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克斯塔就是这样一个冷酷理智的东西,他几乎就是勒托冰冷一面的完美化身,他既要掌握勒托,也要控制情人,他确实是爱着宣蝉的,所以他才要让宣蝉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他要他的恋人永远是他的所有物。
这简直是老皇帝逼着妻子殉葬,亦或是鬼魂谋杀他活着的伴侣。
在此之前维比乌斯未必就没有猜测,但他一直在回避这个模糊想法,直到现在,苦主在他面前揭示真相。
维比乌斯的屏蔽开始波动,缪宣直接强势地接手,他反手拍在这位前辈的肩膀上,轻声道:“我大概会找个时间去杀了赛克斯塔,维比乌斯,我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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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环,纪念馆。
同一间房间,同一位投影,只是来看她的人换了。
缪宣看着仍旧恬静美丽的孔月投影,以及孔星云的背影,突然就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哀伤来。
范德贝伦上将已经逝世很久了,也许现在连先锋军都遗忘了他们曾经的指挥官,接任者钦那瓦虽不是天纵奇才的人物,但他负责稳重,果决坚韧。
他们都是很好的指挥官,也都是缪宣欣赏的同僚。
自范德贝伦上将逝世后,缪宣就几乎没有来过纪念馆,他看着孔星云宽阔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把他和他的父亲重叠在了一起。
勒托的制度造就了独特的社会,父亲不认识儿子,儿子也不在乎父亲,但他们在同一个墓碑前缅怀,分别缅怀他们的妻子与母亲。
这是一个架在死亡和时间上的家庭,而就连身为旁观者的缪宣都不知道孔星云到底有多少个兄弟,其中也许还有同父同母的,但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对方,即便遇到也只是陌生人。
……而范德贝伦的死因却又是凯珀尼亚前身的寄生。
孔星云在与凯珀尼亚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他们之间还有着这样难以言喻的联系。
孔星云预定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他先是沉默地听着孔女士的鼓励,随后也不听了,他只是望着投影,凝视着孔月包容又温柔的黑眸,长久地出神。
缪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孔星云一直握着他的手,像是这样能从他这儿汲取到支撑自己的力量。
提示音微微响起,他们预定的半个小时快要到了,纪念馆中可没有续费这个说法,也许不久后另一位孔星云未曾谋面的兄弟就会打开门,而他的目的也只是看一看自己的母亲。
当提示音响起第三次的时候,孔星云终于回神了,他垂着头与缪宣一同走出房间,自言自语般道:“我在七年纪的时候曾经去过胚胎的培育区……婴儿们像是软体动物一样漂浮在培养皿里。”
缪宣拍了拍孔星云的背,孔星云反手紧紧抱住了他。
“在女性没有消失的曾经,母亲的孕期通常只有四十周,不是勒托胚胎培养皿中的八十周——这么脆弱的东西不到发育完全就会早早出生,然后被无微不至地再照顾四十周,这样他们才能够爬动,才具备了最基本的移动能力。”
缪宣:“只有这样才更容易分娩,发育完全的婴儿对母亲来说无法负担。”
“那个时候我就无法想象……”孔星云把头埋进缪宣的肩窝,“我的母亲这么脆弱,我无法想象她孕育的样子,我脑中只有勒托的培养皿。”
“很奇怪,我无法对母亲产生安全感或者归属感,我只能够想到保护她。”
缪宣轻轻叹了口气。
勒托的教育就是批量生产社会零件,勒托的人是不可能有家庭概念的,而即便勒托已经拼尽了全力把“母亲”、“归属感”和“母星勒托”绑定在一起,勒托的人还是不可能和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等同的。
孔星云没有被母亲照顾的经历,因此他也无法理解如孔月照顾孩子的景象,恰恰相反,他基于血缘所发展出的感情是对母亲的保护欲,因为在孔星云的概念中孔月实在是太弱太弱了。
缪宣正在心中写勒托心理小论文呢,埋在他肩窝里的狗子也开始了日常躁动,舔舔咬咬含含糊糊:“中校,我只有在您身边才能感到安全和归属。”
“说什么呢……”缪宣无奈地叹了口气,孔星云咬到了他的喉结“有人过来了,别闹。”
孔星云倒也听话,只是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他猛地往缪宣的唇上啾了一口,要是这家伙有尾巴,大概已经得意地转成了电风扇。
缪宣好气又好笑,他一把推开了孔星云的脑袋,与此同时同时也看到了走廊上正朝着他们走来的人。
两个人,一位老者和一位少年,一人穿着黑色的军装,另一人则披着简约的白袍。
这两个人缪宣都认识,他们当然也认识他。
夏尔玛一级上将,以及亚神形态的赛克斯塔。
赛克斯塔的视线落在缪宣的脖颈上,随着他们的不断靠近,他的视线一寸一寸地上升,最后落在缪宣的嘴唇上。
不再动了。
少年翘了翘嘴角,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那银色的眼眸中肆无忌惮地流泻出来了。
于是缪宣在这一天内,第二次看到了赛克斯塔这令他印象深刻的笑容。
第四百零五章 九霄奏清音四十九
告别
虽然这里是第六环带的纪念馆,但缪宣就是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下属开小差被长官抓到的玩忽职守的错觉。
这……一定是钦那瓦带给他的心理阴影。
缪宣努力忽视赛克斯塔手术刀一样的视线,倒是孔星云立刻站直身子致礼,只是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
“赛克斯塔阁下,一级上将阁下。”
“玛忒斯中校。”夏尔玛也朝两人颔首,他的视线先是扫过两人紧握的手,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看向孔星云,“我记得你是先锋军的成员?你是……?”
孔星云:“先锋军赫利俄斯母舰指挥台准将孔星云。”
夏尔玛点点头,他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孔准将是么……私人的事情,还是回自己房间处理吧。”
这算是比较温和的批评,虽然被点名的是孔星云,但缪宣同样感到了久违的尴尬,倒是孔星云回以敬礼:“遵命,长官。”
敬礼是敬礼了,就是手还是不放。
夏尔玛轻轻地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
眼看这位一级上将的表情逐渐趋向钦那瓦,缪宣试图抽出手,但孔星云反而握得更紧,缪宣只能拽着这狗东西往走廊外走,这一回孔星云倒是乖巧听话,顺着他的脚步移动。
纪念馆中的走廊就只有一条,两拨人越靠越近,一级上将夏尔玛的表情和眼神那叫一个一言难尽,但赛克斯塔自从收敛笑意后就不再看着缪宣,他直视着走廊尽头,大步上前,与他们擦肩而过。
脚步声越来越轻,缪宣在转过拐角后下意识回头,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中校。”也就在此时,孔星云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恋慕您的人……可真多啊。”
缪宣惊恐:!!!
“不过没有关系。”孔星云朝他微笑起来,锐意逼人,“不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们抢走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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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环带,纪念馆。
纪念馆的深处存放着第六环的资料室,这里有短期贮存的记录与长期保管的档案,每一年的新生儿都会在自动录入短期记录,当他们死亡后才会视情况转入长期档案。
资料室内,科涅莉亚小姐忙忙碌碌地筛选着过往的资料,将它们收集成册。
【一级上将阁下,这份名单就是您仍然存活的孩子。】
夏尔玛一级上将打开了他面前这一册几十年前的记档,神色感慨。
“原来……只剩下五人了。”
档案上记录着五个互不相干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人隶属工程军,剩下的人则分布在工农业中,没有一人在三大军团内。
这五人分别有着不同的姓氏,倒是年龄相差不大,外貌上也有些许相同。
也许是年龄的衰老激活了遗传的本能,夏尔玛在预估年龄只剩下不到三年时竟觉醒了男性的某项本能,这位一级上将在即将离任之前迫切地想要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违反勒托铁则的重大错误,对一位一级上将来说更是重大失职。
勒托的青年会在最好的年龄段里捐献精元,然后就是匹配与育种,青年人们谁都不会在乎自己的后代,毕竟勒托的男性在那个年纪就是这样,他们的脑中有更重要的东西。
夏尔玛也是如此,当年的他精力充沛,他的信仰是勒托、母亲和妻子,后代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但随着死亡的逼近,这件事一遍遍地在老人的脑海中重复出现,竟然让夏尔玛无法释怀了。
“三大军团的兵活不长……”夏尔玛喃喃自语,“我早就该想到的,没有人会在三大军团里,这是好事。”
科涅莉亚小姐在一旁嬉笑道:【其实一年前还不是这样的,还有一位布莱克少校属于先锋军,只可惜少校在这一次远征回程的途中牺牲了,阁下,要是这位少校还活着,您会徇私么?】
夏尔玛沉默了片刻:“也许吧。”
AI科涅莉亚有着许多不同的性格模板,这一位科涅莉亚小姐很明显是最难相处的那种,她阴阳怪气地道:【那还真是方便呢,您是三大军团的总指挥,想要提拔一位少校真是再容易不过了,也许这位布莱克可以成为下一个一级上将呢。】
维卡斯-夏尔玛合上了手中的档案:“不,将级以上的军衔必须要军功支撑,我只是想要照顾我的孩子们……下一任一级上将我已经决定了人选。”
夏尔玛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他再继任一级上将了,他为自己选择的下一位继任者是先锋军的钦那瓦上将,夏尔玛曾为自己培养过许多继任者,然而他们都先于他死在宇宙中。
钦那瓦不是天才,但他是现今三大军团内所有上将中最合适的,他稳重又遵循秩序,他会让勒托的探索军稳定地进入下一个阶段。
【那么剩下的这些人呢?】科涅莉亚小姐才不肯放过夏尔玛,她咄咄逼人地问道,【您要怎么照顾他们啊?】
夏尔玛沉默了片刻:“等我死后,把我的贡献点转给他们——能够做到吗。”
超-图书管理员-科涅莉亚笑了:【怎么会做不到呢?你以为你在向谁求助……不过这还是头一回呢,听听,老头子的遗产,呵呵。】
夏尔玛一级上将感到难堪异常,他扭过头,望向赛克斯塔的方向:“阁下,多谢您。”
赛克斯塔正站在舱房的舷窗边,扭头望着远处的星河,他无所谓夏尔玛的执念,查档案只是一项交易,而他也已经收到了相应的报酬。
至于将遗产挪送给夏尔玛的儿子,这就更简单了,这些事情交给科涅莉亚就好,她会无声无息地安排好一切。
“……能够给他们就好。”夏尔玛的神情松垮下来,少见地掺了些许他最不齿的软弱,“我渴望着健康的身体和的悠长的寿命,但比起这些,我更想要见一见我的孩子们,他们是我生命的延续,我……唉——”
【生命的延续还有亚神这一选项。】大阴阳师AI补充道,【说起来您的精神力可不俗,很有指望哦。】
“我的精神力已经没有青年时的锐意了。”夏尔玛摇摇头,平静地道,“我最大的可能是被吞噬或者形成嵌合体,而且……新的精神力方针更改后,我的精神力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一回科涅莉亚倒是给予了辛辣的肯定:【很有自知之明么……】
夏尔玛叹了口气:“科涅莉亚小姐,我还是希望能够和温柔的你对话。”
【温柔的?你喜欢那个人格啊,我也很喜欢,但很可惜,不可以。】趾高气昂的女声里夹杂着恶劣的讥笑,【我的权限服从于恩父,我的人格我无权决定。】
最高AI的人格完全取决于亚神恩父的心情,而现在……恩父的心情很糟糕。
一级上将拥有最高的审阅权限,夏尔玛知道的东西仅比维比乌斯少一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含蓄地规劝:“阁下,亚神是全新的个体,过往的恩怨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年轻人之间总会产生热烈的感情,请您不要因此而介怀。”
舷窗边的赛克斯塔终于赏了夏尔玛一眼,他的脸上带着面具一样的笑意:“介怀?我只是从没有想过玛忒斯会为一个人类妥协……那个青年对他的爱意能够持续多久?十年?二十年?那只不过是根植于大脑激素的虚假情感,难道能够长得超过他的性命?”
夏尔玛哑口无言。
“夏尔玛,你说——”赛克斯塔缓缓地收起了笑意,“他已经得到了永恒的生命,他也得到了不听话的教训,但他为什么……还会接受朝生夕死的激情?”
赛克斯塔此时的眼神令夏尔玛汗毛倒竖。
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什么答案,亚神的情感也是继承自人类,精神体的记忆不会变化,但精神体的情感却会日趋淡薄,唯有碳基素体才能维系,亚神的终点就是另一种形式的AI。
夏尔玛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回答的这个问题,而性格恶劣的AI也罕见地闭上了嘴。
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赛克斯塔却似乎恍然大悟了。
“因为玛忒斯还是和我不一样……阿蝉不能理解我,玛忒斯也不行。”他回答了自己的疑问,“我得帮一帮他才好,尤其是情感,必须要学会克制和维系,我不能让玛忒斯沦落到维比乌斯那样的糟糕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