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乱世邪道遍地,有心人告诉亡魂,只要从桥上拉下一个替死鬼,他就可以重新投胎,而那个鬼魂也如此照做了。
由是这座桥受到诅咒,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桥上就会有人无故跌落。
几年之中,附近的人们再也不敢靠近这座桥,但即使如此,仍有外乡人不知情的,莫名在此地丢了性命。
而向晚意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个。
他被拉下水之后,上一个鬼告诉他进入轮回的方法。
晚意就在桥边等待。
第一次,等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怀抱个不足周岁的孩儿,他自是下不去手。
第二次,等到一位求学赶考的年轻人,想到自己苦读圣贤书,却壮志未酬身先死,他还是下不去手。
第三次,等到一位花甲翁,垂垂老矣时日无多,与他老迈失独无所依靠的父母一般,他依旧下不去手……
就这样,又是几年过去,桥上再也未曾死过人。而向晚意却因长留阳世,从鬼魂化成了影魔,没有实体,不能转世,无法超度,只待时候一到,便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桥下的溪水日渐干涸,就是“那个时候”正在接近了。
小说里,云湛和原主本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刚来济阳镇,只听闻鬼邪作祟,害得沈岚山长眠不醒,他们便去查看,发现确是因邪气侵体造成的内伤。
但清除邪气后,沈岚山还是醒不来,云湛就决定去找到邪气的源头。
找到向晚意后,云湛自然是想要先降服他的,怎奈晚意即便毫无攻击能力,仙家法术却完全无法奈何他。
于是原主发现晚意影魔的身份,找机会与之交心,才知向晚意与沈岚山有过一段情缘,再猜测沈岚山是因晚意避而不见才不愿醒来。
而云湛却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坚信是妖邪惑人之语,一心想找到办法斩草除根。
直到几番曲折与误会后,原主终于成功促成晚意去见沈岚山,治好他的病,由沈岚山亲口说出来龙去脉,云湛才知是自己错怪。
最后原主给了沈岚山一道净化自身阴气的符咒,算是让他们二人还能在桥边偶尔见上一面,以此了却心愿。
至于向晚意以后无法再有转世的实情,沈岚山不知,这件事也无力可解。原主本来犹豫是否相告的,被云湛拦住了。
而后他们就离开济阳镇,向晚意与沈岚山到底如何,小说里也没再有后续,想来又是一个意难平。
白梵路看书时的确留有遗憾,但他清楚剧情,这次不必有什么曲折就能很轻松地解决问题,他本来抱有目的去做这件事,原也并不打算在其中多投入真情实感。
但一路走来,晚意的气息缠绕着他,就这样安静温柔地依附在他身上,白梵路突然有种与对方一体同心的感觉,仿佛能体会到这个人的平和与哀伤,以及长久孤独下,那种隐隐的寄望。
何其相似。
白梵路回到沈家,沈老爷早在门口等他了,揣着袖子既着急又紧张。
一见他来,沈老爷匆忙迎上前,“仙师你可回来了,小儿方才突然胡言乱语,还一个劲儿要往外跑,好不容易才拉住……”
“无妨,他是想要找个人,我替他请来了,他一见便会好的。”
白梵路进了沈岚山的房间,转身栓上门。
沈老爷本还想问他请了哪位高人,但见白梵路孤身回来,这黑天半夜心头到底不安,但又苦于儿子的病情,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在外边焦急地等待着。
白梵路张开手心,一缕白光自他掌中落地,转眼化作人形,他暗中替向晚意注入灵力,使他现在身形趋于实体,如不仔细看,会觉得这还是个活人。
向晚意的样貌也的确同白梵路想象中一般,淡雅沉静,文质彬彬,站在那里就觉书香满面,很容易叫人亲近。
晚意刚现出形来,就见沈岚山被五花大绑在床上,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床顶,比起他这个已死之人,更加面如死灰,了无生气。
向晚意始料未及,一时间惊痛交加,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白梵路见状轻叹口气,“我没骗你吧?你早该来见他一面的。”
人啊人,遇到问题总想逃避,如果早一些面对,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岚山……”
向晚意刚唤一声,沈岚山身体便忽的一动,猛朝这边看来,无神的双眼在见到来人的一刻,霎时涌进光彩。
白梵路默默退到屏风外,推门时沈老爷立刻要迎上来,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出来反手带上门。
“您且稍待,令郎必定能转危为安。”
沈老爷看看禁闭的房门,眉头深皱,到底还是问出心里的疑惑,“敢问仙师,您说的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他……”
“他是令郎的有缘人。”
第17章
沈老爷惊讶地睁大眼。他还想问什么,白梵路却不打算和他再多解释。
饶是向晚意心地良善,一旦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人们只会因恐惧害怕,而不停地想尽办法让他彻底消失。
他的存在本身,对普通人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威胁。
约摸一炷香过,门被从里面打开,沈岚山走出来,虚弱地倚在门边,但看他眼神,应是已恢复神智。
“岚山!”沈老爷喜出望外,忙迎上去扶住他,不确定道,“你、你这是好了?”
“爹,孩儿不孝,让您挂心了。”
沈老爷激动一把抱住儿子,忍不住老泪纵横,沈岚山也回抱父亲,仆从们纷纷抬袖拭泪。
白梵路在旁看着,没见向晚意出来,窗口有道白影一晃而过,然后他感觉到,晚意重新附回了自己身上。
许是怕吓着人,才悄悄从窗口过来的。
“仙师真是我沈家的再世恩人呐!”
沈老爷拉着沈岚山要给白梵路下拜,白梵路忙搀起他们,“不必如此。”
他从怀里掏出长命锁,“这锁上我已设好一道符咒,沈公子随身佩戴,可保身体无虞。”
“多谢!多谢!”沈老爷千恩万谢,接过来就给儿子戴上。
沈岚山看着白梵路,那目光似能透过他,看穿他身上隐藏的那个影子。
白梵路对他略一点头。
见白梵路像转身要走,沈老爷忙道,“仙师这便离开吗?如不嫌弃,还请在寒舍小留一夜,明早我派人略备薄礼,仙师千万不要推辞,否则我寝食难安呐!”
白梵路自然没打算现在就走,但他担心向晚意离开那桥边太久,会不舒服。
“沈老爷客气,说来惭愧,我也的确有事想麻烦您,只是现下需得先离开片刻,过后自会回来府中叨扰。”
“如此甚好,那仙师先去,我命人替您候门。”
白梵路离开时,依然能清楚感觉那道视线追随。
从沈岚山方才出门,就只对沈老爷说了一句话,旁人瞧来他或许是长期卧床精神不济,但白梵路却了解,沈岚山神情里流露出不舍与落寞,向晚意应当是与他说明白了。
回到桥边,桥身上那些碎纸片一样的符在晚风中喇喇作响,白梵路只觉分外碍眼,随手一挥皆烧尽了。
向晚意此时从白梵路身上离开,幻出形来,正好见他这番举动。
“公子,我有一事好奇,不知可否请教?”
白梵路正拍拍手,现在桥面上干干净净,他看着才顺眼多了。
“什么事?直说就好,另外也别叫我公子了,唤我陆凡吧。”
“好,陆凡,”晚意也不拘泥,微微一笑,“你是仙人吧?方才我从你身上感觉到了。”
“嗯,怎么?”他身上的仙气让他感到压力了?
向晚意离开白梵路,逐渐地就又恢复了那种飘渺的灵魂形态,刚刚那一笑浅得看不清,但白梵路能想象出他此刻神情,因为周遭有种挺舒服的氛围。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如沐春风。
真奇怪,即使不幸入了魔道,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却如此不可思议。
向晚意不知白梵路所想,又道,“你知晓我身份,却还愿意帮我,以往来此的那些仙人,却没一个是像你这般,所以有些意外。”
白梵路不觉笑了,他们这是在互相意外吗?
一个是魔又不像魔,一个是仙又不像仙。难怪觉得何其相似。
突然就想起小六,他说仙与魔没区别的那些论调,这么看来,那小孩反而比他通透。
“你才是令我很意外,明明是魔,却尽想着如何舍己为人了。”
“陆凡……”向晚意听出白梵路语气中的关切。
白梵路叹了口气,正色道,“只剩下一年时间了,你真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向晚意沉默片刻,“方才我与岚山说时,他也问了这句话,其实我原先并不想告诉他这些,但我又觉得,你说的亦有道理。”
“对珍视的人而言,有时善意的欺骗无异于饮鸩止渴,与其将来不辞而别,倒不如一起过好当下,不留遗憾。”
白梵路猜的没错,晚意的确听了他劝,坦诚地告诉沈岚山,他时日无多,且再无来生。
原著里云湛并没让向晚意这么做,原主也未多此一举,白梵路当时看小说就觉得,在乎一个人,就不应欺骗他,何况事关生死。
虽然这样做似乎有些过于残忍,但在白梵路看来,若是真心对一个人,那人也同样以真心回馈,那他是生是死,都要对他坦诚相待。
决定权在对方,话语权在自己。
而反过来,要是对方欺骗他,却说一切都是为他好,他可能不会那么轻易选择原谅的。
白梵路没谈过恋爱,但他觉得应该是这样,谁还没点理想主义呢?至于现实,遇到了再说吧。
两人一起在溪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向晚意提醒道,“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白梵路这才站起来,和晚意相处像多年的知己,他一时都忘了时间。
“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也不要放弃。”
白梵路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说,具体的他也没想好,但他觉得事在人为,没什么事情是绝对无解的。
晚意却摇摇头,释然道,“我本以为这一年会饱尝孤独,幸而有你相助,我与岚山才有这最后时日,已然万分知足,不敢奢求再多。”
分别时,白梵路回望那桥边身影,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万分沉重。
第二天,白梵路收拾妥当正要去正厅辞别主人,就有家仆来报,说老爷已经在等着他了,且有个年轻人一早就来敲门,指名要寻陆凡公子。
白梵路正疑惑谁能找他找到这里来,再听小仆提到陆凡这个名字,顿时猜到十分。
果然,刚走出内院,就看到在厅门口翘首以盼的少年,还有他肩上的小白猴儿吱吱。
一见到白梵路,小六立刻兴奋地大声唤着他对他招手。
“仙人哥哥,总算追上你了!”
白梵路瞠目结舌,他的确没想到小六这么有毅力,看他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估摸是一晚上都在赶路没睡觉。
“你怎么找到我的?”
“当然是吱吱啰!”
所以这到底是猴鼻子还是狗鼻子啊?
白梵路朝小白猴儿意思意思瞪了一眼,那小家伙还对着他嘟噜嘴扮鬼脸,然后小声吱吱地示好。
白梵路万分无奈,“好吧。”
没办法,先和主人家辞行再来解决这小子的问题。
白梵路进到主厅,沈老爷和沈岚山已经在等他了,经过一夜休息,沈岚山的气色略有好转。
而客席桌案上除了备置茶盏,还有一盘整齐罗列的银锭子以及绫罗绸缎。
“也不知该如何感谢,只能以这些个俗物奉上,还望仙师不要见笑。”
白梵路早知沈老爷会给他谢礼,他本意也是冲着报酬来的,不过他目标却不是这些。
既然主人有心,白梵路不再假客气,直言道,“这些就不必了,但我确有一物,还想请沈老爷帮忙行个方便。”
“仙师言重了,快快请讲。”
“说来惭愧,我现下急需一匹马以作代步之用,不知……”白梵路顿了顿。
沈老爷完全没料到他竟然只是想要一匹马,虽然奇怪,却还是立刻应承下来,“这个容易!区区一匹马而已,舍下正有几匹好马,但凭仙师挑选。”
白梵路正要拱手道谢,小六突然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问,“仙人哥哥你要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骑啊。
白梵路道,“出去再和你说。”
白梵路最后挑了一匹枣红马,临行前,还特意与沈岚山话别,叮嘱他银锁不离身。
当着沈老爷的面,沈岚山客气地应了,白梵路以为他没什么话再说,便转身离开,可是刚走出没几步,沈岚山突然追上来,且甩开了跟着他的家仆。
“陆公子,若有办法救他,我万死不辞!”
他言简意赅,神情恳切,仅仅几个字说完,就因情绪激动又开始剧烈咳嗽,直到家仆赶来扶住他,沈岚山才依依不舍转身,嘴里还道,“请一定……一定……”
那双深陷的眼眶里汹涌的情感太过沉重,令白梵路看着,眼底也随之一阵瑟瑟。
“我会想办法,你放心,务必保重自己。”
不是昨晚那句“一定有办法”,而是“我会想办法”。
白梵路不知自己为何许下这样毫无把握的承诺,他本来只是为求得一匹马的恩惠而决定管这件闲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