从来就没成功的,如今这新婚贺礼总不好不收了吧,好在大多数人也都心中有数,送的礼都不出格,图个喜庆也就收下了,有那几个出格的,干脆就被连人带礼轰了出去,也不敢说些什么。
信王府出了信王,再无人能够主事,便没有设宴席,只慕府办一场,是以所有人都往这边来,自然人数众多。整条巷子俱是人来人往,也提前借了左邻右舍的院子,还是有些容不下,最后干脆把桌椅都搬到了巷子里,又临时到大酒楼订了数十个席面,才勉强安排得过来。
申时三刻是最好的时辰,拜堂的时间便安排在这时。申时方过,天子的尊仪便驾临了慕府,更是引得巷头巷尾好一阵骚动。
薛昶一开始就表示要做一做这主婚人,慕府也早就做好了接驾的准备,是以天子的到来虽轰动却不乱,只是府中上下都因为能亲见天子而激动得很。不过想想也是,连王爷都娶得,见一见天子也就不算什么了。很快便又人人挺起胸膛,跑上跑下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府中最大的厅布置成了礼堂,天子被请到上座,慕谦正与慕夫人作为慕远的父母坐在了天子的侧首。前后在朝几年,慕谦正还是头一回与天子挨得这般近,慕夫人亦是激动中有着拘谨。薛昶随意与二人搭了几句话,也叫他们紧张了好一会儿。
时辰将近时,虞文礼高声唱了一句:“时辰到,有请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