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皇上如今闭耳塞听、刚愎自用,才让那个不知名的无德无才的小人来排挤贤臣……严尚书恶狠狠地想,要是让他揪出这个小人,他早晚要将他那巧言令色的皮相揭下来、让皇上看清楚他败絮其中的真相!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自己嫡子的书房处。一见书房里是空的,严尚书便更加怒了。
他这个儿子明明是他亲生的,才学却连他自己的一半都没到。笨鸟不懂得先飞就算了,如今距离春闱只有不到一年,他居然还不整天呆在书房里念书,而是跑出去玩耍,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
严尚书还真是冤枉了严嘉。严嘉今日这一下午除去去书铺那一趟后,便一直在学,只是方才去了一趟茅房而已。可事情总是这样——孩子用功时,父母往往看不见,孩子偶尔出去一趟,便映在了父母的眼底,成了罪证。
——若是皇帝在这里,只怕要说一句“墨菲定律……墨子和韩非子的定律”了。
其实严尚书日日事忙,已经几年不曾有亲自辅导儿子功课的时候,若有过问,也只是口头上过问而已。但家长们总是这样,他们总觉得自己虽然从未检查过孩子的功课,但只是嘴上说过几句责骂的话,已经算是负责,而孩子若是学不好,即使是能力所限,也是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严尚书怀着巨大的愤怒走向了儿子的书桌。他原本想坐在此处等严嘉回来教训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摆在桌上的一篇策论所吸引。
严嘉慌慌张张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原本以为会被父亲责骂,熟料严尚书只是拿着一张纸,看向他的眼神里居然还带了点几年难遇的慈爱。
严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正磕巴着措辞,严尚书已经道:“你最近倒是有挺大的进步。”
严嘉惊了。
严尚书措辞一向谨慎,尤其是对自己的子女,更是褒义得非常有限。他,他如今说这句“有进步”的话——
那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啊!
严嘉快被难得的幸福冲昏了头脑,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是父亲疯了,还是自己疯了,还是都疯了。严尚书继续说:“虽说措辞算不得很用心,但立意与文采都是一流的,看法也鞭辟入里——你近几年来习了字?字也极有意蕴,正所谓字如其人,不愧是严家风骨,很有一股君子之风。你如今倒是长进了不少。”
严嘉:……
他看着那张信纸,努力地咽下一口口水。眼见着严尚书还要再说,大大夸赞一番,严嘉只能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严尚书闻言也是惊中带尬。
严嘉知道严尚书最讨厌他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但事已至此,只能磕巴着把事情交代了一番,着重说了周逊替他找姐姐的书的恩情。严尚书闻言皱了皱眉头,正当严嘉以为他又要责怪自己时,却听见父亲道:“听起来这个人虽然贫寒、靠打工为生,然而文笔之间见风骨,此人绝非池中物。”
严嘉大喜,不知怎的,周逊被认可甚至让他比自己被认可还要高兴。严尚书继续道:“他倒是让为父想起曾经的自己,倒有几分忘年知己的感觉。你可和他多多往来。”
严嘉刚要说话,严尚书又道:“不过,少和那些阴险小人往来!那些阴险小人,口蜜腹剑,空有一副锦绣皮囊,你知道你姐夫如今为何沦落至此?就是那些阴险小人害的!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姐夫遭难,你可不能同外面的人一般对他落井下石!”
“可……”
可姐姐似乎和周采,并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什么可是,如今已经有言官在替你姐夫说话了。虽然是一家人,但到底不能因为一个弟弟的事,就连累了你姐夫这个人间栋梁。”
严尚书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想,周采这样的人怎么就出了个打人伤人的弟弟?
都说家风家风,这同是一家人,怎么天差地别?
严尚书不知道自己心底里已经有一根刺在了。不过他也同样听周采语焉不详地说过,他如今的处境,和他的另一个弟弟有关,而那个弟弟,似乎正是那个暗害他的小人。
若是他那个弟弟来了严府上,他是必然要命人将他打出去的。
“至于你那个好朋友,”严尚书离开时对严嘉道,“你倒是可以请他来府上做客,与这样的人好好结交,近朱者赤,总是没错的。”
如今走在宫道上的周逊一是不知道自己在严尚书看来是如此贫穷、像极了忘年知己,二是不知道自己如今又要被请进去,又要被打出去。
他只是听见鲁丞相对他道:“周公子是人中龙凤,有没有考虑过找到一个好的职位,为国效力?”
周逊一愣,又听见鲁丞相道:“老夫这里倒是有个推恩蒙官的机会,在沧州,虽然是离京城远了一些,不过所幸不需要什么功名,你这个年纪过去做上个几年,攒了功绩或许便可进京,也算是一个磨炼……”
鲁丞相字字句句都像是为他考虑。若是换了一个人在这里,或许要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把人砸晕了。
可周逊却迅速地感觉到了鲁丞相那看似客气与为他考虑的表象下的疏远。
周逊于是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我如今原本计划,在京中先考取功名。”
“考取功名,不也是为了做官么?千万个举子考试,到底是有风险的。”鲁丞相看着他,似乎意有所指,“都是为了仕途,又何必舍近求远,白白地承担风险呢?”
周逊听出了他这话里的潜意思。
鲁丞相曾经称赞过他,而今却态度大变。周逊也不是鲁钝的人。
但他也绝不是隐忍的人。
——尤其是,他感觉到了鲁丞相对他的……暗示与质疑。
周逊于是轻轻笑道:“丞相为草民的前途考虑,草民不胜感激,不过……前途之事是辅,让我离开京城才是真吧?”
鲁丞相没想到周逊会直接把事情说穿。他在心里埋怨年轻人就是年轻气盛,又听见周逊道:“丞相大可不必如此迂回,而皇上的主张也是皇上所想——并不是因为我。”
鲁丞相顿了顿,道:“我打听到一点你同周家的事。”
周逊停住。
“你是周采的弟弟——不是嫡出,而是庶出。因而,与周家有些矛盾,也很有些误会,周家进了京,你却被周家赶了出去,不闻不问。后来,因着偶然,你同微服出巡的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感激你,而你受了重伤,皇上于是将你接进宫来休养,如今伤势还未痊愈,便还住在宫里。你有考取功名的梦想,皇上怜惜你有爱才之心,便让你在宫里读书。”
周逊这才知道,经过皇上的掩盖,他如今在外人面前的身世变成了这样。
总算是洗清了同王爷府的瓜葛,周逊心里有些微微的轻松,想起皇上替他做这些事,又很有些暖意。
他想到那篇祭天文,又想到那些言官,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该为皇上做什么。
“皇上那边确实是一片爱才之心,先前的那篇针对西洲的策论,你也着实有几分才华,但是——”鲁丞相看着他,缓缓道,“捷径,可不是这么好走的。”
“您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妾生子。”鲁丞相道,“一般像你这样出身的,的确会把功名利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些私心,也是正常的——”
作者有话要说:唉谢谢大家的回复!!月底穷,下个月给84章的评论统一发红包(记住)
鲁丞相知道周采是周家人,但不知道是林嫣嫁进去的那家,也就并不知道周逊是林嫣的儿子。他以为林嫣和那个周家都还在江州。
所以——
(现在)
鲁丞相:你只是个妾生子。重视功名利禄,也是正常的,眼界所限。
(后来)
鲁丞相:(在hzc里滋滋作响)
好勒,最近的节奏有没有好一点,今天有没有很长?
第86章 熟读且背诵
在听见“妾生子”三个字时, 周逊的血顷刻间便涌到了头上。
鲁丞相犹自没发现他的反应,他继续道:“我见过许多像你这样出身的年轻人。因母亲大多是贱妾,未读过书, 从小受到这种教育, 都会急功近利一些。不过你既然有如此天资,被自己的眼界所限, 实在是——”
他心里是很遗憾的, 还没表达完自己的惜才之心, 已经听见周逊古怪的声音:“敢问丞相,您……又或您的亲友、子嗣,可曾纳过妾?”
鲁丞相自己这个年龄了, 自然是有过妻室的, 只是妻子婚后两年便因病早逝, 便没有续弦的想法。不过妾室……母亲看他多年无妻。倒是曾赠与他一名, 只是也亡故了。他于是便有些尴尬道:“是有过, 不过于男人而言, 这是……”
“这是人之常情,是么?”周逊冷笑, “既然女子是贱妾,那么纳了这些贱妾,并让见识短浅的她们诞下自己子嗣的男人, 也不见得高明吧?照您这说法,纳妾的男人, 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鲁丞相没想到周逊居然这么不客气。可他自己毕竟是纳过妾, 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周逊知道此人如今对他的偏见是根深蒂固,又误会他,于是便不想再废口舌:“这话鲁丞相对我说了没用, 要说,同皇上去说罢。”
鲁丞相一听就知道这话没得说了——他不就是借着皇上不知道,来劝周逊自己离开么。他先前试探着同皇上提起让周逊离开京城的话,反而被对方怼了个四面开花。
只是周逊最初态度还不错,却不知怎的,突然发难……鲁丞相便不由得地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鲁丞相的事暂且不提,周逊回到偏殿。皇上还未回来——他知道皇上今夜又有宴席,他同商人那些事,还在继续。
往日里周逊并不觉得如何,可今日殿内的冷清却让他有些无法忍受了。
他突然很希望皇上在这里,同他聊聊——又或者不说话,只是用手拍拍他,也是很好的。
……虽然每次皇上一用劲就能把他怼趴下。
周逊练了三页字才平心静气下来。在写到最后一笔时,他开始想,或许比起他,更艰难的是皇上。
他如今只呆在宫里,因这一句话,便心情不佳许久……可皇上呢?皇上如今面对群臣,只怕比他更艰难。
不过想到皇上平时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周逊又无奈地笑了笑。
不知怎的,只要一想起皇上,他就觉得天高云阔,任何事都不必烦忧。
不久之后小李子进来,带话道:“皇上今日宴席一时半会停不了,夜太深了,便歇在附近的富春殿里了。周公子早些睡吧。”
周逊:……
其实皇帝睡在那里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皇上怎么多此一举,专门让小李子来和他汇报一下?
小李子见周逊神色诡异,立刻补了一句:“周公子放心,富春殿里别说妃子,就连只漂亮点的苍蝇都没有呢!”
周逊:……
更诡异了。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民间的一些夫妻。丈夫在外面应酬了,怕一身酒气回来晚了讨老婆嫌,便睡在别的房间里——当然睡之前,还是要向老婆汇报一下自己的行踪——尤其是要交代,房间里可没别的漂亮姑娘。
周逊收回自己的诡异幻想,并对着小李子,摇了摇头道:“……”
周逊:……
他该说什么?我相信你?
太诡异。他和皇上还没到那份上。
好好喝酒?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怎么那么像个贤妻。
周逊只能道:“……可。”
刚说完,他就脸上一热。
这话更怪了,倒像是皇上非要征求他的许可似的。
小李子却一脸见惯不怪。他看见周逊那一沓宣纸,又贴心道:“周公子,昨夜养心殿里……皇上不是故意下您面子的,您可别放在心上。”
周逊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祭文那事。他无奈笑笑:“我没放在心上。”
小李子领命离开。见小李子如此贴心,周逊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对小李子道:“今日这事……是小李公公提醒皇上,同我汇报的?”
小李子咳了一声:“虽然奴才一直很懂皇上。”
周逊:……
小李子:“可这回真是皇上先动的嘴。”
周逊:……
小李子也走了。周逊心里有点熨帖,往床上睡了,想着白日里鲁丞相同他谈天的事。
罢了,旁人的言语他还没学会不放在心上吗?总之,他待皇上如何,从来不是出于这些人以为的原因。
夜里周逊终究还是睡不住。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书桌前替皇上写祷文。
月光很熨帖地映在他的手指上,周逊心底里很宁静。
或许是因为场景过于宁静,一点点声响也叫人容易察觉。
周逊写到一半,门外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有人躲在门后暗中窥探。
周逊从书桌前站起来,门外的声音便消失了。
他假装毫无知觉,写完最后一句,轻轻吹灭了油灯。
接着,他便循着黑暗,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然后突然推开了门!
“唉哟!”
捂着鼻子倒在地上的果然是皇帝。周逊拉着两边门,无奈地看着他:“你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