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好似是那胫骨直接塌陷后,才徐徐反应过来一声脆响!
“回家……晚了……少爷骂……”苏河半梦不醒的声音响起,季霸达收起要继续施暴的拳脚,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心中有万千的疑惑,但此刻却只有一个念头——苏河当他那儿是家,小家伙要回家,他得带他回家!
可……
季霸达余光一扫,拿起地上的汉白玉摆件,做了此生头一回的果断决定——他冲着自己的脑门儿毫不含糊地就是一下,而后扔掉摆件,抱起地上的苏河就径直朝着楼梯口跑去,边跑还不忘边扯着大嗓门儿喊:“刘家抽大/烟的狗东西要杀人啦!”
路过一间房的时候,季霸达一脚踹开房门,立刻换了一张脸哭哭啼啼道:“娘!有人打我!”
季路言心急如焚地跟着,怎料到季霸达半道儿上来这么一出“回家找妈妈”!
……刚才的男儿血性呢!
“抽大/烟的刘潇发狂要打我!娘,给我做主!”季霸达抱着苏河“噗通”一声跪地,吓丢了魂儿的季家女眷各个面色惨白。他是真害怕,后怕,腿也是真的软了,这会儿哆嗦着想要再站起来都难。
“啊!王八蛋,打我儿子!”路雨一声尖叫,身形一晃,五指化作利爪,狠狠掐住旁边一个年岁稍大的少女的胳膊,少女的脸色一下白如纸张,只闻路雨颇有女中豪杰的气势道:“季小翠,你弟弟挨打了,说,怎么办!”
季路言:“……”
历史总是惊人的巧合,“小翠儿”是他养的黑背!难道就因为计划生育,搞得他上一世的姐姐,在下一世的时候……不,不是这么个算法!
季小翠反手握住母亲,悄悄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道:“娘,打季霸达就是打我们季家,此人当……灭门!”
季路言:“……”
是小翠儿的风格,谁抢她牛肉干,她能追人咬十里地。
路雨怒视季小翠,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道:“法治,法治!我跟你讲了多少次,现在是法治社会!”
“去,”路雨冷静下来指了个佣人,“送少爷回家,请医生,然后其余人跟我走,咱上警局去,去请郝局长来看戏喝茶!”
一行人唯当家主母路雨马首是瞻,浩浩汤汤数十人同时起身,气势如同要火拼的古惑仔,金钗金镯子叮叮当当像是出征将士的金戈碰上了铁马。
路雨走在最头里,到了季霸达身边,突然想起了什么,忽而俯身道:“儿啊,娘还没问你,疼不疼?”
季霸达摇头。
路雨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想了想又问,“怕成这样,是不是对方人很多?还是害怕留疤毁容?”
季霸达又摇头。
路雨又盯着季霸达看了几眼,突然发现自家儿子怀里还抱了个血糊糊的人!一是情绪太饱满,让路雨的理智只够从“灭门”走向“法治”,旁的不能兼容;二是这个“血人”平日里就是她儿子的分/身似的,走哪儿都跟着,一时半会儿换了体/位……不,不是,是换了姿势……也、也不是,是……换了风,对,换了风!这叫路雨的灵敏度迟了片刻。
“这……这不你院儿里的,那谁,谁?”路雨惊诧万分。她儿子,堂堂季家少爷,居然抱着个下人?这说出去像什么话?!打造亲民形象吗?!她儿子又不搞竞选!
“他、他苏河,他救我,替我挡了刘潇!”季霸达在给自己开瓢前就想好的台词,但一面对自己的亲妈,又有些心虚,以致衔接不畅。
“季小翠……”路雨起身没回头,眺望着远方不存在的万里山河,眼中似囊括了大江东去、沧海桑田,口中是壮士断腕的斩钉截铁:“你就别跟着去了,我带着我的姑姐、你的姨妈妹妹们一道去找郝局长,你们爹不在家,我要主大局,季霸达又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致命伤,小翠,你现在就要顶季家的大梁!回去,让季家上下好好伺候少爷,还有这个,这个什么酥?荷花酥?从今日起,这个荷花酥就是我们季家的恩公,去请最好的医生给他治!治不好就、就……灭门!”
话音落,路雨慈爱地拍了拍季霸达的肩膀,一副壮士奔赴沙场的模样,夹风带雨地走出了门。
季路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人鬼情未了15
季霸达抱着苏河下楼的时候,腿还在打颤。但眼下只有他一个男丁,苏河又浑身是血……只能他来抱着,用这样一个理由,在光明正大地抱着苏河穿过剧院后台,季霸达终于抱着人站在了剧院门口,站在了众人眼前。
季小翠手一挥,季家家丁立刻蹬上了自行车奔赴医馆请人,而季霸达抱着人坐上了自家的车。看着自己亲弟弟吓得浑身哆嗦,季小翠心疼道:“弟弟,把这人给我吧,我帮你抱着?”
车子缓缓开动,季霸达神不守舍,他无意识地答道:“你那手除了穿金戴翠不累,能干什么?”
他想说,这人不知生死,他谁也不想给,可他不敢说,潜意识里不敢。他在河边扔表惹祸,招惹假和尚,哪怕跑去英租界里闹腾,季德知道了也最多说他两句“出格”,可季德生平最见不得的事有二:抽大/烟和刘家那一类人。
他爹打小就耳提面命地教诲,说凡此二者,皆不是男儿,是奴役,是蛆虫傀儡,甚不如街边乞丐,乞丐还知讨要该问谁,说什么话,且风且雨,尚存依稀廉耻之心。不人不鬼,不阴不阳之人,如同附骨之疽,身心糜烂且吸他人骨血,可耻可悲!
是以季德最憎恶之人亦然有二:卖鸦/片之人和上刘东喜那挑人的人。
刘家主事的刘东喜,不就是教养出一群“干儿子”去“贿赂”有那种癖好的人么?季霸达心中惴惴,他好像也有那种癖好,也好像不止是好奇玩玩而已!若是让他爹知道,那是会打死他的!
季霸达的一腔无畏,从出了剧院大门消散了一半,幸而季德近日都不会在海城,季霸达这才把抱着人的手又重新紧了紧。
路雨包了整个醉仙楼,一顿燕鲍翅参,一桌桌的三十年窖藏女儿红,把郝局长及其手下喂得红光满面,路雨趁胜追击,又说捐粮万石,一作城中百姓用,一作军警战需。郝局长知道季家太太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有事相求,于是推杯换盏间隐晦道不要粮食,要银元。
路雨一口答应,原本季家每年就要放粮给自己同胞,不用经这些脑满肠肥的混子之手,她还落个轻松。银元而已,说换就换,可这粮食要日头熬、雨水浇出来的,在她眼中这可比银元金贵,郝局长的要求,路雨正求之不得。
刘潇就这么被关了大牢,刘东喜愤然,可他却与上有官护下有民心的季家作对不得,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同一时间,季家第四院里。
季霸达颠倒是非,道苏河忠心护主,又有不明真相的季小翠在一旁煽风点火,于是苏河在季家的地位从原本的微不足道,一下成了大红人。借此机会,季霸达把人堂而皇之地安置在自己的卧房内,众人也不疑有他,只道是大少爷重情重义。
季霸达还不至于直接把人弄上自己的床,只是叫人搬来了一张小床,贴墙而置,在方寸间与他的床形成了一个极与极的最远距离,有几分欲盖弥彰、此地无银的意思。
一群白衣天使忙前忙后,把季霸达额前那铜钱大小的创面清洗包扎后,得了不少诊费。这时,季霸达起身回屋内看苏河。
医生已经给苏河固定腿上的夹板,将将处理到小少年头部的伤口。
所幸头部的伤并无大碍,最严重的是腿部,胫骨骨折,至少三月内需要静卧休养,尤其是苏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是需要注意,若是落下病根,那就是终身的。
说话间医生处理好了苏河头部的伤口,见那小少年一直蜷缩着身子,捂着腹部,医生伸手一拉,只见苏河手掌下还藏着两盒香烟。
“大前门?”季霸达立刻皱起眉头,疑惑地拿起一盒反复看着。
香烟也算是舶来品,眼下很是时兴,但凡家里有条件的,无论男女,谁人出门不带上个一包两包?抽不来也要备着,那可比旱烟洋气多了。可是市面上最流行的香烟是三炮台,一包大前门能买十包三炮台,抽得起的人少之又少,拥趸者对其情比金坚——可以说大前门是身份的象征了。
苏河手中为何会有?他到底在剧院里做什么?苏河又为何会与刘潇等人在一起?又因何会被打?!
一连串的疑惑堵得季霸达心里发慌,他恨不能将这臭小子摇晃起来问个明白,问问这人到底背着自己做过什么!
可苏河一直昏迷着,嘴唇垂着,眼睫垂着,眼角也垂着……就像是天大的委屈和难过压着那原本清秀的三庭五眼,就像是他从不知喜乐是什么!
季霸达又不忍心了。
听说苏河得了赏识,苏大走路都带风,说话的嗓门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甚至吆喝起其他“同事”,连对着厨房大管事的眼神都变了,似要俯视一般。
今日该是去街上采买的,季家大少得好好食补一番。这事儿本是有专人做,苏大偏偏要跟上,说是不放心采买的伙计,他得要替季家好好看着下人,免得有人手脚不干净。
前有季霸达和季小翠,后又当家太太和老太太的点头,苏河在季家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不会有人去招惹苏大,能让则让,能忍则忍。尽管有不少知情的都晓得,这个苏大以前根本不想要苏河这个儿子,若不是苏河后头去了大少爷的院子当差,早不知被苏大逼走多久了。
路上,苏大夺过采买伙计的荷包,将里头的公款尽数倒了出来,一手紧攥,并来回掂量那些银元,发出招摇过市的“铛铛”声;另一手背在身后,晃着八字步,身子挺得如同一张反弓。照他胸脯子挺得比醉红楼的姐儿还高,脑袋晃得比拨浪鼓还勤的模样,若是脚下有个坑,定然是会一头栽进去的。
大街上有不知情的,兹当这人是看了哪出话本子,当自己是独孤信,一门出了三个皇帝女婿。
苏大有趣得紧:见达官贵人立刻原形毕露地让路垂首,见小商小贩又登时鼻孔示人,且逢人就讲自己很是苦恼,他那儿子成了季家的贵人,季家非要抬举他,弄得他怪难为情的。而后他挑拣小贩的秋梨,拿了一个啃得差不多了,便又说梨子太糙,他不爱吃,他儿子吃了恐是会划拉嗓子,他儿子吃了不好,就是他苏大不好,他苏大不好了,整个季家都得犯愁,不知该如何待他这位季家恩公的老子。
众人皆当看了个神经病,除了迎面而来故意挑事的刘东喜。
“哟,这不季家的人吗?”刘东喜明知故问。季家下人上百,他上哪儿认去?若不是此人一路广而告之,他也不知道这个哗众取宠的男人,正是害他折了个儿子的“季家人”!
刘演和刘溪回去后与刘东喜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折了个刘潇,刘东喜是不在意的,只是可惜他养这么个人这些年花了不少银子,而且刘潇很是会说话,帮他拉拢了不少人,唯独就是吃大/烟这个毛病……但他也懒得管,反正该拿回来的钱和人脉不少就是,刘潇的死活无所谓。
可据说季家姓苏的小厮让季霸达动了怒,最后还劳动了警察局的人上他刘家门口送口信,让他刘东喜好好管人。
……这就是打了他刘东喜的脸!
这口气让刘东喜很是咽不下,眼前这个丢人现眼的男人不是自称他儿子是季家恩公么?那他今儿怎么也要口头上讨两句便宜。
“啊,是,怎么了?”对于对方没叫自己是季家的下人这一点,苏大很是满意。
“听说你那儿子挺厉害啊,”刘东喜皮笑肉不笑地贴近了苏大,“勾弄的季家大少爷为他大打出手,真是一身好……‘本事’!”
苏大听不懂这些潜台词,连连点头高声喧哗:“可不是么,苏某不才,生了这么个命好的东西,害老子也跟着风光,真是……唉……”
刘东喜自觉和这种人讲不了拐弯抹角的话,于是道:“苏先生若是觉得苦恼,不如将你这儿子过继给我?”
这话若是说给别人家父亲,定然是要讨打,但刘东喜一眼就看出这苏大是个什么德行,也拿出自己的荷包,抖落出二十个大洋在手中掂了掂,“这钱啊,还是拿自己的踏实,不是么?苏先生天生好命,若是把你那儿子过继给我也沾沾喜气,这二十大洋兹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苏大立时两眼放光,他手里的五六个大洋宛如就地化作烟尘。刘东喜说的对,他拿着的钱不是自己的……
然则苏大也是个明白人,若是苏河一直在季家风光下去,他得到的远不止二十大洋。某日他就有幸瞧见了大少爷的怀表,赶明儿就让苏河找大少爷要来,一块金怀表还不比那二十大洋实在?
苏大撇撇嘴,有些不舍地错开了看着那二十大洋的眼神,拽文嚼字道:“我辈岂是见钱眼开之人?我苏某,以忠义二字立本,这位爷,您那区区二十大洋还是收起来吧。”
刘东喜收起钱,看了一眼苏大走了,擦身而过时,刘东喜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
季霸达趴在小床上看着苏河的脸,白生生的小脸成了调色盘,越看越是心疼,他一会儿摸摸人家鼻尖儿,觉得小巧秀气;一会儿摸摸人家睫毛,觉得比姑娘家的还要浓密卷翘。
苏河已经睡了一夜,这日白天也过了一半,不知何时会醒。季霸达的心脏都快被搅成了肉泥,一面心疼难受,一面又疑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