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会,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鸡?”
邱子晋回头,兴奋地问道,“红烧?清蒸?烤鸡?我以前听万大人说,两广地方有种‘沙姜鸡’的做法,肉嫩多汁,鲜美异常。你说他今天会做哪种给我们吃?”
“我不知道……”
高会拿起身边的一块木柴,低头干活。
他是真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的想法。前一刻还喊打喊杀,后一刻就能一块喝酒吃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
算了,反正不管在哪里,总不过跟着大人们办事,他们说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山脚下的一片绿油油的菜田,春风吹动绿海,带来阵阵暖香,杨休羡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田埂下正背着箩筐挑菜的“一剪梅”梅千张。
“大人,会挑菜么?”
蹲在地头上,梅千张挑起斗笠宽大的帽檐,对着杨休羡叫到。
杨休羡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连个眼神都欠奉。
“大人,小人天生有个本事——能闻得出人身上的‘味道’。就冲着不同的‘味道’,我能识得三六九等人,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前途。您信不信?”
看他压根不相信的模样,梅千张不以为意地笑笑,“杨大人您一看就是个‘官’。不止如此,您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血腥味大的……逆风三里都闻得到。大人的手里应该攒着不少人命吧。小人猜的对么?”
杨休羡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个姓邱的书生,傻是傻了点。不过,浑身的书香,还带着点迂腐的酸味。好在还不厉害,没有冬烘臭。‘读书人’嘛,也合该是个当官的。”
可能是因为邱子晋刚才救了他的一条命,这梅千张对他印象不坏。
“那个不说话的大个子,没意思……傻了吧唧,一身穷味。最多只能给人当牛做马,一个‘马前卒’罢了。”
将一颗白菜的外皮撕下两张,扔进箩筐里,梅千张顿了顿,“倒是那个‘万大人’……”
他故意调高了音量。
果然,杨休羡转过头来,低声问道,“‘万大人’又如何?”
“‘万大人’啊……我是看出来了。”
梅千张后退两步,露出了一个贱到极点的笑容。
“万大人身上有很多种味道。”
杨休羡挑起眉毛。
“有好闻的菜味,点心的香味,底层兵士的痞味。还有……一股子油滑的,市井小民的味道。”
梅千张有些懊恼地歪过头,“所以我一开始就没对他有防备,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当官的人。连‘衙内’身上那种嚣张的味道都没有。哎,您给我透透底,你们大人到底是什么官?”
看到杨休羡嗤之以鼻的模样,梅千张贱贱地一笑。
“我还看出来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低声说。
“您对他,怕是有‘非分之想’哦。”
被卡着脖子跌倒在菜地上的时候,梅千张还是保持着奸笑的表情。
“刚才你抱着他的样子,那个傻大个看不出来,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斗大的拳头袭了下来。
厨房里,万达一个个地打开柜门和罐子,看着密封的罐子里头各种干鲍鱼,鱼翅,花胶,还有各种干菌菇,叹为观止地吸了口气。
这“一剪梅”怕是把人家一个海味店都给搬空了吧。
再打开碗柜,立即又被闪花了眼。
各种雕龙画凤的餐碗不谈。
就这碗柜架子上放着的筷笼吧,就万达认得出的筷子便有潇湘竹筷、紫檀木筷、象牙著,更有金银包着边的木筷。
这些筷子也跟外头的家具一样,不分贵贱呼啦啦地攥成一把,就这样随随便便丢在筷笼上里,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好在这厨房里的东西虽然金贵,这“一剪梅”还没有丧心病狂地将厨房弄的跟外头的厅堂一样处处发光。
万达刚才都已经做好了一进门看到一个黄金灶头和一个白银锅子的准备了。
不过还好,灶头还是土灶头,锅子也是铁锅子……也就是头一回在灶上看到供奉着纯金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而已。
虽然御膳房都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万达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涮了涮锅子,想着一会儿要做什么菜。
刚才“一剪梅”已经和他们约定好了。今天是他干娘的五十五岁大寿,他之前准备了一年,偷了那么多东西,就是为了今天做打算。
等过了今天,随便万达他们这行人拿他怎么办。或是带去广西,或是送到县衙投案,或是当场打杀,他都无话可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指天誓日,言之凿凿,可不是之前那种留着后手,想要偷溜的滑头做派,叫万达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不过最关键的是,不管他是真投诚,还是假投降。只要有杨休羡和高会在旁,他哪怕就是个孙悟空,也逃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
更何况,蓝大娘一个老婆子,可比梅千张容易拿捏多了。既然知道他纯孝,不会眼睁睁看着干娘为了他受苦丧命,就能将他暂时捏在手里。
万达算了算,拟了个菜单出来。
既然是过寿,那就先做一个寿桃吧,其他的鸡鸭鱼肉也要全有,还有这些鲍参肚翅,松茸香菇……要不做一个“佛跳墙”来?
他打开门,想要叫高会进来帮忙和面,却和正要进来的蓝大娘子打了一个照面。
“干……干娘?您这是做什么?”
蓝大娘子脸色有些不好,她进来之后,顺手将厨房的门关上,然后就转身跪在了万达的面前。
万达后退了一步,急忙伸手去扶。
“大人,民妇蓝氏,叩见大人。”
蓝大娘子口中唱拜,身子也跟着深深俯了下去。
“您……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万达有些不满。
懊恼这“一剪梅”刚发誓绝对不透露他们这群人的官身,怎么转头就在他干娘面前走漏了消息。
看来还是欠打,应该让高会多揍两拳。
“不是小儿说的,是老身自己猜到的。”
这蓝大娘也是个厉害角色,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万达心中所想。
“大人莫要看老身现在这副模样,老身年轻的时候,是桂林府行院中有名的行首。也是见过无数达官显贵的。”
说起年轻时候的风光,蓝大娘子颇为得意,“我那干儿子还以为能够瞒得住我。试问哪家酒店的掌柜能够带上两个如此身手的护卫,外加一个书生到处行走?如果老身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巡抚,或是巡按大人吧?那几个应该是您的护卫和典簿,老身猜的可对?”
万达心想你猜的太对了,不过我不是巡抚大人,你以为的那个“典簿”才是。
那两个也不是什么侍卫,人家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不过这话他也不能对这老太太说。
只好含糊地笑了笑,弯下腰,执意先将她扶起来再说。
“大人,老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够应允。”
这老太太不愧是“一剪梅”的干娘,很是牛皮糖,贴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身。
非但如此,还一把抱住了万达的小腿,硬拉着他耍起无赖来了。
“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哎哎,有话好好说,这里又不是什么正经说话的地方。您老人家放开手吧。”
万达“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对于这种中老年妇女从来都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拔了几次脚都挣不开,急的满头大汗。
就在此时,梅千张背着小背篓,眼睛上顶着一个被杨休羡修理出来的“青皮蛋”走进了厨房。
看到蓝大娘跪在地上抱着万达的腿,哭哭戚戚的模样,一下子冲了过来,对着万达大吼,“你对我干娘做了什么?”
万达被他吼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是你老娘对我耍流氓吧!
“臭小子,怎么跟大人说话的呢!”
蓝大娘子见到干儿子居然对“当官的”如此不尊重,根本不用杨休羡动手。
她“腾”地起身,冲着梅千张的脑门就“哐哐”地砸了两下。
厨房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还打出了回音。
接着蓝大娘子二话不说,将梅千张一起拉着跪倒地上,强行按住他的后脑勺,对着万达的方向插蜡烛似得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我儿不懂事,当娘的给他赔不是了。”
说着,放开梅千张的后脑勺,插着手又拜了一回。
莫说万达,就连杨休羡和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邱子晋、高会两人都被蓝大娘子这一套“骚操作”给惊呆了。
大明朝第一虎妈非您莫属!
梅千张之前在山下已经被杨休羡结结实实地暴揍了一顿,如今又被他干娘强按着磕了一串头,整个人晕头转向的,都找不到北了。
只能幽怨地趴在厨房脏兮兮的泥地上,半仰着头看着他干娘。
蓝大娘子放开了梅千张,从袖子里头扯出一块绢帕,贴在面颊上,扭着她那已经算不上纤细的腰肢,斜着扑倒在梅千张的身上。
“我的儿,听娘一句劝,从此以后,安安心心地跟着大人做事吧。总好过做贼做强梁。莫说博个前程,至少不用日夜奔逃啊。”
梅千张听她这么说,立即抬眼朝万达望去,后者同样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大人啊!收下我儿吧,老身给您叩头了。”
这边扑完了梅千张,蓝娘子老腰一扭,以雷霆万钧之势又扒拉上了万达的裤腿。
万达一个不查,整条裤子都被她拉了下来。
杨休羡连呼吸都停顿了。
万达当即吓得一手捂住裆,一手提溜着裤腰带,也不管这老婆子说了什么,只不停点头说好。
阿婆,有话好好说,先放开我的裤子。
蓝娘子见他满口答应,这才放开双手,抖了抖裙子上的尘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还不忘记拉了她干儿子一把。
众人看得是叹为观止。
好一个蓝娘子,这等心机和手段,果然是行首出身。甩她只能去做偷儿的干儿子几条街!
将蒸好的硕大寿桃,烧酿鲫鱼,简易版佛跳墙,爆炒母鸡,香覃猪肉饵块外加干炒莲白一一端上桌子,万达等人好整以暇,看着梅千张跪在桌前给蓝大娘子叩头。
虽然这场寿宴出席的只有他们几个人,蓝娘子还是依照年轻时候的旧习,将自己隆重地装扮了起来。
点翠攒金丝宝石的全套头面,福寿满地花的対襟大袄子,妆金白绫水波纹马面裙。
虽然艳了些,俗了些,蓝娘子脸上的妆容过时了些,整体倒是很符合这个金碧辉煌却又有些不伦不类的客堂间。
“她头上那套狄髻,就是浔州府治下某个县太爷小妾的吧……”
万达凑到杨休羡耳边低声说道,“还有身上的绫罗绸缎,应该是桂林府那个绸缎商丢的。”
“你看这桌布……”
杨休羡扯了扯黑檀镶螺钿八仙桌上铺着的红色满地锦大花布,“应该就是咱们船上丢的那块南京花布没错了。”
好家伙,这个“一剪梅”偷遍湖广两地,就是为了攒全这些花花绿绿的好东西,给他干娘过寿啊……
这不知道要骂他一声“贼子”,还是夸他一声“孝子”。
“这蓝大娘也够没心的,明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处,居然还花的心安理得……”
邱子晋的眼睛盯着桌上那坛煲了一整天的佛跳墙,低声说道。
“这桌上的食材,一半都是贼赃。另有一半,是他偷来的银钱置办的。算起来都是赃物,一会儿你可别吃啊。闻了都算是给贼‘销赃’呢。”
万达故意说道。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行吧,不吃就不吃。”
邱子晋考虑了一下“口腹之欲”和“文人气节”之间的关系,突然之间“呆气”发作。
他掏出一块手巾,捂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儿,这是准备彻底“不闻”了。然后闷闷地环抱住双手,当真是要放弃这到嘴的美食了。
万达见惯了他平日馋猫的腔势,见他如此“大义凛然”的样子,一时都有些不习惯了。
“这头面本就是我娘年轻时候的爱物,一直到几年前都在我干娘身边,后来被人骗走了,流落到那县衙小妾的手上。我现在把它取回来,还给我娘,有何不可?”
梅千张叩了头,坐回到蓝大娘子身边,看到邱子晋这般模样,嘲讽地说道,“我‘一剪梅’下手的从来都是不义之财。你们看我是个‘贼’,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是‘国贼’之流。”
蓝大娘子本来受了干儿子的孝敬还乐呵呵的,听到梅千张居然出口就是不逊,她想都没想,立即又是一拳。
“娘,我没说错!他们这些京里来的公子贵人,从小都在锦绣堆里长大,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知道什么人间疾苦”
梅千张抱着脑袋,不依不饶地说道。
“那个县衙老爷,根本不是什么好官。广西连年兵乱,这几年又接连发了好几场洪水,那老爷非但不把朝廷派下的米粮分发给老百姓,还联合当地的粮商坐地起价。把朝廷的赈灾米粮高价卖给百姓,谋取暴利。”
“小千!闭嘴!”
蓝大娘子跺着脚。
“让他说。”
万达伸手,阻止了蓝娘子又高高抬起的胳膊。
他倒是要听听,这些两广和湖南的官员们,是怎么一个“国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