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装男子这才不急不缓地道:“很好。”
这个评价虽然有些简略,但听不出敷衍,语气还算诚挚。霁父知道好友的性格,勉强不再追问。
霁摘星便坐在父亲身旁,霁父点菜。他则含笑问道:“原来父亲还有这样的忘年交,我倒是没听您提起过。”
霁摘星虽然是询问霁父,目光却是落在对面沉默的男子身上。
这么一说,霁父也有些奇怪地“啊”了声,说道:“我在他大学时候就认识了,加起来也有五六年,不过从来没有互相去家里拜访过……”
“而且,你也没向霁小少爷提起过我。”男子的目光从茶汤中移了出来,露出温和笑意,用极不符合他本人气质的玩笑话抱怨道,“我们的友情真是塑料啊。”
这话落下,霁父都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欸,这不忘了,现在不就给你们介绍?摘星,这是爸爸的朋友,董家现任当家的家主董灵,你叫他……董叔叔。”
于是霁摘星又听话地喊了声:“董叔叔。”
董灵:“……”
这位董家家主不知道为什么,笑容些许勉强地道:“我比霁小少爷大不了几岁,不如叫哥哥吧。”
霁父:“哪能,那不是占你便宜,乱了辈分。”
董灵:“……”
倒是霁摘星听着这个姓,想起了什么。
董虽然是大姓,但是江城能代表“董家”的,也不过就那几人,于是顺便提了一句:“董叔叔也认识董思成吗?”
“嗯,舍弟。”董灵呷了口茶道,“他最近很有些不像话,闹出点风流事,我便将他关在家中,闭门思过。”
不知为何,那句“风流事”咬音尤其重。
霁父便劝:“那哪能,你弟和我们家摘星差不多大吧。这年纪的孩子都叛逆,要快乐教育,哪里能来硬的,都和家人离心了。”
董灵沉声:“听说他在学校,还几次三番骚扰霁小少爷。”
“什么?”霁父大怒,“打断他的腿!!董灵,你怎么管孩子的?”
霁摘星解释一句:“也不是经常骚扰。”声音都被霁父盖过去了。
董家主被这么吼,倒也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道:“嗯,若有下一次……”
“打断他的腿。”
语气轻描淡写。
按理来说家长说这样的话,多是在盛怒当中的气话。但是从董灵略沉下去的神情和语调来看,霁摘星居然有种他当真会如此的感觉。
不过董灵的阴郁,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转瞬目光落在了霁摘星身上,真诚地一捧茶,道歉:“也委屈小少爷多包容忍让,这顿饭是请朋友的,更是请霁小少爷的。我日后也定登门道歉,为舍弟冒昧之举赎罪。”
连“赎罪”两字都说出来了,霁父心里虽然还气恼摘星不知在何处被欺负了,对着董灵这般模样,也发不出火来,长吁短叹了一声。
“……”霁摘星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您言重。”
不过霁摘星心里还记挂着画的事,只好让董思成背了这个黑锅,顺势问道:“要是董叔叔于心不安,那晚辈的确有事相求。”
第189章 被迫以身饲鬼(二十三)
“嗯?”
茶面上氤氲雾气飘起, 董灵低低反问一声,似含笑意。
便连霁父也停下来,有些疑惑地看向霁摘星。
有什么事是要星星求到董家主头上去的?
霁摘星原打算直接说出,但注意到父亲含带迷茫的目光, 又微微咳呛一声。
“爸爸。”他忽然声音极轻缓地道, “我想喝梨酪酒。”
霁父的厨艺虽然糟糕,但调酒很有一手。而他特制的梨酪酒比起酒精更似补品, 对霁摘星这样的虚弱体质非但构不成害处, 还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霁小少爷从小便会酌饮两杯。
这个时候提出要求, 霁父也不觉得突兀, 认真思索了会, 一心只想如何满足儿子:“董灵,你小厨房里有会调酒的人吧?我把酒方写下来, 你让他们……”
霁小少爷又靠过去, 面容乖巧, 微敛着睫羽:“想要爸爸亲手调的。”
霁父阵亡。
平日的霁摘星极为乖顺, 但很少黏人。这样请求的时机其实很少, 以至于他光顾着傻乐一会, 才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那、那,董灵,你这调酒室借我用一下?”
董家主并不在意, 微笑道:“地下二层是酒窖,请便。”
寻借口将父亲支开后, 霁摘星才平复气息望向董灵。
他雪白面容上亦有些泛红,虽信手拈来地撒娇习惯,但在外人面前总还是第一次, 连耳朵都略微发烫。
霁摘星不动声色道:“董叔叔从我父亲那处购买的画,能不能割爱转卖给我?”
男子正低头打理唐装的袖口,微不可闻地说了声:“我也可以学调制梨酪酒。”
那声音低沉含糊,以至于霁摘星没听清,诧异之时,便又见董灵抬眸平静注视着他:“听上去倒是奇怪,父亲的画霁小少爷想要几幅要不到,怎么偏偏看上董某手里的?”
就好像特意想和你争似的——
霁小少爷黑沉的眼珠微挑了他一眼,男人心底都似微燃起火般,既是一碰即燃,也是漫天汹涌蓝海。波动心绪化成激烈扣动的心脏声,一下又一下拥攮,锤破耳囊。
霁摘星毫无所觉,语气冷淡下来,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内涵道:“我想董叔叔也不想耗费精力财力,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好。”
那些画被鬼怪占据,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注定不能单纯用作陈列。这样的道理霁摘星相信对方不会不懂,所以更奇怪董灵为什么要买下那些画。
他原以为董灵和画中鬼怪脱不离关系,但只一面下来,霁摘星却又有种莫名所觉,眼前人和鬼怪的出现,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哪怕董灵已经够可疑了。
男人莫名愉悦地笑了下:“为什么会是一场空?”
那种忽如其来的兴致高涨,甚至让霁摘星有些诧异,便听到对面的男人道:“不必转卖,我可以直接赠给你,反正那本便出自霁家。作为交换,小少爷撒个娇怎么样?”
他的音调晦涩难辨:“像对你父亲那样。”
“?”
霁摘星一时怔住:“……你想做我爸爸?”
董灵一时间也怔住。
脸色又红又白,好生奇妙,古怪地道:“不,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
在霁父端着梨酪酒回到餐桌上之前,踏入房中时,他明显察觉到了蔓延在空间里的奇异僵持感。他们先前点的几道餐点已经上上来,一道道都十分精巧,看得出厨师深厚刀功与耗费的精巧心思。霁摘星正微微垂眸,拨弄着碗里被奶白色汤浸润的莲花点心,注意到霁父回来,顿时露出十分乖顺的笑容,看的霁父心中妥帖,先将梨酪酒送到霁摘星手边,才落座。
他没注意到,好友用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视线,有点微妙心虚。
霁家餐桌上有“食不言”的规矩,但是在好友和儿子面前,霁父也没有那样拘谨。手持公筷为霁摘星夹菜,一边絮叨这道菜对胃好,一边评价某汤味道鲜美,吊得极好,是厨师的拿手菜。硬生生将一顿饭吃出了欣欣向荣感。而董灵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沉默寡言地给霁摘星夹菜,以长辈身份平淡嘱咐几句,热切又不出格。
至少霁父没觉出有什么问题,至多觉得好友平易近人许多。
不过摘星这样讨人喜爱,让好友独待也是寻常。
霁摘星也不动声色地多看了董灵几眼,但到底父亲在场,于是很配合地道谢食用,满是晚辈的礼貌。
等结束时,也算得上宾主尽欢了。
霁父顺便也邀请了一下,董灵要不要去看他的画展,被人多事忙的董家主婉拒了。
“反正那些画,展示后也有大部分送到董家,便不急着看了。”董灵微笑着扣上唐装上的扣子如此说,意有所指。偏霁父未曾察觉,还抱怨道:“那怎么一样?我画得不错的那些作品,都是非卖品,你也只能在展览上见。”
只有霁摘星听他提起的那些画,想到董灵之前和他订下的约定。
董家主到底是答应了。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还是当真因为“作弄”了他心情变好的退让不好说,总之霁摘星……后,董灵答应了他,可以在那些画送到董家后,登门取走。
至于那些画款要如何结清,霁摘星没要到董灵的私人账户,倒是先把联系方式给加上了。
简直撇不清。
霁摘星垂敛着眼,神色略微沉下来,有些难以辨别董灵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至少当下,霁摘星还是先陪着父亲回到画展。设备已经筹措完成,可以对外开放——虽说是开放,但前来的也几乎全是收到邀请函的世家人物。
霁摘星在画展中四处走动,确定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同时,也教更多人看清了霁家小少爷的身形。
哪怕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都是独一份的漂亮出挑,足以在很多人心底留名,打探少年的身份了。
而在知道这位便是霁氏的继承人后,心思浮动的就更多了。
霁摘星拒绝了一下午的邀约,好像心思当真都栽进了画中一般。也就是隔着一条回廊望见某些人时,他的脚步略缓了缓。
第190章 被迫以身饲鬼(二十四)
被他注视的人们, 自然也看见了霁摘星。
走在前面的那几位年岁都颇大,为首的人还拄着蛇头绿翡拐杖,需要几个年轻后辈搀扶。他们着装也颇奇特,精细厚重的衣袍在夏日显然显得过于累赘, 能闷出一身热汗来。
可那几个侍候的年轻人, 莫不是神色尊重敬畏,丝毫不露嘲讽。
这群人在江城的地位颇为特别。
或者说不管在何处, 都被赋予优待——来源于普通人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以及对掌控力量者的崇拜惧怕。
那些长者中的一人, 甚至之前便和霁摘星见过, 正是那位来病房探望、后离开得十分狼狈的桑长老。
他身边虽然都是陌生面孔, 但显然也是天师世家的人。
霁摘星只不过注视了片刻, 便神色平静地挪开了目光。但那原本还隔着回廊的一群人, 已经注意到了他,从容不迫地走来。
有所预料地撞见在一块。
那日仓惶离开的桑长老, 此时亦已恢复以往的倨傲, 镇静地看向霁摘星, 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似是欣赏, 又有些卑悯:“果然能再次见到霁少爷。”
他主动开口, 今日又是霁父的画展,霁摘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也不好再装作没看见离开。他停下来应了一声, 目光掠过那群天师,没再看见熟悉的人——桑决或是路唤舟之类。
“桑长老。”霁摘星略颔首。
因为先前的事, 他的语调有些冷淡。
但桑长老似乎毫不介意,依旧神色满意地捻须。他身旁另一位瞧着地位还更高些的老者,亦开口道:“以往霁先生带着霁小少爷登门拜访, 求多几位天师护持时,霁小少爷还不过奶团子那般丁点大。如今年岁见长,却是出挑不少。”
不过是金钱交易,这人倒说的像欠了什么天大人情,些许长辈作态。
霁摘星略抬了抬眸。
就像读懂他眼中疑问那般,老者缓声道:“我是酆家长老。”
霁小少爷收回了目光,更简短地应了声。
极其敷衍。
想象中应当备受他尊敬的酆长老:“……”
要说在那些天师世家里,霁摘星最不想和哪家有所牵扯,那定然是酆家无疑。不仅生出酆解灵这个比起气运之子更像天道反派的人物,最后更是被倾覆全族,除路唤舟外无一幸免,和他们牵扯绝无好事。
比起桑家的毫无波澜,霁摘星对酆家天师那是避之唯恐不及。
眼见霁摘星要从他们身旁离开。酆长老那根通身碧绿的蛇杖先拦了出来,正经挡住了霁摘星去向,声音嘶哑道:“霁小少爷天赋之高,令老朽刮目相看,这自然是件值得骄傲的好事。但若心气高过头,反而不美……小少爷觉得呢?”
霁摘星未言。
“小少爷能从容一次两次,但可能保证,次次不失手,不落魄?”酆长老略微叹息,像是极其惜才般。
霁摘星的眼,微微睁开了些。
“……是你们。”他极其缓慢地道。语气却不像带着怒意,反倒显得很温柔一般,给不了人一点威胁感。
酆长老不置可否。
霁摘星原便将画展古怪的事,猜测到天师世家的身上,但没想到他还未确认,对方便浑不在意地自己显露出来。
不管目的是威胁逼迫也好、蓄意示威也好,理由霁摘星并不关心。
他微弯唇道:“没想到几位天师前辈,这样‘看重’我。”
酆长老颇开怀地一笑:“小少爷现在回头是岸,也还来得及。”
“不应当。”霁摘星道,“只是前辈们也该小心,莫要在我之前便跌了跤,摔得头破血流好。”
少年语气那般温和热忱,几乎听不出是当真忧心还是诅咒,也就在见到他那几乎蔓上眼角眉梢的冰冷讽意时,才能反应过来。
酆长老的目光触及到那神情时,几是一怔,面容微僵:“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这话应该和灭了全族的酆解灵讲。霁摘星一边毫无诚意地想着,一边掠过他们,按通了今天中午存下来的负责人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