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那就是大型娱乐综合设施了。”
万达看着头上悬挂的丝绸彩灯,叹为观止。
他来了大明十一年,从来都是“良好市民”,从未光顾过这等地方。
霸州城内也有类似的欢场,每天还会派人到临清酒店来取餐盒供楼内客人享用。他只和那些小厮们接触过,要说真的踏足,今天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大爷,新面孔,外地来的吧?来我们这里‘飞燕楼’看看啊?”
“‘飞燕楼’不行!里面的姐儿都瘦的跟把柴火似得。几位爷来我们‘太真阁’看看,我们的姐儿个顶个的圆润,有杨妃之风。”
“来‘留香馆’!我们环肥燕瘦啥都有!小哥儿也有呢……”
他们这一行人,各个长得周正挺拔,人又年轻,打扮得也是头是头脚是脚,是青楼姐儿和老鸨子们最喜欢的客人,才进胡同就被一群“老龟”盯上了。
这七八个老龟们一拥而上,将他们几个人团团围起,有些则直接上手,拉住衣襟,想把他们往自己所属的楼子里拉。
“别扯,别扯,这是我过年刚做的新衣服。”
万达同时被几个龟公拉的一个趔趄,差点后脚踏上前脚。
“没事吧?”
幸好杨休羡眼疾手快,一把揽上他的肩膀,才让万达避免了大头朝下的悲剧。
高会默默地缩回手,走到一边的“留香馆”门口,把差不多已经半边身子都被拖进去的邱子晋同学给拉了出来。
“我就一个问题!谁答得出来我就去谁家!”
万达从腰间抽出钱袋子,右手高高举起,把龟公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你们谁家的饭菜最好吃!”
他大声问道。
“忘我阁”的名字听起来很雅致,不像欢场,倒是像个书馆。
七拐八弯,终于踏进这远离海子喧嚣处的宅院,回头在看看远处耀眼的灯火,万达一时恍惚。
“公子们小心脚下打滑。”
龟公在前头躬身打着灯笼说道。
一改前头的喧嚣,这片宅子甚是幽静,一侧是雪白的粉墙,另一侧是一片竹林,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小道。
借着小道旁莲花石灯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到每隔几步,地上就有一副由不同颜色大小的鹅卵石拼出的图样。有鸳鸯,有鲤鱼,有莲花,还有忍冬纹,用心甚巧。
如今是冬日萧肃,所以竹林有些枯黄。若是到了阳春三月,必然一片翠绿,趁着粉墙格外动人。
邱子晋同学也是大开眼界了,探头往竹林伸出瞧过去,就看到一块玲珑太湖石静静握在竹林中,安逸从容。
“雅致,真是是雅致极了!”
比起外头晃眼的大金大红,这“忘我阁”果然有趣。
很明显杨休羡等人也是头一回到这个地方,几人皆是好奇地四处打量,跟着龟公慢慢往里走。
绕过影壁,穿过月亮门,走了几步,又是一重门。
杨休羡和邓翔互相对视一眼。
和其他几个不同,这两人都是“老江湖”了,走到这里,有些咂摸出味道了。
大明的欢场分成两种。
一种是官办的,其经营场所和人员,皆隶属于于教坊司。
从事此行业的人,不限于妓子。乐手、龟公,乃至行首们都是乐户,属于贱籍。乐户们不得与良籍通婚,只能本籍内嫁娶,所生之人,无论男女,自然依然是乐户。
除非能够脱籍从良,不然就生生世世沉沦下处,永世不得翻身。
令一种是偷偷摸摸开的私娼。不属于官方,而是在家私卖。
在大明,私娼并不非法,只要前提是不“买良为奸”,而且和官妓一样,不得接受官员和军户之类的客人寻欢。
毕竟在这个时代,有很多因为年老被教坊司放出的女子,她们有钱自己购置宅院。或是买来小丫头,或干脆就是自家的女儿,到了年纪后,乔模乔样地装扮起来,教些吹拉弹唱,就能在家行事。
当然,此种情况的前提是他们也都是“乐户”。
若是并非乐户而私下接客的,那就是逼良为娼,良从贱籍,属于官府打击范围了。
看这宅子精致幽深,不见半点喧嚣,内中装饰更是宛如诗书人家,就不知道这属于哪种情况。
“大人,需要我去东城兵马司问问么?”
这宅子太好了,好的不像是个普通乐家能开出的,怕是后头有点猫腻。
邓翔上前两步,在杨休羡身边附耳问道。
“先看看情况。”
看到万达和邱子晋两个小东西已经被领进了第二重们,杨休羡快步跟上。
再往里走,是三间小屋,分布成“品”字状。屋子和屋子的中间有雕栏连接。
“品”字的中央是一个小亭,飞檐斗拱,精致可爱。亭子里的案几上摆着一个残局,应该是早些里有人在这里下棋,直到天色晚了,不得不偃旗息鼓,以待明日。
杨休羡平日里也颇通此道,经常陪嗜好下棋的袁指挥使手谈,因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黑龙凶悍,白龙婉转,杀的难解难分。
看这残局,两位下棋之人都很有些功力。恐怕自己遇上其中任何一个,都需要好一番纠缠。
走到这里,终于出现了除了龟公之外的第二人。
一个头戴素色莲花冠,略施薄粉,柳眉弯弯,身着月色收身长褂,下面穿着鱼鳞白裙的中年美妇走了出来,对着众人盈盈一拜。
“奴是本间的主人,名唤‘林三娘’。三娘见过各位公子。”
她态度温和,举止有礼,身段挺拔,和外面那群倚门拉客的老鸨子完全不同。竟像个大户人家的娘子。
万达等人见她端庄,纷纷作揖回礼。
说来好笑,若不是心里有数此处是楚馆,万达还真当她是个女夫子了呢。
“听说公子想吃美食。巧了,奴家最近新得了一个厨子,最是做的一手好素宴。”
“素菜?”
邱子晋闻言,嘟起嘴。
“你不懂吧。这素菜做好了,比肉还好吃呢。”
万达拉了拉他的袖子,“信我,没错的。”
那妇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得觉得好笑。细看之下,发现他俩都是俊俏可爱的少年郎,更是喜欢的不行——别只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俊秀的男孩子,只要是女人,都喜欢的。
不不,就连皇上点状元和探花郎,都喜欢年轻英俊的少年郎呢。
林三娘缓缓前行,恭敬地将他们引入了院子左侧的一个门口种着梧桐树的屋子。
推开房门,迎面看到的居然是一副白衣观音大士的画像。观音慈悲,低眉善目。条案是上的宣德炉中,正飘出袅袅青烟。画像的一侧,摆着一直哥窑大梅瓶,斜插着一枝腊梅。梅花吐艳,香气袭人。
前头一张小圆桌,铺着水色的桌布,上面已经奉上了香茶,正好五杯,不多不少。
众人依次入席,老鸨微微抬头,发现坐在上首的居然是年轻的万达,稍稍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刚入座,只听到一阵婉转的琵琶声传来。
众人向左边看去,隔着珠帘,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位身材窈窕的淑女,抱着琵琶,正在轻拢慢捻抹复挑,弹了首时下正在流行的《幽窗下》。
琵琶女身边站着一个身量很小的女孩子,梳着丫髻。
虽看不清两人的面貌,不过就冲着这身姿和这段琵琶乐声,也不难想象,应该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带着一个可爱伶俐的小美人。
只可惜,在座的除了小邱同学,都是不通风情的军中粗汉。高会这种二愣子就不提了,万达压根是对这个时代的流行音乐毫无感觉。
对着他们弹琴,跟对牛弹琴差不了多少。
“公子们稍后,饭菜马上就来。”
老鸨子看他们各个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尴尬地福了福,只留下弹琵琶的女子和丫头在房中,转身离开。
“你怎么带了群古里古怪的客人来?从哪里拉来的?”
林三娘一边走着,一边问着龟公。
“就在巷子口,为了抢他们,一群龟公都差点打起来了。我看他们各个衣着不凡,以为是一群公子结伴出游呢。妈妈,有问题么?”
龟公小心地问道。
“倒也不是……我看出来了,那个眼睛大大的公子是为首的。那个漂亮的小公子应该是他的同窗。两个人一看就是雏儿。这两个人要么是国子监的学子,要么就是准备两个月后参加科举的……家境都应该不错。”
林三娘眯起眼睛,“其他几个大的里头,最英俊的那个,应该是他们两个的朋友。剩下的两个,不是家丁,就是护院……尤其是那个傻大个。虽然穿的还行,不过身上的穷味隔着三里都闻出来了。”
林三娘好一番审时度势。但是分析到最后,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几个人身上,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三首曲子后,众人期待已久的菜肴,被一道道地端了上来。
“这,这哪里是‘素菜’,分明就是荤的吧!”
看着一桌的鸡鸭鱼肉,本来听曲子已经听的想打瞌睡的邱子晋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这是‘冰糖蹄髈肉’,这是‘糖醋鱼’,‘响油鳝丝’、‘糖醋排骨’、‘蟹粉豆腐’。这个厉害了‘油焖大乌参’!”
看着这色泽,闻着着香味,实在让人食指大动啊!
万达也是被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惊艳到了。
说实话,就这一桌子的食材和这个烹饪的水平。除了临水居这样的大酒楼,次一点的馆子压根做不出来。
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园子里刚烧好端上来的,不是从附近的酒楼叫来的。
一个青楼的后厨有这样的水平,实在有点过分了啊……这不是抢专业厨师的生路么。
夹起一块“冰糖蹄髈肉”放在口中微微咀嚼了一下,万达眼珠儿一转,看到同样满脸惊奇表情的邱子晋,笑着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还真是素的……不过乍一口吃下去,还真的尝不太出来。”
“真的么?”
杨休羡也好奇地夹了一块“鳝丝”,咀嚼了两口,微微一笑,“吃不出来。”
“我也吃不出……”
邓翔摇头。
“高会,你怎么不吃?很好吃的!你也尝尝啊。”
万达看了看高会没有动筷子,催促道。
这人怎么了?平时不是吃饭最积极么。
杨休羡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见他浅尝了一口后,就停下了筷子,一脸严肃的表情。
恐怕也是被这浑似荤菜的素食也惊呆了吧。
这‘仿荤菜’做的惟妙惟肖,完全称得上是以假乱真,也只有像万达这样科班出身的厨子,和邱子晋这样的老饕才能在第一口分辨出来了。
“这‘蹄髈肉’是用冬瓜做的。这‘糖醋鱼’看着像条鱼,其实是用豆皮扎成了鱼的形状,里面是各种山珍。‘响油鳝丝’的鳝鱼是冬菇。‘糖醋排骨’是莲藕裹面粉。‘油焖大乌参’就是油焖冬菇木耳蘑菇。至于‘蟹粉豆腐’就更简单了,上面黄色的蟹粉就是蛋黄加醋,所以吃起来有蟹肉味。”
万达指着一道道菜,侃侃而谈,听得众人皆是一愣一愣的。
素菜荤做,以假乱真,这“忘我阁”的后厨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啪!”
就在众人啧啧称奇之际,不知为何,今天有些反常的高会,突然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发出好大声响。
万达朝对面望去,便看到这家伙满脸通红,怒目圆睁的模样。
吃个饭居然还发起火来了?
“妈妈,我这兄弟恐怕是喝多了,我拉他出去吹吹风,麻烦您派人送一碗醒酒汤来。”
邓翔同样也是纳罕不已,虽然不知道原因,还是找了个由头,打了个圆场,拉着高会就往院子外面走。
这林三娘也是见惯了市面的,立马笑容满面地退了出去,吩咐外面站着听差的龟公去后厨去醒酒汤——欢场地方,这种东西是常备的。
邓翔把高会拉到院子内一个没有灯火的地方,刚要问他为何突然失态。这家伙就跟泥鳅似得摆脱了他,拱起身子,悄悄地跟上了前面的龟公。
邓翔只是稍稍迟疑了数息,就跟在他两三步后,一同潜入了厨房。
这边吃着东西,那边的音乐声也继续着。
杨休羡知道高会不是个随便惹事的人,邓翔更是油滑的很,虽然疑惑,倒也不很担心。
再看眼前的万达和邱子晋两人,为了争一块“假乌参”都快打起来了,更两只抢食的猫儿似得,不由得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细细打量起房中的装饰。
他对那副水月观音图最是好奇。
一般这种大型的挂轴,都会供奉在佛堂内,供虔诚的信徒——通常为女子,一日三炷地祷告。挂在这种地方……虽说很好地营造出了出尘忘我的格调和氛围,和这楚馆的名头一致,确实实打实地亵渎了观音大士了。
杨休羡虽然是个武夫,于书画方面没有太大的研究,但毕竟出身名门,从小打眼前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也看出这幅画用笔不凡。
尤其是这观音大士的衣带褶皱,颇有点“吴带当风”的味道了……
他不由得向前两步,趋近画轴细看。
“蹬……”
突然间,那身后的琵琶发出一声铮鸣之声,原本流水般流畅的曲子为止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