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人了?”
“我想救人。”骁粤哭着笑了,“可是就因为这样,反而让更多的人失去生命,很多人的人生因为我变得……破碎……狼狈……”
“哼,你们这些年轻人,固执。”
骁粤又啃了一口干馒头:“……我错了。”
老先生一哂:“取他们性命的是心存贪欲及恶意之人,你不过是无能为力,何罪之有。”
“若有人因我而死呢?”
“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那对错都是别人的事。”
……只要善良。
骁粤还是头一回觉得善良,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尤其是像他这样平庸无能的人,有一颗善良的心,却没有善良地能力,无疑是自我折磨。
老先生放下了酒壶,将一张竹板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展开成一把躺椅:“人性自由,善良无罪,放弃善良亦无罪,所愿,所不愿,皆不如心甘情愿,得,所不得,皆不如心安理得,既已尽力,何来那些伤怀,庸人自扰之。”
骁粤看着躺椅上的人,总觉得这番谈吐着实不像个守庄人。
义庄是脏地,受义庄的人往往是没念过书的命硬的老孤寡,迫不得已干着这没人肯干的活。
可这位老者,分明这般质朴清高。
骁粤有些怀疑他的身份。
可他对骁粤明显毫无敌意。从方才一番话,他甚至是在开导和引导骁粤,虽说语气用词有些严苛。
骁粤不明白:“老先生,您明知我是危险人物,却还是留下我,也是因为选择善良吗?”
老先生闭着眼,道:“善恶一念生,一念灭,昙花一边开,一边谢,人啊,可以往回看,但千万别往回走。”
“……”
骁粤不在说话,屋外风雨更作,屋内幽光朦朦。
一念生,一念灭……
二者不可共存。
骁粤啃着剩下的半块馒头,忽然明白了,何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祁宸和心安理得……或许就是骁粤的鱼与熊掌。
贪得无厌的下场,便是如此,此彼尽失。
只可惜,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骁粤的瞳孔映着幽蓝的烛火,眉眼间凝着细碎的薄霜。
这个老人……也许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过往,才让他放弃俗世的羁绊,躲进死人地,寻求这份死寂般的宁和。
可骁粤做不到他说的那般心安理得。
骁粤的负罪感让他自己也惶恐难安……也许无论躲到哪里,只要他还记得这些回忆,他就很难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可他顾不得那些,那些痛苦属于未来,他现在必须活下去,他要留着命回去救他的叶钊。
叶钊还在轮回里等着他。
骁粤强迫自己闭上眼,逼自己睡觉,他不能再熬着耗费体力精力,从这里出城去三里亭,这是一段艰难的路。
他需要养精蓄锐。
可他刚入眠,应该过了不久,他被叫醒了。
“醒醒!!”
老先生摇了摇骁粤的肩。
骁粤睁开眼,听见了凌乱的马蹄和嘶鸣声,夹带着风雨呼啸着从外面的树林中传来,连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骁粤猝然起身,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能连累老先生。
他飞快环视四周,朝开着的窗户跑去?
老先生拉住他的肩:“这么出去你跑不掉。”
骁粤知道铁骑兵的速度,可是……
“过来。”
骁粤还未及反应,便被拉到了一具黑木棺材旁。
老先生推开棺盖:“躺进去。”
“…”
“快。”
骁粤毫不犹豫翻身躺进了棺材。
棺盖刷拉一响,在刚好遮盖他脖子的地方停下,完整地露出了他的躯干。
他震惊,想问为何不盖严实,只听老先生低声威喝:“不许出声!”
一把冥纸撒了进来,骁粤将呼吸压低,听着马蹄声踏进院子,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直直地冲进了义庄。
骁粤看不见外面的状况,只能屏息凝神——
画布展开的声音响起。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先生的声音仍旧不卑不亢:“老朽这儿可只有死人。”
外面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半晌官兵喝道:“给我搜!”
义庄的棺材从左外侧被一具具地打开,风穿堂而过,骁粤甚至闻到了尸臭。
他的心紧拧着,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棺材板的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骁粤紧张得连攥拳都不敢。
忽然,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棺材旁。
高大的影子自上而下,压进棺材,压在骁粤的身躯上,可棺盖却迟迟没被推开。
骁粤浑身的神经绷得犹如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那人忽然道:“怎么这具棺材没盖?”
“这是个今日刚送来的,无媒苟合,珠胎暗结,被抛弃后吞金而死,怨气深重,正在做法安抚。”
“哼!装神弄鬼!”
那双手搭上了棺盖,骁粤连呼吸都骤停了一下。
棺盖一点点被推动,光照进棺内,照亮了骁粤的衣领,脖颈,沿着下巴,到嘴唇……
“罢了!!”
许是也害怕被怨鬼缠上,棺盖未被完全推开。
官兵撤出了义庄,马蹄声飞快远去,骁粤一颗心顿时恢复了正常搏动。
老先生敲了敲他的棺材板:“出来吧。”
骁粤扒开胸前的冥纸,坐起身来,神色肃然:“您真的是守庄人吗?”
骁粤确定他绝对不是守庄人。
方才他面对官兵毫无惧色,这不是一个普通百姓还有的反应。
老先生回身看向他,沉默了片刻,道:“年轻人不要有那么重的好奇心,胡乱打听可不是好趣味。”
“……”骁粤翻身下地,赘上去正要追问,老先生猝然转身,声色锐利:“不该问的别问,你明日你继续装死,我带你出城。”
骁粤执着道:“您不是守庄人!”
“我说了,不要好奇。”
老先生说着转身就走,骁粤抓住他的肩膀便要去扯他脖子后面的衣领。
老先生推开他,怒道:“你做什么!”
骁粤:“让我看看您脖根上的刺青。”
老先生一甩宽袖:“哼。不知死活。”
骁粤还想拉住他,他侧身躲开骁粤的手,头也不回地没入了院外的风雨中,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下。
以骁粤全然拦不住的速度。
第122章 第八卷 ·落红满地归寂中(5)
骁粤透过窗户,看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暴雨下了一夜,老先生再也没有回来,骁粤不能一直待在义庄,此处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虽是隐蔽,却也消息闭塞。
骁粤必须要出去打听一下城里的情况,才好想办法出城。
就在他骁粤准备离开时,真正地守庄人回来了。
守庄人是个佝偻的老人,穿着补丁的旧衫,竹山编制的宽檐帽压得很低,骁粤无意间看到了他扭曲的鼻梁。
守庄人叫老段,声音苍老而沙哑,话也不多,他说是那位老先生嘱咐他带骁粤出城。
可当骁粤问起那位老先生姓甚名谁之时,老段不再作声,只是默默将一匹马牵进了义庄,熟练地将扣好棺索,叫骁粤躺进去。
骁粤只能照做,还被抹了一脸的狗血,脚边还放了一大包腐肉,在密闭的空间里散发浓郁的恶臭,令骁粤几欲作呕。
棺车一路摇晃,厚重的棺盖隔绝了外部大部分噪音,但骁粤依稀能听到跟嘈杂的声音。
周围环境里很多人在说话,偶尔会有整齐划一的铁靴踩过长街,骁粤推测已经过了闹市。
棺木中伸手不见五指,骁粤的嗅觉都快麻木了,忽然,棺车停下了,骁粤隐隐听见了外面传来戍城官兵的声音——
“停!”
“城西义庄,出城处理死尸。”
“什么死尸需要出城处理?”
“我们义庄的尸首都是无人认领的,得埋在城外乱葬坑的,这是衙门的文书。”
“…”
静默了少许,应该是在查看衙门的通行证。
这个时候蓝珺瑶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发现,但因信王大婚,从全国各省各县来朝的官员皇商不计其数,因而也无法彻底封锁城门,只是查得特别严。
果不其然,戍城官兵仍不肯轻易放行——
“这里边不是藏着什么活着的东西吧?”
“兵爷说笑了,这里面的怎可能是活的。”
“来人,开棺!”
“使不得,”老段阻拦道,“这人得了疫症死的,脸皮全烂了,传染出去可不好。”
官兵也愣了愣,声音隔了许久才又传来:“那个,你!去开棺检查!”
被点中的小兵顿时大惊失色,这可是疫症,染上那玩意就没命了。
“我……我不敢……”
“废物!”官兵大喝,又看向另一人,“你去!!”
“啊?”
“快点!!”
小兵怕得要死,又不敢违抗命令。
糟了。骁粤心叫不好,但他忽然想起自己脸上抹了血,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
棺盖猛然打开,天光刺眼,骁粤瞪大了眼睛,与眼前之人直面而对。
可是,掉头盔的小士兵竟死死地闭着眼睛。
骁粤眨了眨眼,看着小士兵的脸都青了,估计还憋着气:“是、是死的。”
棺盖很快便重新盖上,骁粤感觉到棺车动了起来,从平缓的路段一直到颠簸的路段。
他们已经出城了,外面没有再传来任何的杂音,老段应该是选择了一段较为僻静的路。
棺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加上恶臭难耐,骁粤实在受不了了,他用力地敲了敲棺盖,又喊了几声。
棺车一直在颠簸的路段上前进着,骁粤能感觉到这是一段上坡的道路,他们一直在往地势较高的地方去。
又过了许久,路况似乎越来越差,马总是不避开土坑和石块,骁粤被颠得恶心头晕,他在终于再也受不了,用力地太开了棺盖。
绿茵蔽日,山深石乱。
马正拖着棺车前行,驾车的老段早已不知所踪。
骁粤叫停马儿,在路旁的草丛里找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前方十里三里亭”。
原来只是去三里亭的小路……
可是骁粤并未告诉过谁他要去三里亭,老段是如何知道的?巧合?
骁粤来不及多想,在路旁的山溪里洗了把脸,染血的脸又恢复了往日的白皙,看着水中红衣胜火的自己,骁粤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昨夜的那位老先生究竟是谁?
是谁在帮骁粤?
他本打算离开郦都城在细细询问老段,可如今老段也不辞而别,留下了一连串的疑问给骁粤。
他本来猜测是方裕物,除了方裕物,他再也想不到有第二个人会来救他,所以他想确认那位老先生身上有没有青鸟的图腾。
方裕物手下的人,脖颈根部都纹着青鸟的特殊图腾,骁粤曾经亲手画过那个图腾,他如果见到一定能认出来。
可是骁粤已经无从求证了,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后天便是八月十五,他必须赶到三里亭的镇上,找齐德隆也需要花些功夫。
骁粤将拖拽棺车的绳索砍断,骑着马往石碑所指的方向去。
一路林深叶茂,骁粤走了很久也未见到半个行人,甚至还在不断往大山深处去。
骁粤隐隐觉得不对劲。
而不远处的三岔口,明朔已经等候他多时。
……
明朔带着人在这条路上埋伏了整整一天一夜,那日他在静库的墙外,亲耳听见月牙儿叫骁粤一定要去三里亭。
他们在城中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骁粤的踪迹,便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在通往三里亭的必经之路上拦路堵截。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迎面山路上的鲜红的身影由远及近。
锦衣卫从旁边的林子里冲出,截断了骁粤前进的路。
骏马嘶鸣着停驻,看见站在路中央的明朔,骁粤神色平静。
从他察觉这条路有蹊跷时,他便已经有了会发生这一幕的心理准备。
月牙儿那日爬墙静库的墙头,她那么大声嚷嚷三里亭,聋子都听见了。
眼前只有三条路,左侧通往三里亭的路已经被明朔堵死,他也不可能再走回头路,再回去那个牢笼般的郦都城。
骁粤只能策马冲向右侧的山道,身后的追兵风驰电掣地追了上来。
骁粤的马并非好马,不过只寻常商家的普通黄马,与锦衣卫的战马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骁粤眼看便要被追上,距离不过三丈,只要明朔掷出手中的长剑,骁粤的身体便会被从后往前完全贯穿。
但明朔显然不会这么做,甚至在一个弯道过后,故意同骁粤拉开了距离。
三次弯道之后,锦衣卫已经被他甩在身后很远了,骁粤也被逼近了一条死路。
路到了山顶便断了。
骁粤的马停在一座土地庙前,远处的马蹄声愈渐逼近,骁粤来不及多想便下马钻进了土地庙。
可骁粤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这个决定又让他落入一个阴谋的网中。
土地庙中的尚有香火的痕迹,骁粤关上门,转身赫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对面的窗边,逆着光,骁粤意识看不真切。
骁粤的呼吸骤然一滞,这个背影他太熟悉了,他近乎本能地想拉开门冲出去,哪怕被踩死在明朔的马蹄下,他也想逃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