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示意邱子晋,将这段时间内草拟的文书都拿出来给覃昌过目。
覃昌打开折子,本来挂在嘴边的笑意渐渐暗淡了下去。
这个浔州城,比他预料中的更乱啊……
“高会,万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梅千张蹲在酒店外,拉了拉高会的衣摆,“他真的是国舅爷么?”
“严格说来。是万妃娘娘的弟弟。”
高会实事求是地说道。
王皇后也有兄弟,按照道理,那两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国舅爷。不过说实话,这两人估计连皇宫的门都没怎么进过,跟王娘娘本人一样低调。
整个皇城内外,大家默认的国舅爷就只有两位——新乐伯府的万通大爷和万达小爷。
“万娘娘?那个大了皇帝十五六岁的万娘娘?”
梅千张嘴张的都能塞鸡蛋了。
“原来万大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万大人’!哎!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锦衣卫,万大人,除了他,还有谁!”
梅千张捶胸顿足道。
这是一个流传时间不长,但是流毒范围很广的“新一代大明传说”。
传说中,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有一位“万大人”,堪称行走的人行铡刀,阳间“活阎罗”。
他走到哪里,就有人遭殃。走到哪里,就有人被抄家灭族。
一般人杀人,最多一两个。
而万大人杀人,都是以“百”为单位来计算的。
杀得京城人心惶惶,官员百姓只要一提到他,无不痛哭流涕。
很快,“万大人”的威名走出了京师,走向了全国,成为人人皆知的“诏狱掌门人”。
“倒是……没有那么夸张。”
高会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离谱的传闻。
“据说他是被皇帝陛下钦点掌管诏狱,司刑律。短短一年以来,因他而死的人都要上千了吧,夸张么?”
梅千张想要再来一瓢凉水冷静冷静。
高会仔细想想……也是啊,确实死了上千人。
他在北镇抚司那么多年,手底下过的的案子,死的人全部加起来,都及不上万大人手上的一个零头。
高会有些纠结地皱起眉头。
“那个……高大哥。我不是很懂你们衙门的规矩啊。”
梅千张讨好地站了起来,凑到高会身边,“就汪大当家吧,如果真的证实他勾结官员,贩卖私盐,甚至勾结叛军……会怎么判。”
“夷三族吧。”
高会一脸冷漠地说道,“就勾结叛军这一条,就足够了。”
只是他们现在还没掌握这部分的证据而已。
不过只是贩卖私盐这一条,自古以来也都是死罪,甚至家人也会被连坐。
“这……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么?”
其实梅千张前几天也问过邱子晋,对方也是这么回答的。
是,他们是做错事情了,官商勾结,赚的是黑心钱。
这点梅千张无法否认。
但是,真的罪大恶极要到死么?
汪大当家,盘家兄弟,都是那么磊落的爷们……真的非要他们死不可么?
“必须死。”
覃昌放下奏折,“卢知府,浔州县令,王员外……还有这个,汪正,都是罪魁祸首。”
万达面色凝重。
“如果坐实了他们以盐引为诱饵,威逼利诱历任官员一同犯罪。如不遵从,就引山上贼兵到州府,县城来杀人抢掠的话,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覃昌服侍过两代帝王,见过这对天家父子,是如何震怒于帝国西南的反复震荡和叛变的。
至少有十多位帝国的高级将领和官员,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更加不提因此牺牲了的兵士,和被卷入战火的百万计的灾民们了。
覃昌此次一路坐船南下,经过荆楚大地之时,就被两岸破败的民生给惊骇了。
因为广西的战火一路烧到了湖南乃至江西,导致这片原来本应该是鱼米之乡的地方,竟然在春耕时节出现了被人抛弃的大片荒地。
这场战若是一直拖下去,民生该如何?百姓又该如何?韩大统领说的“恐危亡矣”,怕是要成真了。
尤其是登基刚过一年的小皇帝,他太需要一个震慑天下的机会,给整个因为土木堡之变而心生怯弱的大明军民们,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需要叛军,以及勾结叛军的所有人的鲜血来奠基的。
“如果只是贩卖私盐,不曾勾结叛军。愿意赎铜的话,是否可以免去家人的连坐?”
万达不甘心地追问道。
覃昌心里想着,莫非这里头有案犯的亲眷,是小国舅在意的人?
来的路上,听说小国舅差点和王家的二姑娘成其好事。虽然后来那个姑娘逃了,莫非小郎舅心里还对她念念不忘?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
“这个……恐怕只是赎铜,还是远远不够的。”
覃昌目前还不清楚万达和汪家的牵连,只当这位小国舅在广西动了春心,迷恋上了那个王二姑娘。
“那要如何?”
万达身子前驱,期待地问道。
杨休羡看着他,内心升起一阵不安。
小万大人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之前他已经觉得他将太多的心思都放在了汪家那边。
虽说结拜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但是就他在旁看着,他与汪大当家父子的互动,远远已经超越了对待一个任务应该投入的心思。
他是真的把那对父子当做“义兄弟”和“干侄子”了。
“公公一路辛苦,不如先去休息吧。”
杨休羡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们准备准备,一会儿要开晚市了。公公上楼歇息一会儿,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让人上去叫您。”
覃昌想着果然还是杨千户老练些,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准备上楼。
“掌柜的!盘大哥他们来了。”
突然,门外传来梅千张的呼喊声。
覃昌和众人对视一眼,神色如常地走到柜台前,拿出路引,假装成要登记住店的客人。
还不等邱子晋提笔开始写字,盘光就迈着大步走进了店门。
“万掌柜的,找你有些事情。”
盘光和盘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此刻盘兴正在门外,拉着高会比身手。
“盘大哥有什么事儿?”
万达笑着迎了上去。
“三天后不是我家小主人生辰么?当家的想在您这里订十盒点心,等亲戚们回去的时候带回去。不用做的太精致,他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盘光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元宝,“这是定钱。”
这回可不是官银,是重新融了的银锭子。
“大哥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提什么钱呢。”
万达嘴上说着推辞的话,眼睛可没离开过银子。
“你们汉人说‘亲兄弟,明算账’。总不见得让掌柜的吃亏。”
盘光乐呵呵地将银子塞进了万达的手里。
“哎,这位兄弟好相貌啊。”
他歪过头,正好看到了正低头看着邱子晋登基的覃昌。覃昌皮肤雪白光洁,比女子更胜几分,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京里人?现在还有京城里的人来浔州城?”
盘光不但会说汉话,也认识不少汉字,算是瑶人里高级知识分子了。他看着邱子晋登记了一半的簿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明眼人都知道两广不太平,商人们都不愿意来了,这书生打扮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覃某是回来祭祖的。”
覃昌淡定地说道,“虽然很久之前搬到了京城,但是祖籍却是在广西。”
“敢问祖上是?”
盘光追问。
覃昌说出了祖父的名字。
曾经的覃氏,在广西也是赫赫有名的人家。和怀恩太监一样,因被卷入了谋逆党争中,覃家全家被抄。未满十四岁的男童和女眷被带回京城,充入内廷为奴。
盘光听到他说出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慨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覃家还有后人,我以为……”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案子,估计现在也没人知道了,看来眼前这个白面书生,还真的是覃家的后人。
“不过是远房旁支罢了,所以幸免于难。”
覃昌淡淡地说道,收回路引,拿起包袱往楼上走去。
盘光收回眼神,虽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心下不知为什么,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从酒店出来,盘家兄弟一路往汪家走去。
“阿弟,你觉得万掌柜店里的人,怎么样?”
虽然一早就奉命将这个“万星海”掌柜和其他人的身份背景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但是盘光一直觉得……这个“似锦酒楼”里的人,是不是太藏龙卧虎了一些?
“都是好人。”
盘兴不假思索地说道。
尤其是高会兄弟,和他一样,都是沉默不多话的真男儿。
“啧……”
盘光心想果然问了你也白问。
虽说是来继承叔父的酒店,但就凭万掌柜的厨艺,去哪里开店不行,一定要来浔州城这种偏远地方么?
不说在京里,哪怕是在桂林开店,都比这里要好吧。
盘光还想继续细想下去,一进门,就看到仆人脸色不好地过来报信。
“盘总管,不好了,‘家’里来人了。”
他说道。
万达坐在屋顶上,手持着一壶老酒,看着天上已经圆了一半的月亮。
月明星稀,空气中还带着几丝白日残留的暑气,和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属于南国的素馨花的香味。
也算是个良辰美景,万达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今天晚上,覃昌公公同他说,如果想要保住王家,不至于全家一起抄灭。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王员外主动认罪,配合他们,将山中的匪首抓获。
这样一来,虽然谈不上功过相抵,至少家人不用全部陪葬。
万达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覃公公觉得他想要救王员外那个老头子,不过他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他一边想着京里的姐夫,想着算起来已经怀孕好几个月的姐姐,一边又想着对待他宛如亲兄弟的汪大当家,和那么可爱的阿直……
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哪一边他都不想让他们伤心。
“一个人喝闷酒么?”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万达回头一看,只见杨休羡拿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也上了屋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万达笑着让出一个位置,让杨休羡在他旁边坐下。
“万大人这是小看锦衣卫的耳力么?我敢保证,不但我听出来了屋顶有动静,高会肯定也听出来了。”
杨休羡笑着说道。
“是啊……你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锦衣卫’。”
万达低下头,笑容有些落寞。
只有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货色,才会迷茫于到底是忠于职责,还是背叛友人的困境中吧。
“杨某……刚入锦衣卫不久的时候办了一个案子。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旗。”
杨休羡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在手里一颗颗数着。
“我被袁指挥使,派去一个官员家中当细作,调查他是否贪污公款。”
万达抬头,看着杨休羡清俊的侧脸。
“我是以管家远亲的身份投奔那家人的。他家的主母膝下无子,待我极好。可以说是……视如己出。”
拿过万达手中的酒壶,杨休羡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大人知道,我娘生下我之后不久就死了。嫡母待我又是那样。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年长的夫人,那么温柔地对待过。”
杨休羡眼中浮起了深深的怀念,和难掩的孺慕之思。
“她会给我做衣服,做鞋子……甚至想要真的认下我做干儿子。要不是我时刻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任务,她可能是个犯妇。或许,我真的会彻底沦陷在那样深厚的感情中吧。”
“那,后来呢,那个官员后来怎么了?”
万达着急地追问道,“他真的贪污了么?”
“是。”
杨休羡苦笑。
“虽然这位大人平日里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官服洗得已经发白,连府里的花园都被他改成了菜地种菜,每天下了朝都亲自耕种……只看外表,真的会坚信,这是个百年难得的清官。”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他贪污的证据的?”
“我在他家待了将近一年,能翻找的地方差不多都翻过一遍。花园水池,菜地,甚至房间里的没一根柱子我都用刀子刮开看过。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觉得这个老爷子确实是无辜的时候……”
杨休羡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最后发现在茅厕的粪坑下面,是叠放都整整齐齐的大块银砖。”
唔……
万达突然不想追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了……
看着天上的半轮月亮,杨休羡喃喃说道,“那是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案子。从那之后,再凄惨的刀山火海,都不会让我觉得心痛。”
“那,那家的夫人最后怎么了?”
“锦衣卫抄家之前……”
杨休羡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满眼柔情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凉。
“我亲手杀了她。”
“为什么?”
万达忍不住问道。
“她丈夫犯下的本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身为夫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与其之后被逮捕下诏狱,在里头受尽苦楚和折磨而死。倒不如,由我给她一个痛快。至少,我的刀够快,不会那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