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也同样很轻,似乎用内力刻意模糊,便是提韶这样耳聪目明的武林人士,也听不大分明。
“爱妃,孤知道你有所隐瞒。”
“或许回去,你可以解释一下。”
第143章 暴君今日仍未废后(十七)
温热的吐息拂在耳边, 霁摘星微怔,不再言语。
他的面容隐隐被遮在溟灵帝君怀中,掩住了神情,看不大清反应。
霁摘星分明也是身躯修长清癯的男子, 但是这般一蜷缩着, 竟显得他身量很轻般,只占据很小一处位置。若不看细些, 恐怕还注意不到盛重灵的怀中有一人。
盛重灵抱着怀中少年, 迎面碰见兵马, 人数颇众。士兵纷纷下马, 垂首跟随在帝王四周。
马匹的嘶鸣, 和骤亮的灯光笼盖这片地界, 一下子便添上几分肃杀气息。
无人敢去拦看帝君,只有内侍得了命令, 去传召御医。而盛重灵的方向, 也是向着太医院前去。
出了此等祸事, 连帝君都离席, 宫宴自然也再办不下去。
受牵连的人选众多, 不止大梁来使, 连着其他大国来贺的礼臣也被扣住。
人人惶恐不安,恨不得掏出胸中物来证明自己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连着带累他们的大梁国, 也跟着恨上了。
大梁来使当真是一下从天上坠落地狱,怕得连站也站不住, 还要扣押的士兵拿武器撑着他们,才不至于抖如筛糠地瘫软在地。
就这幅丢人模样,也不像有胆气能袭击溟灵帝君的刺客——但是将刺客带来的罪名, 却也难以逃脱了。
此时大梁的来使,也只在心中期盼。但愿帝君当真对他们的小殿下极为宠爱,能看在大梁是其母国的情况下,不至于太过问责大梁。
宫殿外的喧哗声未平,炸裂开的信号弹声响与马蹄声并行,直教人心中惶恐难安。他们一行人被拘在宫殿中,看似待遇尚可,实则只一轻举妄动,便能见到卫兵拔刀。
雪亮的刀面映亮他们此时的惨淡面容,已将牢笼困兽一词体现的再淋漓尽致不过。
大梁来使并不知晓,如今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小殿下”,此时也是自身难保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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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重灵透露完那句话后,倒没有再紧接着逼问。只留霁摘星一个人思索,盛重灵所知道的“隐瞒”,到了哪一步,而他要怎么解释才好。
说来还是他的破绽太多,露出的马脚不计其数。霁摘星想着,便忍不住微叹出一口气。
不过好在,盛重灵得知的秘密,应当不是什么致命的消息,要不然也不会依旧带他来太医院治伤——
霁摘星走着神,便忘了忍痛,等到那伤药敷上,白绸缠绕过他的肩胛时,他经不住地微微吸了口气:“嘶……”
那声音是极轻弱的,临到末尾的时候,少年甚至已经忍住了,绝不会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但这样含糊的低吟,却还是教盛重灵听见了。
他上前一步,又一次将霁摘星揽在怀里,让霁摘星的背部暴露出来好上药,身前却有个可以支撑的点。
扶住少年身体的手传渡着内力,似乎将那极致的痛楚给揉散了些许。
帝王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给霁摘星上药的太医上。
岑老年事虽高,却尚耳聪目明,经验老道医术极精,便是在太医院中,也是极为得脸的人物。
因为医术高,他也不大畏惧这些显贵。
便是人人怖畏的帝君,岑老也只当做是身份更高些的患者对待,这还是他第一次,察觉到了胆战心惊。
尤其是他能从帝王的目光当中,读出一股威胁意味,似是在警告他的动作要再轻一些。
但这般深的伤痕,又哪里是大夫能处理精细便无妨的。
岑老将药带缠上,动作小心无比。
只将伤口处理好后,便俯身跪地等待差遣,大气不敢喘一声。
而这个时候,岑老也听到方才还无比骇人,让人畏惧的帝君,此时声音竟是十分轻缓,几乎带着一点哄人的意味。
“……好了。”盛重灵的声音低哑,小小地调整了一下少年靠着他的动作,不甚熟稔地安抚,“没事,不疼了。”
岑老趴跪在地上,只当自己是一座泥塑才好,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帝君这样小心哄着他的男妃的模样。
虽是极力地缩小存在感,但岑老还是被抬头看了他一眼的帝君遣了出去,连着旁边伺候的药童侍卫,也一个不留。
旁边的人骤然离开,霁摘星的眼睫微颤了颤,不得不接受自己要和帝君独处的状况。
“殿下先前问我的话……”
盛重灵又想起来要算账。
便见到怀中的少年,抬起头来,眼角还覆着一层极淡的薄红,原本抵在唇边的质问,这个时候却变得艰难起来。
只不过他瞥了霁摘星一眼,见到他本便单薄的肩颈上,缠绕着的一层白绸。
才又将火气挑了起来。
“这个时候怕疼,被人挟持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你反抗?”
被质询时,霁摘星的眼皮底下隐隐跳动。他垂下眼来,神色实在显得乖顺无比,睫羽又是低低敛着的,好似一只折翼落下的蝶。
直让人的火气,刹那间便消下去。
霁摘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会武功一处暴露了。
但这种被质问的时候,既不能承认,也不好撒谎,只声音极轻地道:“星君知错。”
知错、你又知什么错呢——
盛重灵的目光渐冷,索性和他挑破了问道:“你的武功,应在两个刺客之上,为何会被挟持?”
又为何……会被伤成这样?
被帝君叫破,大概因为霁摘星早自觉破绽颇多,倒没如何惊惶,甚至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这件事其实还是好隐瞒过去的,原本的“曲清星”在青山派学武之事,并不是极深的辛秘。大梁的小殿下会武功一事,也有理由可追寻。
最惨不过是被废去武功。
可只要不打断他的手脚,被贬出皇宫后,总再能修炼回来。
霁摘星正准备“解释”之时,盛重灵又逼进了一步。
帝王的眸紧盯着他,那双眼如深渊,似要让人坠入其中,不得抗衡。
“还有,你这张易容下,藏着的究竟是谁?”
霁摘星微怔,那一瞬的失神,也无疑被捕捉到了。
实在有些许狼狈。
因为帝王先前的态度,霁摘星实在未曾想到,他竟然已经发现了替身之事。
这比隐瞒武功的性质要严重许多了。
前者不过是废去他的功夫,而后者,是欺君之罪。
盛重灵看着霁摘星被他逼问的面容微有些苍白,敛下眸并不做声,脆弱的仿佛极好欺负的模样,实在没有他想象中的快意……反而促得他更为烦躁,心烦意乱起来。
明明是眼前人先欺骗,却让他生出莫名的负罪感来。
这种烦躁让盛重灵更加尖锐起来,明明他心中并非那般所想,却总要以此为刃,逼迫得霁摘星无处可躲,他才能满足般。亦是不留情地诘问道:“扮做大梁皇子入宫,你有何等目的,是为了刺杀而来?还是你和那两个刺客,本便同属一脉,才助力她们逃跑,又拦着我不让杀她们?”
霁摘星又微一顿。
若说先前的感触,是帝君震怒才如此,但现在盛重灵反馈给他的感觉,却更像是恼怒和……赌气。
他想了想道:“陛下既然如此怀疑,又为何不让兵卫将臣带下去审问?”
盛重灵脸色微微一黑。
“又为何来带我治伤,”他若有所思地道,抬眼之时,目光便落在盛重灵身上,神色纯良,“为何要来救臣?”
盛重灵除了脸黑之外,还有些被戳破了心思的恼意了。
他面容凛冽道:“现在便将你压下去问刑……”
后面的话,倒是说不不来了。
哪怕只是用来威胁,他也很难想象那样的手段,会被用在眼前人的身上,只神色更加冷厉地恐吓他:“没有第二次。”
盛重灵恼的,也不过是霁摘星在身负武功的情况下,也能将自己折腾成那般模样。
明明帝君不再问,此时也能就此揭过了。
霁摘星却微弯了弯唇,带着点无奈意味。
盛重灵不问他,他却想要解释了。
谁叫霁摘星对曲清星这个小师弟,没什么共存亡的奉献心态。
“臣的确不是大梁国的皇子,也不叫曲清星。”
霁摘星的目光很轻和,落在盛重灵身上,也实在让他抗拒不起来:“臣叫做霁摘星,一介草民,青山门弟子。”
霁摘星。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落在盛重灵耳畔时,骤然便掀起波澜,连着他的心脏都跟着急促地攘动几下。
一种极其熟悉之感。
盛重灵的眸略微深了些。
“霁摘星”三字辗转在他舌尖,都透出一股奇异的甜味来,美好得让他头晕目眩。在这之前,盛重灵几乎从未想过,原来光凭一个名字,也能让他这般雀跃。
霁摘星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帝君的异常,他极认真地道:“进入溟灵,并非怀有不轨之心。和那两名刺客,更无分毫关系。只是有一事,臣的确骗了陛下,有意欺瞒。”
少年想起身请罪,但他一时动作颇大,又有些失血。身形便跟着晃了晃,差点便跌倒在地,还是盛重灵面无表情地扶住了他。
“便这般说。”
霁摘星站稳后,发现君王的手还搭在他的臂上,虽略有些古怪,却还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他和曲清星之间的恩怨,如实交代了出来。
大梁的皇子有雄心壮志,不甘愿屈居人下,便托付他同门师兄,来易容假扮,成了溟灵的男妃。
并无多曲折离奇,却也的确是欺君大罪。
霁摘星说完后,只道:“由帝君责罚。”
他并没有刻意将自己摘出,也没有替曲清星遮掩一二。
盛重灵从听到霁摘星说,他是为了曲清星而来时,脸色便有些沉下去。
帝王的直觉甚为敏锐,一刀切中要害。问出自己最在意的一点:“你为何愿替他前来?对他当真只是师兄弟之情?”
霁摘星:“……”
霁摘星:“?”
第144章 暴君今日仍未废后(十八)
原本的霁摘星, 当然对曲清星怀有妄念,才被哄弄着替他犯下瞒天过海的欺君之罪。但要是现在的霁摘星……他要是意识再觉醒的早一些,此时已经成江湖上的游侠了,又如何会为气运之子孤身犯险。
霁摘星道:“只同门之情。”
盛重灵神色冷淡, 眉眼中却略含躁意:“你的同门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难不成各个都值得你这般赔上性命?”
霁摘星没听懂其中恼意,以为帝君是在说他所犯之罪, 又陈恳地谢罪:“是臣欺君枉法, 请陛下责罚。”
盛重灵眼中之火, 便又燃得更盛了些。
——想必那曲清星, 在眼前少年的眼中, 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才是。
便是这其中阴差阳错, 能让霁摘星到了他手中。但一想到霁摘星是为师弟“献身”,盛重灵心中便恼火不已, 酸涩滋味蔓延开来, 胸间堵得厉害。
溟灵帝君还不知晓这等陌生情绪是什么。
他既庆幸能因此碰见霁摘星, 又恼火于这个方式, 实在妨碍。
只那少年浑然不觉, 还微微俯身请罪。
霁摘星肤色皙白, 睫羽低垂,一派纯然无辜神色,让盛重灵的火都不忍心发泄一点在他身上。既然如此, 便也只能将恼怒,都一并牵连于曲清星了。
既然他不想做大梁的皇子, 那便不必做。
不想来溟灵,那从此,就不必有曲清星这个人。
盛重灵那瞬间的神色, 森寒的有些骇人。
还有一事,是定要说清楚的。
溟灵的帝君微抿了抿唇,看向霁摘星,声音显然十分冷硬:“你既然要孤责罚……”
他看见霁摘星睫羽微颤了颤,似是在认真侧耳倾听,心下几乎在那瞬间便柔软起来,却还要竭力抑止,神情冷硬地不假以辞色:“便罚以假戏真做。”
最后四字,盛重灵几乎是控制不住的声音低沉些许,泄出缱绻意味来。见有些露馅,倒是他自己先暗中恼悔起来了。
霁摘星微怔。
他抬头,漆黑的眼中写着不解。
盛重灵心虚被他看出。接下来口气刻意强硬许多,满是不容拒绝的意味:“今后记好,你不是替曲清灵而来,是孤将你留在这,做孤的君后。”
他实在太紧张了些,自然也没发觉,他话中称呼有差错……抑或者,不经意将心中所想,便这么说了出来。
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偏爱。
以至于霁摘星甚至忍不住对自己先前的推断,生出些许疑虑来。
大约是他思虑的神情,表现得太明显了些。盛重灵恼怒异常,又冷着脸凑过来,唇微微抿紧。
霁摘星下意识向后退了退,却发现对方的手,正落在自己的面颊上。
少年的易容术极为高超,盛重灵用手碰触,尚且发现不了异常之处。
平心而论,这张面容也决绝称得上姿容绝佳,但盛重灵不知为何,偏偏想看霁摘星在易容术下的那张面容。
“你现在顶着的样貌,便是那个曲清星的?”
霁摘星颔首,然后见到盛重灵微微皱眉,神色冷淡:“丑,换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