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手里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姑娘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好奇地摇了摇她母亲的衣袖。
“这分明是在打劫呢……哎!现在庙会的秩序越来越乱了,光天化日的居然还有这种事,官府也不知道多加派点人手!走走,快走,别吃了!不然一会儿贼人抢了你的糖。”
她娘亲见这两人举止诡异,其中一个是人高马大的武夫,一个是柔弱无助的公子,还以为女儿一不小心目睹了一场街头敲诈案。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少妇抱起女儿快步离开。
“……”
把她俩对话全部听进去的两位大明公务员,尴尬地各自将头转到别处,总算恢复了正常。
“邱监生今年不是就要下场大比了么?今天被同窗们拉去孔庙祈福了。”
孔庙就在国子监隔壁,按照往年的风俗,今天应该是被各路来的举子们挤得满满当当了。虽然孔夫子他老人家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不妨碍他的徒子徒孙们,来临时抱抱他的大腿的。
杨休羡的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等过了这个月,他的‘历事’就结束了,要开始全心全意准备科举考试了。以后应该不怎么能来锦衣卫衙门了。”
这样也好,省得他打“闲人勿入”的报告给袁指挥使。
难道看到杨休羡如此欢快,万达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心想莫非因为邱监生吃的是锦衣卫衙门的公款,杨大人为此不平?那也过于小气了些吧……
这山门外头热闹,山门里面也欢腾的很。
从天王殿进来,一路过了钟鼓楼,来到大雄宝殿门口。所过之处,无一不是人挤人,人推人,更有人拿着点燃的香火拉住到处拜,不小心把旁人的衣服给烫着的。
于是外头的骂声和殿内做法的佛乐声混在一起,甚嚣尘上,闹得人脑壳子疼。
万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逛庙会,眼前这都要闹出踩踏事件了,不由自主地往杨休羡身边靠去。
这家伙又高又大,还是在他身边有安全感。
杨休羡低头,正好看到万达绒帽子上的那个红色小揪揪,一抖一抖的,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看到万达毫无反应,又试探性地用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这缺心眼的小子正看热闹呢,半点没有察觉出来。
等发现了,又觉得这不过是男性友人之间的正常互动,故而也没有挣扎,就跟着人流一点点地往大雄宝殿内挪去。
某人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
因为这里是个尼姑庵,所以香客以女性居多。他们两个年青男人一出现,就得到了几乎全体在场人员的关注。
年轻的姑娘,嫂子们羞得急忙用衣服包住了脑袋,只敢透过衣服的缝隙暗自打量这两个漂亮的小伙子。
而上了年纪的大婶和婆婆们就毫不掩饰地大方看着他俩,不但指指点点,还笑着互相品鉴起来。
她说这个俊,伊说那个俏,今天来看灯真是来对了,都能见到画里的童子了。
几百道视线同时扫在身上,饶是万达自称为脸皮极厚,也被这群大妈看的面红耳赤起来。
再瞄一眼身边一派悠然自得,胜似闲庭信步地正在数着罗汉的杨休羡,万达心想这“正宗”锦衣卫的脸皮就是厚,又黑又厚!
“阿弥陀佛。两位檀越,贫尼有礼了。”
眼见这群女檀越都不看“佛子”改看“男子”了,两个四十上下,身穿青灰色宽大僧袍,带着深色僧帽的女尼从偏殿匆忙走了过来,对着万达杨休羡两人双手合十行礼。
万达和杨休羡也恭敬地回了她们一个合十礼。
“两位檀越,虽说佛家是大开方便之门的地方,本不该有男女之别。但是两位也看到了,本庵都是女施主居多,两位在大雄宝殿里上香还是多有不便,不如随贫尼去到内堂拈香?”
说话的是一位面容端方,皮肤黝黑的比丘尼。
“本该如此。”
杨休羡“从善如流”地答道。
“两位,请这边请。”
另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尼姑,后退半步,低眉顺目地说着,连看都不多看他俩一眼。
万达和杨休羡互视一番,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兴奋的眼神。
“烦请师太请带路。”
两人跟着尼姑转到十八罗汉的后方,走进了偏殿。
周围激动的女香客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声,听得前头领路的两位尼姑脚步一顿。
姑娘们怅然若失地收回荡漾着秋波的眼神。更有几个大胆的,踮起脚尖,频频往那两位年轻人离开的方向望去……
穿过偏殿,又走过一条游廊,终于来到了一间三架的屋子前。
万达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是一块石匾,上书“除妄”二字。笔法古拙,颇见功力。
刚走进屋内,万达就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杨休羡。
后者也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无他,只因为一进门,就看到大堂中间,正对着大门的堂画上,画着一位白衣观音。
又是白衣观音!
与万达不同,杨休羡本人虽然不屑鬼神之说,但是家中也不能免俗,在家中清静的一角设了佛龛,供了财神。墙上也挂着观音大士的画像,管家杨伯和他的老婆子,会日日打扫上香。
杨休羡毕竟也是生于官宦之家,虽然是锦衣卫职,但是他对书法、金石和绘画都颇有些研究,对于儒、释、道的教义,也略知一二。
虽然同样是白衣观音像,“忘我阁”的那副,是水月观音。
水月者,观世音菩萨三十三法身之一也。以莲华坐姿趺坐,一手拈花,一手垂于膝上,垂首观看水中之月。
眼前的这副观音画像,却是“杨柳观音”。也是民间最常见的观音菩萨法身之一,左手无畏印,右手杨柳枝,白衣拖低,普度世人。
这两幅观音虽然画的法身不同,但是杨休羡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就凭着这两幅画走笔的方式,尤其是对衣服皱褶和璎珞的细微处理,绝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笔下。
关键是落款……右下角上红色的小钤印,不是通常的作画者的名字或者堂号,而是一朵婉约的睡莲。
那天在“忘我阁”里,他就是觉得落款的印章非常有意思,才多看了两眼,接着就听到那记如同裂帛般的刺耳琵琶声……
电光火石之间,杨休羡对着万达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万达心领神会,转过头,不动声色地跟着尼姑走进房内。
这佛堂中,除了一进门的观世音画像,还供奉着一尊韦陀尊者。
韦陀神像下方放着两个草编的蒲团,万达两人各自跪下,接过其中黑面尼姑递上的香烟,“诚心告祝”起来。
“弟子杨广怀,北直隶人。求观音大士保佑我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够早登极乐世界。弟子愿意捐金百两,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妆金。”
杨休羡在装模作样地祝祷一番后,说出了让站在他们身侧的两位尼姑的眼皮同时猛地一跳的话。
万达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立即反应过来,他自称“广怀”这个表字,是不想让这两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那我也不能说出本名。
万达想着,闭上眼睛,恭敬地对着韦陀像磕起头来。
“弟子……弟子万星海,也愿意捐出百两白银,求菩萨保佑我姐姐早日怀上孩子,解决燃眉之急。”
万达不知道杨休羡那句话是真是假,不过他刚才说的,可是完全的肺腑之言。
皇帝姐夫现在最头疼的事情,估计就是登基将近一年,至今后宫“一无所出”了吧。为此,姐姐万贞儿也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说完,万达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本来好好揣在怀里的荷包掉落了出来。
他一早出门后在街上随手买了个烧饼,匆忙间没有把束口处的绳子接好,顿时三五快碎银子,带着上回万贞儿赏的七八粒金瓜子滚落了一地。好几颗金灿灿的瓜子更是掉落在尼姑的脚边。
“啊呀!”
万达急忙转身,趴在地上一颗颗捡起来。
“师太,烦请抬一抬脚,让我拣一下。”
年轻尼姑尴尬地连退了好几步,几乎都要退到门边了。
要不是万达他表情是真慌张,杨休羡几乎都要几位他是故意“露白”的了。
而那位年岁稍长的女尼,则突然对着二人露出了无比“慈暧”的笑容。
“两位檀越在此稍后……贫尼这就去请主持来同两位说话。静修,去给两位檀越备茶!”
黑尼姑的语调都激动得发抖了。
第22章 两只肥羊
看到两个尼姑离去时那明显雀跃的步伐,万达兴奋地拉了拉杨休羡的衣袖,兴奋地小声说道,“杨大人,之前邓总旗说的果然没错。这些僧尼平日口口声声‘阿弥陀佛’,实际上最是看中黄白之物。若是以利诱之,必然落入我们的毂中。”
“万大人,你刚才所说的‘万星海’是何意?大人不是还未弱冠么,何时有了表字,属下都不知道。”
刚才万达“发愿”时,杨休羡很是看的仔细,他表情平和,眼珠正视佛像,完全不似撒谎的模样。
“星海”两个字,绝对不是随口瞎诌出来的。
“我……”
万达没想到他居然会为到这个,一时语塞。
他该怎么回答,难道说这是自己“上辈子”的名字不成?
“难道是陛下早就给您取了表字,只待你弱冠的那天么?”
以陛下和娘娘对他宠爱的程度,倒也不会很奇怪。算起来,皇上赐字,还是天大的荣耀呢。
“不不不,陛下还不曾赐字给我。”
万达急忙摇头,然后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其实……这是我给自己想的‘笔名’。”
“‘笔名’?难道,大人还打算以文谋生?”
这匪夷所思的天外一笔,把杨休羡这个一向都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都给震慑住了。
倒不是他不尊重长官,就万大人……还能写书?
不提诗词歌赋这些“高雅”到摸不到边的东西。就这几年来,京都市井中特别流行话本子,尤其是从江南那边传来的各种小说、传奇,引得京内人士,不分男女,无论贵贱都争相传阅,引得一时洛阳纸贵。
很多表面上文人雅士对此鄙视不已,口口声声说这种话本小说都是毁人心志,移人心性的下流作品。
其实他们背地里,自己也会杜撰几个笔名出来,写一些符合大众口味的故事,有的是书商愿意支付稿酬——这可比他们在朝为官那些俸禄多多了。
众人鲜少知道,其实锦衣卫私下还有监督全国书籍、邸报,为陛下调查舆情舆论的职责。
杨休羡他们就掌握了好几个畅销小说背后作者的真实身份。只要他们不越界,不写辱朝廷圣上和教唆造反违法的文字,锦衣卫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就是了。
不过别人出书立说杨休羡也就信服了,偏偏这万达嘛……
袁指挥使曾经给他看过万千户每次办完案子后写的文牍。
那真是……满篇大白话不提,十个字里有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完整地浏览一遍下来,只觉的两只眼睛生疼生疼。
难怪陛下只招他当面问话,这种玩意儿要是呈到御前,简直就是有辱圣目。
“大人……准备写本什么书?”
杨休羡艰难地问道。
“出本菜谱。”
万达尴尬地笑了笑,看到杨休羡全然不相信的眼神,他正色道,“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这可不是随口瞎扯,而是早就预谋好的了。
去年他在给锦衣卫后厨众人做培训的时候,就写了好几个菜的做法。经过实践,大大提升了衙门伙夫的水平,得到了锦衣卫全体上下的认可。
那些写在公文废纸上的做菜指南,就堆在北镇抚司膳堂揉面用的桌子上,刚巧被进来翻东西吃的邱子晋看到了。
小邱同学首先对万达的书法和大白话文笔冷嘲热讽了一番,接着就向他提议——要不我们出一本食谱吧!
话说这里还是大明成化年呢,被后世吃货们奉为圣经的《随园食单》,其作者袁枚的太祖父估计还没出生。
但是从前朝流传下来的各种饮食类书籍还是不少的,毕竟我国的吃货传统可谓上下五千年,文人士大夫们中也有不少的老饕。
隋唐时期就有《食经》、《烧尾食单》,里面记录了各种寒食点心的做法。还有“生羊烩”、“碎金饭”、“含浆饼”、“月华饭”等羹、饼、饭的掌故和制作方法。真是光看名字就觉得口舌生香。
到了宋朝,随着市民文化空前发展,更是涌现了一大批美食书籍。有陶谷的《清异录》、陈达叟的《本心斋食谱》,而林洪所著的《山家清供》,一直到现代都是赫赫有名的南宋美食指南,记录了一百多种美食。
反正小邱同学自己承认,他半夜里读书读得发困了,就找几本食谱来看看。咽咽口水,心满意足后,再继续“之乎者也”“敬天法祖”。
“怎么样?大人你来写食谱,我来给你润色……到时候我再编一些故事,画几幅图插在菜谱里,让这本书‘色香味俱全’,保证畅销——稿费很多的。”
邱子晋同学循循善诱。
听到“稿费”两个字,本来还在纠结的万达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