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想开创一个盛世,他说他想和他做一对盛世君臣,做一对至交好友……
他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在听他说傻话时不笑,而是表情认真。
……
“能是什么关系?朕和周逊之间当然是刻骨铭心的友情!”皇帝在旁边道,“留宿又怎么了?好兄弟睡一张床又怎么了?两个男人为什么不能睡一张床?就你们这些人屁话多。”
周逊:……
“既然看到床就爱胡思乱想,对床这么感兴趣你以后就甭看到床了,拯救一下你的价值观。小邓子,一会儿‘送’五王爷回去时,把他府里的床拆光!”
周逊:??
五王爷:?!
小邓子:“奴才领命,可五王爷那之后……”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树上石头上地上,随便他躺在哪儿。”
说着,他拍了拍小邓子的脑袋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以后五王爷府里要是多出一张床,朕拿你是问!”
周逊:…………
“五王爷府之大,从此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床榻。”
不知道为什么,周逊脑袋里居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他抽了抽嘴角。
“皇……”
“小兄弟,逊先生脾气好,你可别在这儿跟我给脸不要脸的。”皇帝皮笑肉不笑,“小邓子,把他抬出去。”
五王爷露出受辱的神色,甩开前来缉拿他的侍卫:“我自己会走……”
皇帝道:“奇了,这是什么特殊的技能吗?值得你拿出来炫耀?你又不是猴,朕当然知道你自己会走路。”
“皇兄!”五王爷终于忍耐不住了,“臣弟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皇兄今日为何如此折辱臣弟,当真不顾念兄弟之间的情谊了吗……”
“做错了什么?”皇帝冷笑一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朕不在乎。”
五王爷:……
皇帝:“毁灭你,与你何干?”
五王爷满脸震惊地被拖出了议事厅。周逊看见皇帝又露出了一种微妙的喜悦表情。那种表情和他在看见那个印着“三分凉薄三分不屑”的笑脸表情的印章时的表情,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见周逊看过来,皇帝对他挑眉毛得意地笑笑。
皇帝:“这句话你肯定没有听过。”
周逊:……我是没听过。
“虽然你没有收录,不过,”皇帝对他竖起大拇指,“这也是很优秀的一部作品!”
……总觉得他暗地里很快乐的样子。周逊默默地记下了这句话。
临走前,周逊突然道:“等一下。”
他走到两眼充血的五王爷身前,道:“我同皇上的事,我的事与你无关。”
一阵风吹过宫道,拂起满地的落叶与残花。水色衣衫的年轻人就在这簌簌飘落的叶声中,垂着睫毛道:
“以后别再来烦我了。”
他的眼神里再无悲伤,再无恐惧,再无孤寂。
只是一切收官的平静。
五王爷就在这暮春的风里被人拖行着穿过了青砖的宫道。朱红色的宫门在失魂落魄的他的眼前关闭,也遮住了门后的世界。
他直到很后面才意识到,当他被拖走时,周采在一直在檐下担忧地看着他,蹙着他纤秀的眉头,是他从来最心疼不过的场景。
可当他后来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想起那日,却只记得宫道里的风,和那双从此再也没有看过他哪怕一眼的眼。
——他曾因私欲阻拦风,可风的向往,是碧海蓝天。
五王爷终于被拖走了。皇帝看着他消失的声音,突然道:“等等……这样把他拖下去,是不是不太好?”
小李子:“这,五王爷是您的兄弟,确实是有点……不过皇上才是天下之主!五王爷在宫中撒野、无故殴打臣子,皇上这样做乃是长兄如父,是爱之深责之切,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法不容情啊!”
小李子拍了一阵马屁,皇帝又道:“……忘了找块抹布来,塞他嘴里。朕看电视剧里把人拖下去都是这样的。”
小李子:……
皇帝:“朕第一次拖人下去,本该有点仪式感。算了,下次记得。”
他看见周逊还站在那里,突然悲从中来,踹了小李子一脚。
“皇上!!”小李子喊冤。
“都特么是你搞出来的破事!”皇帝又气又怒,“你到底是怎么长的脑子,把人给我送到床上来!!”
小李子嘤嘤嘤:“皇上!”
皇帝踹了小李子一脚,犹自没解气,再来一脚却踹到了石头上。小李子看他气闷的样子,连忙趴了下来,撅起屁股:“皇上,您踹这儿吧!脚不疼!”
皇帝:………………这画面过于变态了。
“皇上!都是奴才的错!您惩罚奴才吧!”
皇帝:“……”
他刚想说什么,周逊已经转过身来:“皇……”
周逊:……
皇帝:……
撅着屁股的小李子:……
“不是,那个,你听我解释。”皇帝满头冒汗,周逊却只是道:“我……先回去休息了。”
皇帝:“不,你先别回去!先听朕解释啊!”
他刚上前一步,身后已经传来周采的声音:“皇上。”
“哦,是你啊?”皇帝道,“不都下班了吗,你怎么还不走啊?”
周采:……
周逊看见他,眉眼间瞬间便是一冷。周采却笑得春风拂面:“弟弟。”
“……”
周逊没说话。
“你进宫后,父亲非常担心。宫中虽好,也要常回家看看。”周采道,“在宫里住着,习惯不习惯?”
“你别操心了。”没等周逊说话,皇帝就已经开口了,“朕给周逊用的都是最好的。朕用啥他用啥,朕吃啥他吃啥,朕睡啥……呃,哪来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周采:……
他攥着手心的手指紧了紧,脸上还是带着笑:“是我关心则乱了……”复又看向皇帝,“多谢皇上照顾我弟弟。”
皇帝道:“朕和他之间的事有什么好谢不谢的,都是应该的。不过你们两个的兄弟感情看起来还挺好的。”
周逊看着周采这般虚情假意,仿佛很关心自己的模样,突兀地便开了口。
“单是说不行,要紧的是做。”他道,“兄长既然关心我。我近日在宫中也闲得无聊。不如兄长下次进宫时,替我将我时常翻的那本书带过来。”
“宫里没有你要的书?你早说嘛,我让小邓子去给你买。”皇帝道。
周采一时语塞。
他没想到周逊居然会搭腔——要一本书,还是在皇帝面前开口,且给出了那样的模糊描述。若是平时,问问书名也就罢了,周采虽然嫉恨周逊,但还不至于舍不得一本书。
可周逊言之凿凿的,一副两人关系亲厚,他必然知道书名的样子……他若是说自己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岂不是自己先打了自己这个“关心弟弟”的哥哥一耳光?
皇帝又好奇道:“那本书是哪本书?”
周逊笑而不语,只看向周采:“我十五岁生辰当日,兄长亲手送我那本书。兄长还记得吧?后来我们一起读书时,我便时常翻看那本……莫非,兄长记不得了?”
皇帝又看向周采。周采被两人注视着,显露出几分窘迫来。
十五岁生辰?他在周逊十五岁生辰那天,送过他什么礼物?
在众人面前,周采向来礼数周全。为了让人挑不出错数来,明面上该给周逊的东西,也是会给的——只不过是随便找小厮送个“自己送给下人们后挑剩了的东西”罢了。只是,他实在是不把那事儿放心上,也实在是记不得自己送过什么……
皇帝看得周采头皮发麻了,周逊才善解人意:“是一本志怪小说。”
“对,我想起来了。”周采这才接上话来,笑了笑,“约摸是在书房里,我下回就给你拿来。少年时,我们兄弟几个便时常在里面看书,书丢得到处都是……”
“大哥记错了吧。”周逊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书怎么会在书房里?我从十二岁那年起,便再也没进过书房。”
周采头上落下一滴冷汗。周逊又道:“不过,也是因我贪玩……”
周采方才舒展一些,周逊再道:“当初不知怎的,父亲便说是我弄坏了他的书。父亲常在书房里教导两名嫡子,我不过偶尔进去一次,也不知为何就背上了这么个名头。父亲把我打了一顿,从此我再没进过书房。”
“我记得当初伤重未愈时,也是兄长来看我,替我带了药酒。还说以后父亲不让我再进书房,也是为了我好呢。”周逊笑吟吟道,“兄长记性还真是不好。莫不是把我记成另一位弟弟了吧?”
周采这回再无颜说话,擦着汗便要告退。他刚要走时,周逊突然又道:“算了,不必劳烦兄长了。”
周采道:“咱们兄弟之间又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不,”周逊依旧是笑,“兄长记性不好,我也记性不太好。方才才想起来……”
“我十五岁生辰那年,兄长十七岁,正在五王爷府上做客呢。那日王府设宴,兄长还作了一首赋。”周逊笑道,“江州与京城相距千里,兄长是怎么将书交到我手上来的?”
第17章 寻一本九章算术来
“这……”
冷汗浸透了周采的外衫。周逊冷冷地凝睇着他。
若是要从此事再细说下去,周逊还能说上许多。例如周采在赠送物品上,对他和下人的一视同仁、再比如周家对他的诸多打压苛待……
但他觉得很没意思。
他所想做的只是拆下周采虚伪的面具,因而才说了这么些话。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又何必再当个絮絮叨叨的乡野游商,把自己的悲欢事无巨细地拿出来展开到光天化日之下、再给他人咀嚼呢?
诉苦从来不是他的目的。诉苦的目的,从来也不该是诉苦本身。
周采呆了许久,也没能接上一句话来。最终,他尴尬道:“或、或许是我记错了……”
周逊的嘴皮子,到底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周采宽袍下的手指攥入了手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在他的记忆里,周逊一直是不怎么说话的沉默模样——很少说话、很少抱怨、也很少诉苦。
——谁能想到他甫一开口便是致命!
——果然是不咬人的狗不叫!
“算了,也不用你去找了。”皇帝道,“皇宫里的东西比周家的东西多多了。朕一会儿带你去藏书库,你在里面找找有没有你想要的。”
他的第一个“你”是对着周采,只说完这句话,第二个“你”便是对着周逊。
他的神态说不出来是看出了周采虚伪面纱下的真面目、还是只是觉得为了一本书费这么多事麻烦——又或是对周逊表达自己的“予取予求”。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周采都能感觉到他对待自己与周逊的强烈的不同。
事已至此,任他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是无用的了。越是说,便越是错。周采只好支支吾吾了几句,最终道:“臣……告退了。”
丞相犹自站在门边,他看见周采狼狈离开,眼神又转到了那个身着水色衣衫的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约莫是及冠之年,长身玉立,眉目浓秀却又有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清冷肃然之意。夕光裹着他的袍子,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一名故人。
‘小书生,’女孩儿笑盈盈地对他说,‘以后走路小心些。要是撞着的人脾气不好,你就遭殃啦。’
‘小书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生路还很长,你不要伤心啦。’
……
“鲁丞相,”他身后谷大学士小心翼翼道,“其他人都走了,咱们也走吧?”
他将思绪从那场淋漓的雨里收回,答了一句“好”。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女孩儿清脆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
鲁丞相笑了笑。
若他有孩子,大约会叫他……鲁路修吧。
皇帝同周逊顺着铺满小石子的小道回去。两侧,是暮春夏初的花,与萧萧的晚风。
周逊知道,皇帝目睹了今天的一切。
他目睹了自己同王爷的纠葛,目睹了自己拆穿兄长面具时的咄咄逼人,他看见了自己所有的锐利……与所有的不堪。
他会怎么想?
或许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他这般反应,太不体面,太不优雅。景朝尚儒学,向来提倡克己复礼,提倡君子如玉。既然是君子,就该把“和和气气”放在表面,有再多的龃龉、纵使在心里憋出病来,也绝不能放在台面上去揭穿。
即使自己本身便是受害的那一方。
——受害者不应有锋芒。
可周逊从来学不会这份会处事的圆滑,更何况,是在周采和五王爷的面前。他宁与人明打,也绝不同人暗算。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站在这里,而是只会成为一名王府中的“宠妾”。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周逊突然道。
“问……问什么?”皇帝愣了愣。
他看起来刚刚是在走神。
周逊:……
皇帝:“哦,晚饭想吃啥?让厨房给你做。”
周逊:……
皇帝:“想吃红烧肘子吗?”
周逊:……
皇帝:“嘿嘿,我想。”
周逊:……
皇帝摸了摸鼻子,道:“那啥……你酒精过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