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州春暖花开,周逊的手好全了,只是留下一块浅浅的疤。小狗再没来过。
他如今看着手臂上的这块红痕,能想起的与之有关的人,除了周家人,便只有一条小狗。
因而皇上说这块痕迹是因他而起……实在是……
不可能。
他看着皇帝,皇帝被他盯得像是全身发毛。皇帝干笑了两声道:“我,我,这伤疤,其实……”
一向开朗阳光的皇帝,唯独这次却闪烁其词了起来。
周逊看向自己手臂上的伤疤。
若是换成其他人,有五王爷的前车之鉴在,他或许会再次以为自己,再次被当成了某个人的替身,只被当做了某个人的替身。
某个在此处有疤痕的人的替身。
然而周逊虽然年轻,周逊虽然敏感而曾经历经风雨、甚至曾想要自我毁灭、不再相信任何人……
可皇帝看他的眼神里,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这一点的话,周逊是能看出来的。
他不是只因为自己像某个人而和自己喝酒,也不是只因为自己像某个人而对自己好,也不是只因为自己像某个人而要给他祛除这个伤疤。
没有人会只因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似而一直对那个人好。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如果将一个人只视作另一个人的替身,再去对他好,只会在相处过程中不断发现两者的不同,失落叠加失落,矛盾一次次放大,最终能得到的也不过是希望落空的怨怼,而非出自真情的相交。
周逊相信皇上不是那般卑鄙的人,无论认识的契机如何,皇上也不会……是五王爷那样的人。
他是一种安全感。
他好不容易从过去里走出来了这一步,他不想再从此走回去,再得知自己是皇上另外所爱的人的替身。
他想要去相信。
他想要去信。
而且……
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出现在周逊的脑海里,他看着皇上紧张的侧脸,突然再次想起了皇上在醉后所吐露的话。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自另一个地方!”
“我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
周逊:……
皇帝并非此间中人,他是天上的神仙,突兀地降临了这个时代、降临到人间,也不知所为何求。既然如此的话……
周逊的手指动了一动。
一个荒谬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内。
难道皇上同他……前世有缘?
皇帝见周逊许久没有说话,有些惴惴不安地摸了摸鼻子,眼睛躲闪着不敢和他对视。
周逊今日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外衫,越发衬得他皮肤白皙。他在宫中被好好地养了半个月,他自己并不是在意容貌的人,因此并不知道自己形象的变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直勾勾地盯着皇上……
居然让皇上在除了“卧槽秘密要被揭穿了”的慌张之下,还藏着另一点慌张。
“其实……”皇上别开他的眼神,露出了痛苦而艰难的神色,“其实,我和你……”
“皇上和我,前世有旧?”周逊试探着问。
“卧槽!!!”他话音刚落,皇上便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活像即将被发射到天上和太阳肩并肩,“你怎么知道的!!”
周逊:……
他居然猜对了!
荒谬、惊慌、困惑、激动……周逊心中的各种情绪一点不比皇帝此时的少。
转世轮回之事,居然是真的?
他前世和皇帝……真的有关系?那么这块疤……难道也是他命里带来的?
不,只是一块疤的话,也太过细致,皇上说这块疤是他造成的,难道是因为皇上在天上时……曾经见过他的命理?
命理,命数……生死簿,司命星君……
难道皇上在天上时,与掌管凡人命理的仙君有关?
可他……又为什么来寻自己呢?又为什么说要替自己消掉这块疤……
“你、你居然猜出来了!你怎么、怎么这么聪明,卧槽,我……”皇帝惊恐地看着他,大张着嘴巴,“你,你到底猜出多少了?”
周逊开口,他尚未说出接下来的话,门口已经传来了小李子通传的声音:“楚二公子到。”
楚家二公子名楚云阔,是京城中有名的“纨绔”。这纨绔之名说来要打一个引号,因为楚二公子的纨绔,同多数人的纨绔不同。
他身为皇商之子,家里富贵滔天。然而他一不爱娇妻美妾、二不爱奇珍异宝、三不爱玉露琼浆。这个从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唯一热爱、且愿意为之一掷千金的,只是世界各地的奇闻趣事、边境各国的地形地貌、与出门旅行探险。
只可惜他的这些爱好在如今的时代并不被主流所承认,他的家人更是为他操碎了心。楚家虽为皇商,然而古有“士农工商”的概念,士人为最高等,商人为最末流。楚家人虽然有着满堂的金玉,但做梦都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在会试中中举、做个官、做个士大夫,来提升家族的“阶级”。
这也是为什么周采过去走在他面前总暗地里觉得自己高他一头的原因。管你楚家再怎么有钱、再怎么嚣张,你们到头来还不是一群带着铜臭味的、只钻在钱眼里的商人?
周采本身也是个贪慕虚荣的人,他在楚云阔面前总感觉自卑,倒不是因为他喜欢金银,而是因为他自视甚高。他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便值得配上最好的外物,在哪里旁人都不能比他高出一头。
他没法在其他方面高出楚家一头,便只能在“士农工商”的身份上来捉点优越感来找补。
然而最近不知怎的,皇上在同楚二公子偶遇后,竟然突兀地表现出了对他志向的重视。两人聊过许久,皇上似乎对他的兴趣爱好很感兴趣,还叫他隔几日进宫来详谈。因此今日楚二公子便带上了前几日刚刚得到的玉雕梅花,进宫同皇上来商讨这所谓的“丝绸之路”来了。
然而……
在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楚云阔因自己所见到的诡异的一幕眨了眨眼,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第36章 本文唯一一个认真宫斗的人
楚云阔看见御书房中的景象, 见两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于是摊开手干笑一声道:“这、草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草民这就……”
“你、你进来吧。”皇帝迅速调整表情,咳了一声, 对楚云阔道。
楚云阔这时间来得不巧, 正好是周逊与皇上对话的关键时刻。周逊心里略微有些懊恼。
不过他向来清冷内敛,很少有情绪波动。因此这份懊恼也只存在了简单的一刻, 便被他扫去了心绪的角落。
罢了, 总之是来日方长。他瞧着皇帝“呵呵”笑着的侧脸, 心里想着。
管皇上是什么神仙抑或天外来客,又管皇上与他有过怎样的前世尘缘……皇帝若是实在不想说,他也不会问。可皇帝若是想说, 他必会一件一件地搞明白。
“皇上有贵客要见, 草民便先行告退了。”想到这里, 周逊向皇上行了一礼, “草民……”
“诶诶, 你别急着走, 留着吧。”见他要走,皇上表现得活像是一个看见♂朋友在电影院面前甩袖子就要走的, 抱着爆米花和两杯可乐匆匆追上的男朋友。
见周逊停下脚步,皇帝才注意到旁边楚云阔探究的眼神,他咳了一声嗽, 正色道:“这位周公子是朕的秘书长,朕议事时, 多有他在身旁协助记录与出谋划策。”
楚云阔恍然大悟, 他对周逊拱手道:“周公子,久闻大名啊!幸会,幸会。”
周逊一愣, 面上的表情依旧是有礼:“大人听过我的名字?”
“从皇上那儿听说的,在下和皇上头回相遇,还是在自家的玉器市场上。皇上与草民聊天时提起过您,说您喜欢玉器。在下想起家里正好有一尊白玉雕不错,今天就顺便带来宫里献给皇上。”楚云阔拍拍手,命小厮端着玉雕上来。
皇上看了玉雕,对小李子道:“把东西放到周公子房里。”
小李子领命。
他出了御书房,将此事交给伺候周逊的宫女。宫女领了玉雕,小心对小李子道:“公公,这个摆件应该放哪儿?”
小李子挥挥拂尘,道:“找个空地儿放着就是。”
宫女:“可如今偏殿里已经挂满放满了东西,再要放下去可就……”
小李子不耐烦道:“那就挤一挤,找个空位放总行吧!”
他见宫女一副傻了眼的模样,只好叹了口气道:“时间和空间一样,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
宫女:“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小李公公,这话是谁说的?这海绵又是什么东西?”
小李子瞧了一眼御书房,说:“这话是皇上说的,他说这话,来自于周公子里边的文章。”
宫女:“周公子的文章?又是周公子的文章。可这海绵……”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去放你的东西去。”小李公公不耐烦道,“和周公子有关的话多得是了,想要一句句的弄懂哪有那么容易?”
“是!”
宫女领命,端着玉雕走了。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路过一处宫门时,一道黑影也从一棵大树背后的遮蔽处,迅速消失。
黑影沿着宫道一路奔走,直到了林荫深处的钟粹宫。钟粹宫门口有卫士把守,宫殿的主人正在里面被禁足。
黑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处无人值守的矮墙处,身轻如燕地翻了进去。人高马大的赵贵妃原本坐在桌旁,见他来了,阴沉着脸道:“事儿办成了?”
那黑影原来是钟粹宫赵贵妃手下的小太监。
“主子,事儿成了。”他低着头恭敬道。
见他如此回复,赵贵妃的脸上立时显露出了几分喜色。他站起来,左右打量着小太监,连声道:“东西呢?”
“皇上这几日都歇在主殿而非偏殿,周公子歇在偏殿。两人从未共寝过。”黑影小太监汇报道,“近日以来皇上勤政异常,一天有大半天时间都在御书房里,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与大臣议事。今日楚皇商楚家二公子入宫,带了一尊玉雕,皇上……”
赵贵妃表情越发急切:“我问你东西呢?”
小太监听他语气急切、心里便是一凉,他战战兢兢道:“皇上命人把玉雕给放在了偏殿……也就是周公子的住处。周公子住处中宝物众多,怕是放不下,小李公公便说让宫女省着点空间,说空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
赵贵妃:“……”
“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赵贵妃怒了,“我问你东西呢?!不是让你把重要的东西带回来吗?!”
“东西?”小太监被他这一吼,吓得哭丧着脸道,“这……娘娘让奴才将重要的东西带回来……奴才的确将皇上的行踪带回来了啊!”
“谁特么要皇上的行踪!那狗皇帝十天半个月也不来宫里,老子要他的行踪干嘛!”赵贵妃气得拍案而起,“老子让你出门去御膳房偷肉回来!”
小太监:“啊……?”
赵贵妃:“肉!老子要吃肉!你他娘的,皇帝这鳖孙真特么狠,老子啃了半个月的苦瓜了!”
“当初我进宫,不就是冲着皇宫里什么好东西都有,什么东西都能拿上吗!”赵贵妃瘫倒在地上,悲从中来,“结果现在,荣华富贵没有,老子连肉都吃不上……”
看着自家主子猛男落泪的样子,小太监也悲从中来。他看着黑洞洞的钟粹宫,再看着门外使得他们被禁足的侍卫……
那一刻,他想到了许多话本上的宫斗狗血故事,并情不自禁将自己代入其中。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曾经高贵热烈如红玫瑰的贵妃娘娘,如今却输给了一张或天真或妖冶的脸……被幽禁、被关押,而周公子他,不过是比他年轻罢了!
小太监含着热泪看向自家主子,尽管在看清自家主子的长相之后他被吓得差点从脑补中弹出来,然而下一刻,他便努力维持住了自己的心情:“主子,你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你要振作起来啊!”
“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赵贵妃愤愤道,“我已经……”
“主子,在这宫中宫斗的手段可不少,奴才、奴才听说……”小太监突然灵机一动,凑到赵贵妃耳边。
赵贵妃狐疑地盯着他,小太监耳语几句:“听说宫中有种叫温情酒的东西……”
赵贵妃眼前一亮:“可……那温情酒的方子你手中可有?”
他想了想,眼神笃定:“从小爹爹就告诉我爱拼才会赢,你去宫里找找,务必把那温情酒配出来,是被幽禁,还是被放出,生死在此一搏之间了!”
赵贵妃思索着,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御书房中,三人已然坐下,楚云阔坐在一边,皇帝与周逊坐在另一边。楚云阔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观察着一旁的皇帝与那姓周的公子,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怪怪的。
这份“怪”倒不是指那份“怪”——总与床榻、与恋情相关的怪,而是另一种怪法。要知道,在楚云阔踏进御书房,看见蓝衣公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人就是皇上之前曾无意间提到过的那名“心上人”。
当然,“心上人”是他自个儿总结出来的称呼。在他看来,皇帝提到那人时是又敬、又爱、又刻骨铭心,还有点难以言说的悸动。若只是朋友,则太过浅薄;若只是下属,又敬重不足;若只是师长,那人又太过年轻;若说是恋人……皇上提起他来时,也没有男人提到自己看上眼的女子或男子时,会带有的那种情欲色彩……那么除了记挂在心上的人——“心上人”这个词,又有哪个词是可以用来形容这个人的地位的?那人对皇上如此重要,总不能是因为皇上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爸爸又或者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