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霁摘星来不及细思,门在某种诡秘作用下闭合得极死。视线范围内的它缓缓到来,空气都被压抑成某种粘稠液体般覆盖在身旁。
少年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抚上了冰凉的小剑“饰品”,回忆起自己零星听过几次,酆家天师轻声诵背的灵咒。
腥味刮了过来,无比浓重。
霁摘星睫羽微颤,咒语低念在嘴边,尚未完全念成的时候,眼前那团腥臭的厉鬼,忽然间停住了。
生效了?
不该如此——
霁摘星自认他一个半桶水,尚未到能半句灵咒便止邪祟的程度。这时察觉身边似有寒气,气温明显向下沉了一度。
面前的景物微微扭曲,又聚成实体。
身穿黑色天师长袍的男子忽然出现,半坐于空中。他周边有一圈浅淡白光,唇含笑意,眉心尽是慈悲善意,如同佛拈莲花,又似清风迎面,直将周围的恶意和恐惧,都生生压下一层,让人从心底生出虔诚的宽慰来。
那原本扭曲着身体缓缓而来的厉鬼,也正是被他钉在了原地。
长袍男子睁开眼,黑沉瞳色,对着霁摘星轻声道:“别怕。”
随他这一句话,周边似乎恢复了光亮,403的顶灯亮起,霁摘星能看见那厉鬼可怖的全貌——周身是溃烂伤口,皮肉翻卷,流血流脓。那一张脸,更是已经很难看得出是人的样貌了。
因为它周身被金线紧缚,倒是没了什么威胁力可言。
只那副外表实在有些伤眼,霁摘星微抿着唇盯了会,又将目光移向了凭空出现的黑袍男子。
是天师?
看上去比护卫他的那些天师还要厉害许多。
“谢谢您。”霁小少爷在长久的注视后,这么说道。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尽失血色,看上去有些许让人心疼。
酆解灵含笑应了谢,和少年交谈的快感远大于他原本的想象,这点让恶鬼难得有些期盼的兴奋起来。
他状似平淡地转向了被他束缚住的那团恶灵,沉稳地道:“这是因生前怨念未消,而被困在此处的地缚灵。要想化解怨念也很简单。”
“上前,用手碰他腰间之物。”
霁摘星早发觉这浑身没一处好皮肉的厉鬼身上,竟随着携带着一本看上去老旧却干净的红色笔记本。
然而就算那物件本身再干净,要去近距离接触一个那样可怕的恶鬼,对一个从小被精贵养成的小少爷而言,也未免太为难了一些。
酆解灵始终含着温和笑意望着霁摘星,看上去不疾不徐,很是宽和。
只不过脑中想着,若霁摘星不敢,他倒是不介意抓着霁摘星的手,让小少爷陷进自己的怀抱当中,闭上眼睛,然后自己手把手地教学一下——
不过如今的场面,还是让酆解灵有些失望。
霁摘星没多大犹豫,便到那一团血肉的厉鬼身旁,微微蹲下身,将那陈旧的笔记本摘了下来。
他的动作实在太轻,以至于厉鬼甚至没怎么挣动,直到那笔记本被取走之后,才勃然大怒般地嘶吼了两句。
霁摘星的脑海微微刺痛。
巨大的信息流在接触笔记本的瞬间,冲进了脑海当中。不过因为他接收剧情接收惯了的缘故,一时之间竟适应良好,迅速整理好了此时应当是传导进脑海中的幻象。
——男孩间的玩闹、不经意间的亲昵接触、涨红的脸和骤然勃起的反应。
这本红色笔记本原来是日记本。
二十年前同性婚姻法还未通过,日记本的主人无意间发现自己喜欢同为男性的室友,他将这些事情写在日记本上。
而十分不幸的,这本日记被人发现了。当他再次打开本子的时候,发现原本的笔记被涂抹的乱七八糟,空白页用鲜红的马克笔写满了“恶心”、“有病”、“离我远点”。
一次实验课突发火灾,所有人有序离开,只有他被刻意遗忘了般。锁住的门,舔舐的火舌都让他头脑发胀。在消防员救援前来的时候,一门之隔,他忽然情绪崩溃,选择从四楼上一跃而下。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学生是因为躲避火势才选择跳楼。
不知道这是场蓄谋已久的自杀。
这个层数并不算高,但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于是长眠于此,怨恨难消。每个夜晚,都会重复这个过程,从四楼跳下,身体摔得血肉模糊,又一次次地爬回。
那样浓重的怨愤,极易让同感这一切的人,也生出难言绝望与阴郁的怨恨来。
少年鸦翅般的睫羽微微一颤。
然后霁摘星睁开了眼,微微咬住苍白指尖。
紧盯着他动向的酆解灵,仔细观察着霁摘星的反应。在确认他眼中情绪过后,微微一顿。
由厉鬼附身之物传来的怨念使人身临其境,在感受过死前的绝望之后,少有人能不受影响,甚至超脱之外。
但是霁摘星的目光却很澄澈。
要么说明他共情能力极弱,天性冷血。但从小少爷与亲朋相处来看,并非如此。
要么是霁摘星……曾经历经过更残忍的事。
可他这样一个被悉心疼爱的小少爷,怎么会……
酆解灵微皱了皱眉。
霁摘星的确很快便脱离出来。
倒也不是说这厉鬼不惨,只不过他曾经在各个小世界顺应剧情时,的确受过更不公的待遇。于是很快适应,像黑袍天师所说的,开始寻找化解怨气的方法来。
那本红色日记本翻到后面几页,鲜红的马克笔痕迹异常显眼,霁摘星将那几页撕掉,无济于事,很快又重新恢复。
黑发的小少爷微顿,停滞片刻。
他的左手摸到口袋间,是他常用的一支黑墨钢笔,因为要让老师批条的缘故随身带着。
或许眼前的厉鬼,应当不介意……
霁摘星单手拨开笔盖,很快书写起来。
原本想教霁摘星如何运用灵力毁掉这本附身之物的酆解灵,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没有开口阻止。
霁摘星写的,无非便是一些勉励之言。譬如喜欢同性并非错误,也不是心理疾病之流——这些话居然并没有消失。
鲜红马克笔写下的谩骂以外,多出了其他的文字。
霁摘星的字写的很漂亮,遒劲落下,又快又凌厉。
欺凌是欺凌者的错处,而并非受害者本身。
那被桎梏住的厉鬼,从些微的挣动,变得渐渐安静下来。
在霁摘星写下最后两行时。手上旧而干净的笔记本,开始变淡变浅,笔尖再也碰不到纸面,刺鼻的腥味淡去,所处的楼层也开始发生变化——
窗外骤然大亮,落日余晖倾下,大片地灌进了403的办公室中。
结束了。
霁摘星看了眼快没墨的笔,顿了顿道:“你们除鬼的时候,也这么废墨吗?”
酆解灵实在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着道:“你大概是温和派,我们天师一般是……暴力派?”
霁摘星看他含笑的眸,觉得这个人有些意思。
他又一次礼貌地道谢,又问询到对方的姓名,表示可以登门拜访,并做一些实质性的感谢。
便见黑袍男人笑了一下,温和地道:“那倒不用,我也同样是鬼。”
不等霁摘星疑惑,他便解释:“不是厉鬼,我生前是一名天师。”
天师这样的职业,总是天生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也能将人类对异类的恐惧,降到最低值。
霁摘星却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
霁小少爷略微一顿,露出了理解的神色,很乖地问:“那……您贵姓?”
“酆。”黑袍男人笑起来,“酆解灵。”
霁摘星:“…………”
第177章 被迫以身饲鬼(十一)
酆解灵大概如何都没想到, 他准备苦心营造的形象,只在报出名字的瞬间便破灭了。
大概是霁摘星那瞬间迟疑太过明显,酆解灵微微一顿,含笑问道:“怎么了?”
霁摘星当然不会表现出异常。
他微微侧头, 近些天微长了些的黑发遮住一点皙白面颊, 小少爷神色很无辜地道:“是酆都二字的酆么。”
常人听到这个姓氏,多半会想到“封”姓, 而不是“酆”, 除非这人于天师界有所闻。
酆解灵并不意外霁摘星知道酆家, 他也确信, 酆家绝不会将他的事宣扬出去, 只会对这姓名守口如瓶。便也十分自然地调笑, 甚至用这赫赫有名的天师世家为自己的来历增添可信度:“我想天师界不会有第二个酆家。”
少年似乎放松了一些。他细密而翘的眼睫微颤,又一次郑重道谢:“多谢您。”
酆解灵笑意愈深, 却不知如今霁摘星想着的, 是他分明已和路唤舟划清干系——为什么气运之子还能与他有所牵扯。
总不能酆解灵是为了路唤舟报仇解恨来的。
……虽然, 霁摘星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了。
好在酆解灵大概并不打算先暴露, 要不然也不会这番良善姿态, 与蒙骗路唤舟时如出一辙。
酆解灵的手段不可谓不高超, 分明怨气再浓稠不够,却直让路唤舟这个天师将恶鬼当成无害前辈与指引先人,放心相交。若霁摘星不是听到这个名字, 或许也会对这样温和从旁协助的天师鬼魂,生出信任来。
霁摘星微仰头, 看着半漂浮于空中的黑袍厉鬼,状若无事地与他询问是否要些香火报酬,毕竟于魂体而言, 这些比真金白银要更让鬼动心。
黑袍厉鬼含笑而视,两三句间便推拒掉酬谢,也不让人察觉出被拒绝的尴尬来。只酆解灵看着霁摘星,又微微叹息一声:“世道不稳,邪祟丛生。便是院校有阵法庇佑也不安稳,你要小心。”
他眼中当真满是关切,带着些许难言的忧虑意味。看到他这般目光的人,大抵只会觉得酆解灵是个忧国忧民的好鬼。
霁摘星从这句话中接触的不寻常意味,不动声色地问:“这样的厉鬼,难道以后我还会碰到吗?”
“这是局势所造,它怨气愈强能力便愈强,待某一特殊的阴时之后——”当然,还要加上他的一些小小助力。
这句话酆解灵显然不会说,只是神色又凝重一分,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霁小少爷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面颊似乎只有唇瓣有着气色,被他无意中咬得殷红。
他这样被娇养到大的小少爷,哪里能承住这样的磨砺苦楚。
“我知道了。”最后小少爷低声道,“谢谢您。”
他没有要求酆解灵留在他身边镇灾解厄。酆解灵自然也没有主动提。
只是黑袍恶鬼的眼中,已经编织好了一张网。
403已经恢复正常,伴随时间流逝,原本亮到极致的烂漫夕阳也已落下,天际一线金光与阴翳交织。
和酆解灵短暂告别,霁摘星出门,便看见还坐在门外,环着膝盖的宋甜。
倒是又想起了酆解灵的话——
恶鬼状似叹息,十分委婉地提醒道:那个同学险境中陷害于你,只怕并非良友,远离也好。
霁摘星原还没想起宋甜的异常,酆解灵一番话倒让他回忆起来,更觉得当时宋甜的状况不大对劲。
只是他似乎陷进棘手麻烦当中,疏远宋甜也是应该,便借势答应了下来。
宋甜的肩膀微微抽动,哭声倒是没有多少。
霁摘星看到原本准备送给古典研究老师的那些资料竟没在慌乱中遗失,只是散落在四楼走廊遍地,便俯身去捡,一张张没捱到什么灰尘,便整齐堆叠起来。
修长十指点过次序,霁摘星又到宋甜面前,半蹲下身道:“没事了。”
隐隐察觉到身边环境变化,却不敢抬头的宋甜终于露出了一双红肿的眼,看到递到她眼前的资料、少年修长漂亮的指尖,还有顺势望去,沉静却无多少厌恶的面容。
“我们回去吧。”霁摘星平静地道。
宋甜才像是活了过来般。
她也真正难过起来,舌如藏刃,张嘴便疼得厉害,只知道一次次重复:“对不起……霁摘星,对不起。”
霁摘星知道这并非宋甜的错,解释几句。宋甜也不知听没听进入,只擦了擦眼,接过资料,低头跟在霁摘星身后。
时间很晚,不仅原本的古典研究老师下了班,这栋孤僻久远的教学楼里更是连一个教职人员都少见了。他们将资料放在老师办公桌上,霁摘星发了微信告知。古典研究老师是个宽和个性,或者说对霁摘星总是十分好说话的,感谢了几句。
他们又一并离开,一切如常,如同回到正轨。
只是宋甜不敢再走楼梯,看向霁摘星时,心虚至极。
给她留下最深印刻的,反倒不是那些恐怖景象,而是最后的一幕。她将霁摘星推进了那扇代表着死路的门里,然后锁上了门。
陌生卑劣的可怕。
宋甜站在于余晖下,显成棕红色的教学楼前,眼睛通红地道:“霁同学,对不起——”
“……”霁摘星略微沉默,还是道,“你不用这样自责。”
“应当是鬼怪所致。”这句话少年说得很轻,几乎只是一个嘴型,然而宋甜微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她强撑着最后一点气力道:“我回去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要我送你吗。”
霁摘星看着她恍惚神情,蹙眉道。
“你送我回去,要被误会的。”宋甜无奈,最后露出一点笑意来。
霁摘星便没有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