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已经是盛夏了,路边稻田里的稻子已经结了青色的穗,坐在田埂边的小厮热得不住地擦汗,在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邱子晋后,“嗖”地站了起来。
“少爷!是少爷么?”
他难以置信地走向前两步,一直到走到邱子晋的红鬃马前,小厮的表情都跟做梦似得。
“阿宽?”
邱子晋倒是先认出他的身份来了,他是自家前院伺候的下人,跟自己差不多大。他离家的时候这孩子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呢,现在也是个半大小伙了。
“真的是少爷!听说您这两个月要回乡,夫人就天天让我在这里等着……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说着,他甩开帽子,飞也似的朝着城里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嚷着,“回来了!少爷回来了!探花郎打马回乡啦!”
鞭炮声乍起,成片的人群涌了过来,男女老少站在道边,看着被身着锦衣的仪仗队包围着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缓缓地走过身旁。
万达骑着一匹小马和杨休羡两人在后头跟着,听着耳边欢乐的笑声和掌声,看着荡漾着笑脸的人群,不自觉地抬起了胸脯——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啊。
一路上,有不少当娘的拉着自己的儿子,跑来冲着邱子晋磕头叩首,希望能沾点探花郎的喜气。
邱子晋也毫不避嫌,让高会和身边的锦衣卫们,将他从京里带来的“状元糖”沿路发给百姓们。
还有不少年纪大的长者,从田里,桥边,路边赶来,特意给探花老爷问安,邱子晋都会逐一下马还礼。
短短的一条路,众人将近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落日之前,赶到了邱家大宅所在的村口前。
红色的火烧云将大半个天空染成了紫红色,一片蒸腾的暑气中,万达只见在一块高高竖起的牌坊下,站着十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女,那就应该是邱子晋的家人们了。
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父亲、母亲和族里的叔叔伯伯们,邱子晋捏着缰绳的手指微微一颤。
在前头牵马的高会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回头,看到的却是满脸笑容的邱子晋。
“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
邱子晋翻身下马,一步步地朝着牌坊走去。
万达和杨休羡也跟着下马,在喜庆欢腾的乐声中,他们跟随着邱子晋的步伐,穿越过了刻着“教子有方”、“为国育才”字样的荣恩牌坊,向他的家人们走去。
站在最前头的,是邱子晋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个头不高,但是面皮白皙,清瘦。下巴颏上留着一簇胡须,是一个翩翩美中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邱子晋二十年后可能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看到三年未见的儿子,邱父明显很是高兴,他上前一步,将邱子晋搂紧了怀里。父子两人互相抱着,看得周围的相亲们不由得感动落泪。
站在父子两身后的,是被丫鬟搀扶着的邱子晋的母亲。
出乎万达的预料,邱子晋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大美人,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但是她通身的气派,满脸的矜持,仅仅是站着的姿态,都让人心生敬畏。
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情流露的样子,让邱夫人似乎感觉有些不妥。不过她并没有将不满的情绪放在脸上,因为很快,她的儿子放开了他的丈夫,朝她走了过来。
“母亲大人。儿子高中了,儿子回来了。”
邱子晋的眼中闪着泪珠。
邱母的双手垂在胸前,捏着一块素色的帕子,慈祥地点了点头。
一旁邱家的人眼明手快地在地上铺上一个红色的蒲团,邱子晋走到蒲团前跪下,在所有父老乡亲的赞叹和哭泣声中,在硕大的“皇明敕造恩荣牌坊”的见证下,朝他的父母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蒙陛下恩典,儿子得以回乡,谢父母大人多年养育之恩。”
邱子晋抬头说道。
掌声如同雷鸣般响起,万达情不自禁地也跟着拍起了手。
“哇,真的像拍戏一样,太感动了。”
“拍什么?”
杨休羡低头问道。
“啊,我是说,像戏里唱的一样,太感动了。”
万达纠正道。
杨休羡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对正在抱头痛哭的母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有杀气……”
还不等杨休羡判断出这股杀气从何而来,就见站在一旁观礼的乡亲队伍中,有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突然握着一把匕首,对着邱子晋的背后重重扎去。
邱子晋此时刚从蒲团上站起,完全不知道身后的异样。高会刚才为了避嫌,已经站回了万达等人的身边,这时候即使飞奔过去也是来不及了。
“小心!”
万达高声叫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石子破空而出,划过那男人握着匕首的手背。
随着一声惨叫,匕首跌落在地,落在邱子晋的身侧。
邱子晋慌忙一闪,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一滚儿,滚到了一旁的水渠里,堪堪躲过刀锋。
只见匕首插入泥地,刀刃深深陷入土中。
高会猛扑上去,把那男人一把擒住,将他的胳膊压在身后,抓起他的头发,一把将斗笠打落下来。
万达快步上前,蹲到了惊魂未定的邱子晋身边,双手握住他的胳膊。邱母尖叫着扑到在地。连带着邱父也腿脚发软,差点跪在地上。
鼓不敲了,罗也不鸣了,唢呐声在冲天一响后彻底息了声音。
谁都想不到,如此喜庆的一幕,竟会发生如此转折。
杨休羡走到那人面前,一脚踹上他的肩膀。
“什么人?敢对巡按大人不敬?”
那人低着头,也不答话。
“抬起头来!”
杨休羡厉声喝道。
站在男人身后的高会,用右手掰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展示给了众人。
“鬼啊!”
“啊啊啊!”
一见到他的容貌,站在杨休羡身后的乡亲父老们齐齐发出惨叫,一个孩子更是害怕地缩到了母亲的身后。
莫说他们,就连见多识广的杨休羡在这一瞬间都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只有半张脸!
不,正确地说,不是只有半张脸,而是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能看到右边一只完整的眼睛,和半张嘴巴。
剩下的左边半张脸,则已经完全称不上是“人脸”,那一边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块焦炭。
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和周围一样成了一片漆黑,连鼻子都不存在了,只露出一个可以呼吸的空洞而已。
杨休羡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胳膊,将衣袖撩了上去。
果然,就如同杨休羡预测的那样,这个人的整个左手和他的左脸一样,都被重度地烧伤了,整个左手手指都黏连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个肉棍。
围观的妇孺们尖叫着跑开,现场顿时乱做一团。
幸好现在天色还亮着,这个人若是晚上出现,还不被人当做一个恶鬼么!
万达抱着邱子晋走了过来,见到此人的这张面孔,都是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邱子晋鼓起勇气问道。
“呸!狗官!”
那人眼见行动失败,愤怒地朝着邱子晋破口大骂。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应该是喉咙也被烧坏了。
“这次杀不死你,算你运气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人说完,竟是头冲着牌坊下的石柱冲去,想要当场自戕。
高会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捏着他还算完好的右手胳膊,将他牢牢地锁在地上。
就在此时,邱老爷和邱夫人也分别被小厮和丫头们扶了起来,两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在看到男人的脸孔后,邱老爷面如白纸,惊恐地倒退几步。
而邱夫人则干脆双眼朝天一翻,晕倒在地。
“你是谁?你为何要杀我?”
邱子晋再一次厉声问道。
“我是谁?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去了京城三年,搏了一个探花的名头回来,居然连我是谁都忘记了么?”
男人朝天笑着,喉管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
听到他叫自己“少爷”,邱子晋先是一愣。
他扶着万达的胳膊,攒起了十二分的勇气,努力地在这张恐怖的脸上寻找回忆。
“明光哥,你是……你是明光哥?你居然是明光哥!”
万达不知道这个“明光哥”是谁,不过看邱子晋的表情,再听这个男人叫他“少爷”,想必是他们邱家的下人。
“哈哈哈,小少爷,你终于认出我了。你居然还能认出过!看来我的脸,毁得还不够严重啊。”
被叫做“明光”的男人,正是邱子晋家的仆人。这个人非但是邱家的仆人,在邱子晋小的时候,他还曾经照顾过他,两人一度感情很好。
没想到邱子晋如今刚回乡,连家门都来不及进,这人居然要杀小主人。
“为什么……为什么啊?”
邱子晋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
“狗官,你们今天倒是母慈子孝。但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不该杀你么?”
被叫做“明光哥”的男人恨恨地看着邱家母子,若不是身后有高会押着,他简直恨不得扑上去,生啖了他们两人的血肉。
就在此时,邱母幽幽转醒,被丫鬟扶着走到了她儿子的身边。
“你胡说八道,你妹妹死不死的,关我儿子什么事儿?他是从京城回来的,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邱夫人为了迎接儿子今天归乡,在半年前就早早做好了准备。
衣服是新做的,首饰是新打的,就连跟着身后的丫头都是特意挑选过的。
为了等这一刻,她足足等了十七年,从这个儿子出生起的那一天开始,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儿子有朝一日高中,衣锦还乡夸官的美梦。
结果这个梦好不容易实现了,才进行到一半,居然被人用这样的方式给打断了,让她怎么能够忍受得住?
若不是身边还有外人,若不是她还站在朝廷赐下的恩荣牌坊下,邱夫人恨不得当场撕了这个男人。
那“明光哥”还想继续骂,被锦衣卫众人堵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好好的夸官游街变成了这样,美貌的探花郎在泥地里一滚,身上的大红袍也破了,胸前绑着的红花也散了,头上插着的金花也落在地里,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了。
更别提刚才那个“明光”可怕的嘴脸了,乡亲们吓得顿时一哄而散,场面急转直下。
“刚才多谢杨大人了。”
邱子晋感激地对着杨休羡拱了拱手,快走两步,就上前安慰母亲去了。
他以为刚才那一下跟往常一样,是武功高强的杨大人出的手,把他的小命从鬼门关里拖了出来。
杨休羡刚想否认,不过在看到万达投来的眼神后,也没有出声反驳,算是将这个功劳默认了下来。
事已至此,仪仗队也只好偃旗息鼓,把家伙什全部收拾了起来,一群人跟着有些丧气的邱家人往邱家大宅子走去。
“万大人,要不要去教训那个‘鬼脸男’一顿?”
这时候,有个锦衣卫的手下凑了上来,贴在万达耳边问道。
要知道这“回避”和“肃静”的牌子可不是白打出来的,这代表了朝廷命官的脸面和皇上赐下的荣耀。
锦衣卫们好不容易干一回这种不招人骂的喜庆事儿,居然被一个鬼面男折了面子,让这群耀武扬威惯了的官爷们感觉有些挫败,急于想找补回来。
“你们去审审那个家伙……务必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万达本以为离开歙县,到了小邱家那就要开始纯玩之旅了,想不到居然还会遇到这种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企图杀人者还是邱家的家仆。
按说这样的案子应该把犯人立即绑赴当地官府拷问,但是小邱回家是喜事,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干脆让手下人先去审问一番,再做打算。
手下人得了命令带着几个兄弟去了,万达一脸复杂表情,走到杨休羡身边。
“怎么会这样呢?”
他问道。
喜事差点变丧事。
难道我的“柯南体质”过于猛烈,连小邱都被我影响到了么?
杨休羡叹了口气,望着高高在上的恩荣牌坊,摇了摇头。
“刚才幸好有‘他’。”
万达低声说道。
“是啊……幸好。”
看着金乌逐渐西沉,稻穗上反射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两人心中都感觉沉甸甸的。
有了这么一个开头,这次小邱的回乡之旅,恐怕是难以顺利了。
邱家的宅子让万达大开了眼界。
他早就知道江西商人有钱,却不知道可以有钱到这种程度。
小邱的家,位于一个叫做“邱家宅”的一片建筑群中。
叫它“邱家宅”,并不只是因为这里的村民都姓“邱”,而是因为这片足足有着千亩土地,包含了一个山头,一条河流,一个天然湖泊和十三个院子的庞大建筑群,都是属于邱子晋的家宅。
并且根据领他们进门的邱家管家的口述,在他们刚才进村的时候,往两旁蜿蜒出去的好几个山头,都是属于邱家的山林。
上面有烧陶瓷的窑厂,有烧炭的炭厂,烧石灰的石灰窑,靠河岸那边还有一整个山头的茶树林……听得万达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