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闻做文章的小学生乃是当今万贵妃的弟弟,安乐男爵万达从慈济堂抱养来的养子万澜的时候,这位一向沉静的商阁老的表情可谓是精彩万分,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可惜了……”之类的语句,最后自然也打消了收他为弟子的念头。
商阁老极为注重官声,虽然从来没有和这位名动京城的煞星万大人有关冲突,不过他也尽量避免与之接触。
而且这位万澜小爵爷年纪虽小,也已经袭了个锦衣卫百户的带俸官职了。
加上娘娘心疼外甥,恨不得一年加他两回禄米,算起来每个月的俸禄比内阁大佬们都来得多,自然不会走经济仕途了。
“之前他要学弹琴,今年早些要学画画。现在又要做木匠……我也不知道这小子下一步要干嘛……”
万达为难地挠挠头。
对于这个天资过人的小孩子,就算是小万大人也是束手无策。
他“上辈子”的时候听说过明朝的时候出了好几个奇葩皇帝,据说有喜欢修仙炼丹的,有喜欢斗蟋蟀的,有在宫里建动物园的,还有喜欢做木工活的。
万达本来以为这些都是电视剧里瞎说的。
毕竟他看他皇帝姐夫就挺正常的,每天除了上朝下朝,就是批折子。除了过年那几天,从来不休息,简直就是工作狂魔。
直到他把这皇长子养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这天纵奇才的小家伙终于展示出了他们老朱家潜藏的“疯狂基因”了。
极端的聪明,极端的自负,并且拥有仿佛发泄不完的精力。
整个男爵府上下,包括万达在内都跟着他疲于奔命。
万达都难以想象了,这小子要是真的一直被关在皇宫里,真的做了皇帝,就这秉性和天赋,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
“阿澜他这回要折腾到什么程度?他不会想要自己盖一间房子出来吧?”
汪直哭笑不得地问道。
毕竟这孩子之前学琴的时候,可是亲手斫了一把琴出来。那把琴至今还放在昭德宫里,被娘娘时刻抚弄呢。
万达无奈地看了汪直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嗨!”
随着万澜一声吼叫,那块腰粗的木头终于被斩断。旁边立即有下人送上了洗手的汤盆和凉水。
万澜喝了口水,转头见到站在花架下的万达和汪直,放下茶杯就跑了过来。
“阿直来了!”
万澜拍着手几乎是跳到汪直面前,拉住他的衣袖。
“阿直来,跟我一块锯木头。我今天要做个板凳出来。一会儿做好了,你帮我带进宫给娘娘去。”
“说什么傻话?娘娘缺你一个凳子么?”
万达拿过仆人递上的汗巾,弯腰给万澜擦汗。万澜乖乖地闭上眼,踮起脚,又闲不住地晃动着身体。
这孩子虽然才十岁,却已经生的十分之风流倜傥,活脱脱的一个小号美男子。
继承了万贞儿的挺拔体型和朱见深的白色皮肤以及淡色的瞳孔,比起小时候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喜庆童子汪直,这位皇长子则是俊眼秀眉,文采精华,让人见之忘俗。
而且可能是“外甥多似舅”的关系,这孩子眉眼之间也带着几分万达小时候的顽皮劲儿,伶俐极了。
就连邱子晋也曾说,他小小年纪就如此俊美,真不知道他长大了之后,将会吸引多少京中少女为之泪流。
“叫‘阿直’像话么?说了多少遍了,要叫他‘哥哥’。”
万达扔下汗巾,冲着万澜瞪着眼说道。
在宫里他们是主子奴才,不过在安乐伯爵府,他们就是堂兄弟,一切都要按照万达的规矩来。
“阿直哥,咱们今天去哪里玩?”
见到“老爹”真的要生气了,万澜乖巧地改了口。
“小爵爷要和我们一起去办案?”
杨休羡难以置信地看着万达,后者回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杨伯伯好,邱叔叔好,高伯伯好。”
万澜乖巧地给各位叔叔伯伯打招呼,乖得让万达觉得渗人。
邱子晋和高会都尴尬地点了点头。这位小煞星之前的种种壮举,他们可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毕竟邱子晋可算是他半个开蒙老师,高会也教过他几天的拳脚功夫。
他平日里在男爵府里胡闹就算了,今天可是正儿八经地要办案,万大人怎么把他带来了?
“怎么回事儿?陛下他知道么?”
这群人里头,只有杨休羡知道这孩子的真实身份。包括邱子晋在内,都以为这孩子真是万达抱来的。
正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们可是去办案,怎么能带上皇长子涉险呢?
“梅千张一早已经飞去宫内问过了。”
万达踮起脚,低声在杨休羡耳边说道。
“比起做板凳,陛下觉得还是让他跟着我们一块破案来的正常些。”
刚下了朝的皇帝,在听闻儿子的兴趣又发生变化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真是难为小郎舅了……”
好歹万澜身上还挂着一个锦衣卫百户的名头,而且明里有杨休羡和高会,暗地里还有影卫梅千张,万澜的安全应该没有大问题。
杨休羡闻言,无奈地点点头。
“黑眚,我知道。”
万澜人小小的,却要走在最前头。
“《宋史》中曾有记载,‘宣和中,洛阳府畿间,忽有物如人,或蹲踞如犬。其色正黑,不辨眉目’。”
万澜跳上路边的石阶,又跳了下来,在万达面前转了一个圈儿,小孩正色道。
“据说早在宋朝元丰年间,神宗陛下的寝殿就出现过这个怪物,不久之后,神宗就崩逝了。”
万达皱眉。
“刚才说的宣和年间出现的那个黑眚,据说以吃小儿和女人的心肝为生。刀枪不入,变幻莫测,为祸良久。然后……”
小孩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神色,“北宋就灭国了。”
万达闻言一惊,转头去看走在队伍后面的邱子晋。
邱子晋点了点头,同意了万澜的说法。
“确实如此。据说宋哲宗赵煦在驾崩之前,宫内也出现过黑眚……”
万达和杨休羡互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万达是万万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鬼神的,白莲教也好,之前被他遇到的歙县女鬼也好,最后都被证明只是装神弄鬼而已。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崇拜神佛的,哪怕是儒生,最多也是“敬鬼神而远之”。对于这些人而言,时不时地出现在史书的角落里,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亡人、亡君,乃至亡国的妖怪是真的存在的。
“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呢……”
万澜走到汪直的身边,拉住他的袖子,抬起下巴笑道,“阿直哥,你说弄出这个事情的人,难道想要谋反不成?”
听完了小万澜的分析,汪直冷着一张俏脸,重重地拧起眉头。
“哎呀!这不是万大人么!”
就在众人陷入沉默的时候,一个灰色的人影冲着万达快速地冲了过来。
汪直一把将万澜拉到了身后,而杨休羡也打横一步,跨到了万达身前。
“万大人,杨大人,邱大人!还有你,小高!”
来人兴奋地冲着他们招了招手,然后比了比自己,“还记得我么?老刘啊,刘铁齿。”
“刘铁齿!”
“居然是你!”
万达等人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谁也没想到时隔十年之后,居然会在京城里见到这个老家伙。
虽然过了十年,不过这老刘并没有明显见老。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倒是长了不少,配着他越发精乖的表情,显得事故又滑稽。
万澜疑惑地看了看汪直,后者冲他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也不认识。
“歙县一别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
刘铁齿晃了晃左手擒着的写着“铁齿神算”四个大字的幌子,冲着万达眨了眨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你看,果然是‘后会有期’了吧。”
“神了啊。果然是‘铁齿’。”
突然见到故人,本来凝重的气氛也被打破了,万达转过身,急忙将万澜拉到身前。
“快,给你刘伯伯行礼。这可是爹的老朋友了。”
万澜迷惑地摇了摇小脑袋,心说怎么从来不曾经过这个“伯伯”。
不过他在外人面前一贯乖巧懂事,于是双手作揖,冲着刘铁齿喊了一声“刘伯伯”,就要下拜。
“哎哎,岂敢岂敢。”
刘铁齿乍一看到万澜的容貌,陡然一惊。
见到他要对自己下拜,更是惊得他直接把幌子给扔了,双手交叉,在万澜弯腰之前,“噗通”一下先跪了下去。
“折煞我也,折煞我也。”
刘铁齿诚惶诚恐地说道,“小道何等微贱,如何担得起您的一声‘伯伯’。”
说着,“咚咚”磕头,把万澜给吓得三步退到了万达的身后,伸手抱住万达的腰杆,小脸都给吓白了。
汪直莫名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万达尴尬的表情,眼珠子一转。
“快起来,别吓着孩子了。”
杨休羡见他几乎都要趴在地上了,这条小路虽然僻静,但是毕竟还有偶然走过的行人。这些人远远地就见到一个算命打扮的老头,对着几个锦衣卫磕头,纷纷避让不及。
估计不用过多久,就会传出锦衣卫当街欺凌老者的传闻吧。
“大人啊,这孩子他龙章凤……”
刘铁齿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一脸莫名的万澜,刚要继续说下去,就被杨休羡一把拉到了身边。
“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现在就让你死。”
杨休羡满脸微笑地低声在刘铁齿耳边说道。
刘铁齿听了,忙不迭地摇了摇脑袋,重重地咽了口口水。
他脸皮不自然地抽搐着,对着万澜笑了笑,“小道乃是方外之人,不受俗家礼仪。您……公子不必如此。”
“阿澜别怕,这个道士就是以前跟爹一起在歙县抓过鬼,堪过舆的那个,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听爹讲办案故事了么?他就是那个故事里的‘刘铁齿’。”
万达爱怜地摸着万澜几乎炸毛的小脑袋安慰道。
万澜紧紧地搂住万达的腰,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微微探了出来。见到刘铁齿对他笑的一脸讨好后,又皱着小眉头,抬头对着万达说道,“爹……这人怪怪的。”
“他也不是怪……”
他这个叫做“神叨叨”。
万达好笑地说道。
“哎对了,老刘你怎么来京城了啊?难道是这里有什么富商请你堪舆看风水么?”
“哎,别提了。”
刘铁齿终于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是不怎么敢朝几乎挂在万达身上的万澜看去,不过神情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是来清理门户的。”
刘铁齿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师门不幸,出了一个败类。打着我派的名义,到处行骗,装神弄鬼。据说,已经骗到京城来了。”
“我作为本门这一代的掌门。”
刘铁齿拎起掉落在地上的幡子,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胸脯两下,“就是来抓这个孽障师弟的。”
装神弄鬼?
清理门户?
听到刘铁齿这么一说,万达,邱子晋,杨休羡和汪直,包括还被万达搂在怀里的万澜,同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老刘啊……”
万达将小万澜交给汪直,转过身来,苍蝇似得搓了搓手,对着刘铁齿笑道。
“咱们都是‘旧相识’了。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你捉个妖。”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冲着刘铁齿扬了扬。
“老规矩,这个是订金。”
乍一听见“捉妖”两个字,刘铁齿的反应是转身就跑。
不过在看到银票上写着的大大的“壹佰两”三个大字后,他的身体非常诚实地钉在了原地,并且伸出渴望的双手,将银票攥在了手里。然后叠成豆腐块一样的大小,塞进了鞋底下。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敢问大人,要收什么妖怪?小道愿效犬马之劳。”
刘铁齿讨好地拱了拱手。
“黑眚。”
“告辞。”
刘铁齿转头,还没来得及抬脚,高会无言地横跨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顺便提一句,高会如今已经是堂堂高总旗了。五年前成了亲,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是“北镇抚司卧底小分队”里,严格意义上第一个脱单成功的队员,可喜可贺。
“大人,这个不是小老儿拿乔,是真的赚不了这个钱。”
说着,他踮着一只脚,将刚才收进里头的银票取出来。
“老刘,你知道后面隔着这两条街,是什么地方么?”
万达怕自己被他的脚底板给熏死,直接倒退了两步,比了比身后。
“小道初来乍到,还不能在京内游览过。”
刘铁齿将银票打开,自己也被银票上的脚丫子味给熏到了,尴尬地又将它叠了回去。
“是北镇抚司的诏狱。”
牵着万澜小手的汪直,突然抬头看了过来,对着刘铁齿笑道。
刘铁齿脚下一软。
“你拿了他们锦衣卫的钱,还想溜到哪里去?”
汪直眯了眯眼睛,“就算锦衣卫答应,我们东厂也不答应啊……”
刘铁齿手里的幌子“哐当”坠地。
“很好。我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