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舟被着双眼睛看得呼吸一滞。
时弋已经走到时白面前,眉睑低垂,扯过时白垂落在身旁的手,然后将手里的稿纸连同那一枚新新崭崭,一点磨损也没有的机械心徽,塞到时白略微发颤的手中。
“成人礼康乐。”听不出任何的仇恨情绪在里面,仿佛这句祝福真的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祝福。
时白却兀地一慌,收敛下去的奇异的情绪好像翻涌了起来。
时弋却已经松了手,他眸子清清冷冷,又扫过时父时母,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与普普通通的事情:“十八年前,残星上救我的命,我用今天的替时白挡去杀命之祸还了。”
“十八年来,吃穿用度上和一些杂碎琐事的照顾,我用每一年替时白受过的伤、吃过的毒药,还了。”
“机械心徽我没用过,物归原主,我还了。”时弋声音不大不小,清晰恒稳,每一声都落入人的心中,“那么——”
时弋略微停顿片刻,目光冷冷地扫过面前的人。
“欠时家的,时弋如今一同还清。”
少年声音朗润,字字浴血,衬着那一身的血色,更加让人胆战心慌。
没能注意到的某些东西,是真的要就此消散了。
话落,时弋并不作任何留恋,拖着身染血色的身子,稳稳当当地转身离去。
摧毁剂毕竟是摧毁剂,不管它能如何的将怪物的精神力异变成更厉害的裂化,残碎在精神力海的疼痛,是不会消失的。
摧毁就是摧毁。
时弋唇齿咬在舌尖上,吞下那点疼痛,虚晃了一下身子,人已经站在了刚刚自动关上的大门前。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明眸眼清。
眸光澈透的少年颤着手,毫不犹豫推开事假厚重的大门,一脚踏了出去,将所有都关在了身后。
成人礼的宴会终究是被搞得一塔糊涂,谁都没有再热闹的心思了。
有人觉好戏不够,有人讥讽时家不干人事。
时父脸色黑沉,在宴客的闹腾声中,对时舟命令道:“去追上他,不能让他活着一定不能!”
“父亲……?”时舟恍惚了一瞬。
“还不快去!”
时舟熄下刚刚被激荡起的各种心思,点头应了声好,穿过混乱的宴会厅,就要追过去。
时白手里捏着那一叠滴血未沾的设计稿纸,和新新崭崭的机械心徽,神思恍惚了一瞬。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某个大家族之子。只是因为树敌太多,他暂时不能出现在那些人的眼中。
只是并不知,原来家里还找了人替了他少爷的名头,目的是为挡掉他本应该受的罪?
宴会乱作一团,时家也没心思去招待什么客人了,时父拍了拍时白的肩膀,言简意赅地道:“时白,你跟我上来。”
时白收了那些就要飘远的心思,将手里的东西,往衣襟里一拢,不卑不亢地道:“好的,父亲。”
时弋从时家出来,没有作任何的停留,雪白街道上站定一瞬,衬了雪的眸子淡淡地瞥过几眼街口,转而就向一处走去。
时弋在帝星上并没有其他的去处,除了星甲学院就是时家,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哪个地方都不能待。
而且,现在的局势,帝星上他并不能够待。
唯一能够暂时避开这些的,就是帝星上暗口的黑户口星舰,不查身份,有钱就能上。
时弋早在之前就已经调查好了时间和路线,从时家出来绕过一个大型购物广场,随即绕入一处不显眼的小烂口街道,往里一直走,那就是黑户口星舰交钱的地方。
身躯刚刚没入破烂昏暗的巷子口,身后便有人的气息夹杂着雪气凌锐而来,时弋急忙往巷口边上一闪,后背贴上身后的烂墙。
精神力悄悄凝聚,还未攻击出去,却见昏暗的巷口里从头顶忽然亮起一抹光亮,耳边传来一声机械武器碰撞的“叮”。
时弋眯了眯眼,适应了一瞬,便见自己身前,一把被超粒子枪给抵挡住的灰银匕首正对着自己。
匕首的主人是追过来的时舟,而那把轻便型的超粒子枪,被一额角带着斜勾伤痕,身上破碎战斗服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时野握得紧紧的。
“时野?”时舟也愣了一瞬,随即立马呵斥时野阻止他的动作,“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要护他?”
第11章 上将的小猫11 时野?真实梦境
时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刀枪匕首,往后撤了一步,身子靠拢着危墙,余光瞥了一眼巷口深处。
黑户星舰,并不会在帝星停留多长的时间,毕竟,被抓到可不是交点罚款就能了结的事。
时野轻吁了一口气,手臂紧绷起的青色筋脉缓缓下去,他将拿着枪的手放下来,抿了抿干裂的唇角,看着时舟:“父亲让你来的?”
时舟眉间紧皱,疑惑地看着时野,但余光却一直放在被时野不动声色挡在身后的时弋身上,确保人不会趁机逃跑,“是,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走不开吗?”
时野身子微移,手上的超粒子枪扣得紧紧的,没敢去看时弋,只是一副公事公办,严肃漠然的模样看着时舟:“我想亲自解决他,可以吗?”
时舟看着时野这副冷傲的模样,不疑有他,手里的特质匕首回旋一个圈,别在了腰间,“可以。”
时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手里捏着的超粒子枪也收了起来,微微曲腰行了个礼,“那就麻烦大哥回去和父亲告知一声。”
时舟却是站立在巷口边上,没有打算要走的意思了,“等你解决完,一起回去。”
时野面上一慌,等抬起头来的时候,又很好地藏住了,“我刚从宴会过来,时白被父亲叫走了,宴会厅很乱,母亲一个人顾及不过来。大哥不如先回去一步,帮一下母亲?”
“他很好解决。”时舟淡淡地道。
时野:“是,但我想好好折磨他一番,要费些时间。”
时舟定定地看了一眼时野的神情,依旧看不出有任何的袒护之色,最后只能瞥过至始至终都站在暗色角落一隅,眸眼淡漠地看在他面前讨论谁解决他的他们。
时舟从嗓口里发出一声嗯,转身就走了。
等到漫漫风雪将巷口附近的脚印都又覆盖住了,时野这才敢回过头来看着时弋,原本端在脸上的淡然冷漠和严肃,一下就崩裂了似的,徒留隐约在焰色的双眸里,一点悲痛。
时弋情绪不露,只是静静的看着时野的眼眸,语气轻松:“你想怎么折磨?”
时野嗓间一涩,几欲说不出话来。
他在战场上养伤那两日,闲来无事,叫人按照时弋发过来的设计稿纸,重新改良修复了一下他的机甲。
彼时异金属虫已经被他们击退到星球后方了,退无可退,只差带人前去围剿了就成。
他修养了两三日,驾驶改良后的机甲,带队围杀进星球后方,他为追杀一头中高级的异金属虫,掉入了盘根错杂的溶洞里。
机甲燃料耗尽,刚联系上指挥室的人,信号就断裂了。
溶洞里昏暗无比,肩上的伤口也裂开了,他就在机甲里稍眯了一下眼,随即宛若真实的梦境袭入了他的大脑。
梦境里,时弋并没有终端联系过他,也没有给他发过改良机甲的设计稿。
他在这最后一次的围杀金属虫的战争里,依旧是为了追杀中高级的金属虫,被带到了溶洞里,而梦境里的他并没有现在这样的好运。
损坏的机甲只是按照之前那样简单修复了一下,并没有完全的修复好各个连接口。
他同有损坏的机甲的精神力连接的时候,并不能完全的连接,以至于他在追杀金属虫的途中不能很好的操纵机甲躲避。拼死斩杀掉金属虫,掉入溶洞里,机甲早就破损不已,发出激烈的警告声,他是被摔出驾驶舱的。
摔出去的那一刻,面前破损不堪的机甲一下炸裂而开,他匆忙闪进一旁的溶石后方,但左腿却依旧被炸开的零碎金属刺穿了根部。
请求的支援来得太晚,等他接受救治的时候,左腿已经完全废了。即便他依旧可以上战场,击杀金属虫,可他却永远不能是少将或者其他的任何官位。
他只能是个普通的军人。
因为时家,他的父亲,是不允许一个残废的人当领众军。
绝不承认废人。
恍惚的梦境到这里结束,但左腿受伤残废,最终截肢的钻心刺骨的疼痛却好像是被代入到了“真实”,他手指压着他的左腿一路按下去,时空仿佛在那一瞬错乱了,明明刚才还摁压在肌肉上的手,一下就抓了空。
那长长的裤腿下,什么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触碰到左腿上温热的真实。
脑内如遭撞击,时野整个人都恍惚了一瞬,内心叫嚣着的不可能一下崩裂开来,不得不承认,那是某种可能下的真实。
忽然之间,他完全不能在这架机甲里再待上一分一毫了,弹出驾驶舱,时野往里面走了些路,靠坐在一处溶石下方,将整个身子都完完全全的掩藏在石头的后面。
虽然这一次机甲并没爆炸,但按照那个“真实梦境”的情况来看,指挥室的人找到这里来也要好长时间。
神经虚弱混乱之间,他又进入了梦境。
梦境里他击杀掉中高级金属虫的时间要比现在的早上两三天,原因大概是梦境里的他并没有收到时弋的信息,没有中途休息那两三日,而是直接草草地修复了一下机甲就追杀了过去。
他的左腿废了之后,回到帝星修养了两三日,接到自己父亲的命令,便不得不回去参加他从未见过面的,时白的成人礼。
他本是不愿意回去的,他左腿废掉的消息被捂得极好,没让他父亲知道。
但他不得不回去,他从小接受的最高命令是,不得违背父亲的命令。
于是他连安装义肢的手术都没来得及做,手掌上杵了一个掩人耳目的手杖,艰难地走回到家。
大门雪地里,是蜿蜒着的血色,而散落在墅院里的沾了血和雪的白纸散落一片,时野弯腰捡起那些稿纸。
透过血迹看清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工整干净,看得出写下这些字的人是多么的认真。
哪怕这些稿纸已经散落了一地。
时野不知如何想的,看了一眼里面热闹的宴会厅,忽然生出要违背的命令的念头来。他盯着脚边蜿蜒的血色,手指捻着那一叠稿纸,循着血迹离开了时家墅院。
而后,他一脚踏进一处橘黄灯光的深幽巷口里,灯下摔了一人,蜿蜒的血迹,到那一处就停住了。
时野几乎就要将手里捏着的稿纸给拽出一个窟窿,他一眼就认出摔倒在地上,身受重伤,不知身死的人是谁了。
也忽然忆起来,他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废物也只能有这点作用了。”
“发挥完他最后的作用,就不要留了。”
两种境况之下,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残废的左腿,废物两个字,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泛起惊涛骇浪般的裂骨疼痛。
梦境的最后,他亲手葬了时弋,将那一叠再也送不出去的稿纸,细细地折叠好,藏进他的战斗服中。
然后他离了时家,去各种内战外站激烈的残星上,守着他破损的机甲,战斗到死。
亦将时弋花费心血的稿纸,好好的护着,最终在死亡时,都散落在茫茫宇宙里。
……
“不是……”时野脑中他废人的模样,和时弋最终惨死在街头里景象不断交叉浮现着,最终他的心中荡漾着成为心结的“废物”二字,和对没能早点意识到时弋当时处境,最终导致时弋因为他父亲的废物论而死。
“我不会折磨你,也不会杀你。”时野将超粒子枪都扔到时弋那边去,似乎要时弋相信他。
他在溶洞里经历那些真实到,完全引起他心中共鸣的梦境后,第一反应就是要回来找时弋,他已经完全相信,那或许是可以称为上一辈子的事情。
废物二字成了他的心结,而没能救过时弋,成了他那一生都在后悔的事。
时弋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露出忐忑不安神色的时野,手指压着危墙,缓缓弯下身,想要将那超粒子枪捡起来。
而时野却在这时候向前了一步,似乎是想要搀扶一下时弋。
但时弋手指快速地勾起超粒子枪,身子还未直起来,就快速地向后撤了一步,枪口指向时野,“别过来。”
时野面上一哂,面对上时弋眼中明晃晃的戒备和不信任,苦笑了一下,还是后退了。
时弋曾直到他死的那一刻前,都从未对时家的任何人露出过戒备的神色来。那张不谙世事的脸上,应该是时常带着笑的,带着关心和担忧。
就像时弋发给他的,那张能够免去他废掉左腿的稿纸。
“对不起,我来晚了。”时野声音涩哑,尽力地将每一个字都说清楚,“你都记得,对吗?”
时弋手上的超粒子枪依旧对着时野没有放下,闻言他眉间上扬,似乎是思考了一阵,随即瞳中目光才落到时野身上,语气依旧不咸不淡,甚至带着明显的疏远之意:“记得,但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你救了我。”时野余光瞥了一下自己的左腿。
时弋顺着目光看了一眼,淡淡地应道:“嗯,还债而已。”
话落,时弋将手里的超粒子枪收下了,别在腰间,目光陌然地瞥了一眼时野,“既然你不杀我,那就是要放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