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吊儿郎当走上来,往吴耀东面前一站,显然是工厂里的老油子,压根没将乔文和林子晖当一回事。
乔文笑了笑:“东叔你们应该都认识很久了,不用看他,看看你们面前这位新老板,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对他的话分明是很莫名其妙,其中一人下意识点头回道:“少东家晖少。”
乔文点头:“原来你们知道晖少是老板,那刚刚晖少说话,你们在下面聊得那么大声,莫非是对晖少的话有意见。你们放心,晖少很好说话的,现在给你们机会,有什么意见,当面同晖少讲。”
这两个工厂老油子,原本没将林子晖当一回事,现下被个新来的秘书拎出来,顿时颜面无光,但毕竟林子晖是老板,也不敢轻易造次,只能看向吴耀东:“东叔……”
吴耀东还没说话,乔文先笑眯眯开口:“东叔,晖少现在是老板,老板开会工人这个态度,不知是惯来这么松散,还是没将晖少这个新老板放在眼中?”他微微一顿,又才继续,“这些年工厂一直是东叔管理,想必对工人最是熟悉。您说,他们这样是什么回事?”
吴耀东微微一愣,原本打算趁此机会给这俩愣头青一点下马威的他,没想被乔文这个愣头青先发制人。
乔文不过十八岁,看来还是个少年模样,偏生又生得极为漂亮,实在是不像是个有威慑性的男人。
然而他这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吴耀东更是哑口无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沉着脸朝那两人喝道:“晖少讲话你们都不认真听,是不是不想干了?还不快给晖少道歉。”
这两人赶紧给林子晖鞠躬道歉:“晖少,对不起。”
林子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清了下嗓子,道:“下不为例,你们下去吧。”然后大手一挥,“好了,短会就开在这里,大家回自己工位。”
说完又看了眼乔文,乔文会意,又笑容可掬地对吴耀东道:“东叔你看,工厂的员工好像还没意识到晖少是新老板,我以为晖少应该还是得在生产线和仓库多转转,天天坐办公室,只怕坐上一年半载,工人们也没这个觉悟。”
吴耀东讪讪地笑:“晖少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办就好,生产线都是些杂事,不必劳烦晖少爷亲力亲为。”
林子晖眉头皱起来,这老家伙显然还是不想自己插手工厂的事。他再次看向乔文,对方轻轻点了下头,笑道:“晖少爷明白东叔这些年打理工厂的辛苦,不过看今日工人们开会时的松开表现,想必是东叔一个人管理几百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您放心,以后有晖少爷和我帮手,东叔会轻松很多。林先生也是明白东叔的难处,才派晖少爷过来。”说着,不等吴耀东开口,又乘胜追击,“正好现在刚开工,不如东叔亲自带晖少爷去生产线和仓库转转。”
被个后生仔拐弯抹角挤兑,吴耀东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想用之前那套说辞搪塞已经不可行,而且乔文的话几乎已经是向他宣告,林子晖不是来当少爷混日子的,而是真的来接管工厂的。
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好,我这就带晖少爷和乔秘书仔细去流水线转转。”
于是,乔秘书上任第二天,终于得以与晖少爷正式踏入明月厂的车间和仓库。
上回的匆匆一瞥,果然没有看错,整个流水线工作效率极为低下,一来是员工工作状态松散,二来是机器设备老旧。至于生产出来的成衣,工艺水平参差不齐。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要是,乔文发觉材料质量十分低廉。虽然明月厂如今生产的成衣,走得是廉价低端路线,一件外套出厂价顶多几块钱,利润极少,但这个成本还是跟实际上有些出入。
也就是说,实际上的成本,肯定是要低于账上的成本。
因为工厂利润低下,普通工人的薪水不过五六百,这在整个行业也略略偏低,工人工作效率低下,倒也合情合理,毕竟拿多少钱就干多少活。
至于真实成本和账面差价进了谁的口袋,可想而知。
虽然昨天看到账本时,乔文就已经料到吴耀东不让他们进流水线参观是怎么回事,但现实摆在面前,还是让人一言难尽。
而这厢的吴耀东自是已经看出林子晖并不是来混日子的少爷,而他身边的乔文更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一面领着人参观,一面连连叫苦:“晖少爷你们有所不知,自从欧美限制进口配额后,咱们港城出口配都被那几大家垄断,只能从他们手中购买。明月厂盈利低买配额不划算,林先生就让我们只出口东南亚。这几年棉花之类的材料价格又一直上涨,成本节节高升,别看我们都用的低价材料,但出厂价也低,利润实在是稀薄,工人们工资也许久没涨,大家愿意留在厂里,已经是谢天谢地。这两年我为了工厂,头发都愁白了。”
林子晖学先前乔文那套,笑说:“如今制衣厂太多,我们这样规模的厂子,确实难做。我阿爸也是知道东叔辛苦才叫我过来。今后由我和乔秘书跟你一起打理工厂,您就能少操点心了。”
乔文也笑着附和:“是啊,东叔您辛苦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一下,该轮到我们年轻人做点事了。”
林子晖点头,一本正经道:“要不然把我办公室的电视机,挪到您那里去,您没事看看电视喝喝茶,指不定头发还能黑回来。”
乔文:“……”
小伙子有前途!气死人不偿命。
吴耀东果然是被噎了个脸色铁青,偏偏还要勉强装作一副笑脸,于是那张圆润的脸,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看着实在是滑稽。
这一天,由于吴耀东一开始的轻敌,以及乔文和林子晖完美配合,一番男子双打下来,比起初来乍到的头日,可谓是局面突转。
接下来两天,吴耀东更是处处暴露自己的问题。
这人当了明月厂十几年经理,这几年几乎是将厂子变成自己的私人地盘,利用林兆明的放任自流,一本本假账做下来,挣了个盆满钵满。原本还能照这样继续赚下去,哪知半路杀出个便宜少东家和个小秘书,他岂能坐以待毙,势必要让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仔知难而退。
于是,三天后,吴耀东声称自己生病,忽然请了假。
经理休了病假,理论上,工厂就是林子晖说了算。虽然他也知道吴耀东这病假是故意为之,但到底还是颇有几分天真,以为是这几天他和乔文的配合大获全胜。于是准备趁着吴耀东不在,撸袖子大干一场。
但乔文却看出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林子晖的袖子还没撸多久,工厂就开始接二连三的出岔子,先是正在赶工的一款衬衣纽扣用光了,供货商那边说要两天后才能送货。采购主管吭哧吭哧过来给林子晖报告情况,请他解决。
林子晖闻言,亲自打电话过去,那头的答复也是一样,且态度坚决而敷衍,说完就挂了电话,完全不给他催货的机会。
林子晖问:“迟两天影响大吗?”
主管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王。
此刻这位王姓主管一脸的心急如焚:“生产线马上就用完了,等两天恐怕一条线得停下来。这笔订单四天后就得交货,定然是来不及的。”
林子晖听了这话,也是有点急了,求救般看向乔文。
乔文想了想,轻描淡写对主管道:“麻烦王主管把样品拿过来让我们看看,我和晖少想想办法。”
王主管应声点头,飞快拿了纽扣过来交到他手中,见他认真仔细地看,试探道:“这家纽扣供应商,跟我们合作很多年,价格很好,就是经常交货不准时,非得东叔亲自催才行。要不然……”他顿顿,“晖少打电话给东叔,让他帮忙去催一下。”
果然在这里等着呢!
乔文了然地扯了下嘴角,道:“王主管,你在工厂多少年了?”
王主管回道:“快十年了。”
乔文点点头:“那做采购主管多久了?”
王主管:“差不多四年。”
乔文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做了四年主管,想必对各家供应商已经很熟悉,催货竟然还要东叔出马,您这个采购主管,做得似乎是不大合格啊。”
王主管脸色瞬时变得不大好看,讪讪道:“这家供应商价格最便宜,自然很抢手,谁也不能时时保证他们准时供货。”
乔文道:“既然知道很抢手,为什么仓库不提前备好货?你是采购主管,这个道理还不懂吗?”
王主管原本是按着吴耀东的指示,给这两个愣头青使点绊子,让他们知道厂子没有吴耀东不行,没想到这乔秘书对吴耀东只字不提,反倒是把矛头指在自己头上。他当然也不傻,赶紧点点头虚心承认自己的失职:“这回是我的疏忽,晖少乔秘书你们看现在怎么办?若是下午纽扣到不了,咱们两条线就得停工,这笔订单肯定没办法准时交货。我看还是先请东叔帮忙吧?”
乔文笑道:“东叔生病就让他在家好好休养,为这点事打扰他不太好。”说着摆摆手,“你回工位吧,纽扣我想办法,你看还有什么货这两天可能短缺的,一块报上来。”
王主管未能完成吴耀东的指示,悻悻然走了。
等人离开,林子晖愤愤然道:“这十有八九是吴耀东故意整我们。”又蹙眉问,“你有什么办法?难道真让生产线停两天?”
乔文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吴耀东不过是仗着我们没经验,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他举起手中那颗纽扣,道,“我们的成衣一件出厂价最多不过两三块,你当是生产高端服饰,纽扣得用定制的?这种纽扣外面的批发市场一大堆,只要类似的就行,你让司机拿着这个去市场采购几箱回来就行。”
林子晖恍然大悟,点点头:“那我亲自去一趟吧。”
乔文笑着摇头:“不行,就得让司机去。”
林子晖不明所以。
乔文笑:“材料紧缺,采购主管束手无策,但一个司机采轻易就采购回来解决燃眉之急。你觉得这位主管还有什么话说?”
林子晖又是恍然大悟,笑说:“我怎么没想到?”
乔文道:“别高兴太早,东叔可不会就安排这点事等着你。”
林子晖此刻已经放下大心,笑盈盈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你这个军师在,就让他放马过来。”
乔文失笑:“晖少,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
下午刚吃过午饭,司机载着一后备箱的纽扣满载而归。林子晖亲自看着仓库和采购的人卸货点货,见王主管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感觉十分精彩,不由得对乔文又佩服几分。
他笑容可掬地开口:“王主管,你是采购主管,生产线的坚实后盾,遇到事情首先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能总想着麻烦东叔。东叔好不容易休个病假,咱们就别叨扰他老人家了。”
王主管讪讪地应声,看着下属点完货物,黑着一张脸回了仓库,约莫是要给吴耀东去告状的。
林子晖并不在意他如何告状,因为接下来的各种小麻烦,几近让他和乔文忙得人仰马翻。
一会儿仓库来报告说货物不对,一会儿又是材料出了问题。一整天下来,两个人被折腾得够呛,但无论怎么找麻烦,林子晖都坚持不给吴耀东打电话求助。
勉强应付着一桩接一桩的事,但这一天的生产进度到底还是被耽搁了许多。
到了第二天,更严重的事来了,一位拉长报告称他那条生产线因为设备老化,生产效率大打折扣,无法达到原本的生产量,也就是说三天后一笔大订单,必然是交不了货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无非是在吴耀东的指示下,给林子晖这个小老板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工厂离了东叔根本无法正常运转。而客户也打电话过来通知,若是不按期交货,上一笔货款,就得延期交付。
工厂原本就不赚钱,现金流十分紧张,这笔几万块的货款若是延期,只怕按时发薪水都难。
这位拉长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据说父辈就在明月厂工作,似乎在工厂里是个横行的主,工人们对他一口一个“忠哥”,分明是明月厂里的一霸,恐怕也是吴耀东的一把好刀。态度堪称嚣张,一副反正我是没办法,你们去找东叔想办法的架势。
而他正好就是那天开会,被乔文叫上前的一位。
明知道怎么回事,却又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生产线停工。头一回走上社会的林子晖,又是愤怒又是挫败,连茶点都少吃了许多。
乔文倒是不急,就是跟着折腾,确实有点累,他这具身体快有点承受不住了。
中午吃过饭,他半躺在办公室沙发小憩。林子晖见他面色苍白,是个劳累过度的模样,露出十二分的歉意,道:“阿文,我也没料到工厂的事这么麻烦。我阿爸让我来锻炼,我以为自己是来当老板的,大家都会听我的,哪知是这样。”
乔文弯唇笑:“若不是知道会遇到这些事,你阿爸恐怕还不会让你来明月厂。如果我没猜错,你阿爸其实早就想处理东叔,只是自己不好亲自出手,而且这些年明月厂一直是东叔打理,一旦他离开,恐怕厂子就没法正常运转。这两天麻烦一桩接一桩,他无非就是想让我们认清这个事实。”
如今的林子晖虽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却也有自己的骨气和脾气,愤愤然道:“大不了跟他斗到底,我倒要看他折腾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