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光!盘兴!”
汪大当家目呲尽裂地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走廊尽头的两兄弟。
“大哥!我们被骗了!”
“什么?”
还不但汪正反应过来,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从一侧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得罪了,汪大当家的。”
看着汪正不可以死的眼光,杨休羡冷静地说道,“在下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杨休羡。锦衣卫奉旨办案,之前多有隐瞒,还望海涵。”
听到他的真实身份,汪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夫人!不好了!”
多多姑娘一路狂奔,先是去了距离前院比较近的书房。在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后,又转身往夫人和小主人所住的后院跑去。
“夫人!阿直!快逃啊!快逃!”
她一边跑着,一边泣不成声地大声叫嚷着。
“夫人呢?阿直呢!”
她看到有好几个丫头也从后头跑了出来,想要逃到后门那儿,急忙拦住了其中了一个问道。
“我,我不知道……多多姑娘,你放过我吧。”
那丫头说着,用力地推了多多一把。
一串珍珠链子从丫头的包袱中掉落在地上,滚到多多脚边。
汪夫人的首饰衣服这么多年来都是多多亲自打理的,她如何认不出来,这串珍珠链子分明是夫人最喜爱的首饰之一。
多多立即蹲了下去,将链子拾了起来。
那丫头心疼地看着链子,跺了跺脚,跟着前面几个丫头的步伐,往后门方向冲。
多多抬头定睛一看,见她们人人手中都有一个包袱。那些“包袱”可都是夫人的衣服啊!
她们居然偷了夫人的衣服首饰,这会子要抛下主人们自己逃命去了。
“呸!狗贼!”
多多将链子紧紧地攥在掌心,鄙夷地对着她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想去哪儿啊?”
就在此时,后院中响起了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
光头的公公带着一群东厂的番子走了进来,将惊恐的丫头们全部拦截下来。
“一个都别放过,通通拘起来。你们听着,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活着只是可能被发卖。杂家劝你们好自为之。”
一众番子上前,对着丫头们呼喝不已。这些太监们可不是会怜香惜玉的那种男人。
丫头们啜泣着放弃了抵抗,蹲成一个圈儿。
“你这丫头,想跑去哪儿?”
光头公公一转头,见这个黑皮丫头还想逃跑,伸手要来捉她。
多多仗着自己身形灵活,贴着公公的擒拿手辗转腾挪,居然没有被他沾到手。
“可恶!”
眼看这丫头脚下一蹬,想要跳到花园假山的石头上。
恼羞成怒的光头公公干脆利落地从身边一个番子的腰间抽出尖刀,对着她的后背斜着刺了下去。
“哗啦……”
珍珠链子重重地摔落在地,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分开。“嗒嗒嗒”地弹跳着,滚落了一地。
就像是多多姑娘眼角坠落的泪珠儿。
“走啊……夫人,阿直……走……”
她瞪大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下的手掌,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阿娘,怎么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汪直被梅娘抱在怀里,匆匆地往后头柴房所在的大杂院的方向去。
他搂着梅娘的肩膀,不解地睁着又圆又亮的眼睛。
“阿娘,为什么去后门?我要去前头。素素和还在等着我呢,我们说好的。”
说着,他踢了踢腿,想要从梅娘身上挣扎下来。
梅娘脚步仓促,差点被地上凸起的石子给绊了一下,她踉踉跄跄地站稳,咬着牙,坚定地快步走着。
她刚才正要抱起坐在床上玩耍的汪直,去前头和各位亲戚们见面,突然听到外头一阵骚乱声。
想要唤多多去外头探探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想起刚才她就出去见那个杨管事了,还没回来呢。
梅娘还在纳罕,怎么闹成那样盘光兄弟还不出去管一管。
她走出房门,就见到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了后院,边跑边喊:“杀起来了!官兵杀进来了!死了好多人!”
不等梅娘问个清楚,后面又跑来一个丫头,哭着喊着说大当家和盘家兄弟都被官兵捉拿住了,官兵们把护院们都杀得差不多了,这是要准备往后头杀了。
安静的后院顿时像是水滴溅入了油锅,女眷们吵嚷着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梅娘吓得急忙转身回到房里,刚要锁门,就听到一阵踢门声。
几个平日服侍她的丫头们冲了进来,抄家似得翻箱倒柜地将她的珠宝盒,放银子和铜钱和匣子都翻找了出来。然后打开衣柜,拎出她的衣服,包上珠宝就要往外头跑。
她勃然大怒,上前阻止,却被那几个丫头怒气汹汹地推到在地。
“夫人,这时候就别端主母的架子了。大当家犯得事儿太大了,把京城里的锦衣卫都招来了。这回大难临头,大家各自散了吧。”
说着,哗啦啦地跟退潮一样退了出去。
坐在床上的汪直放下玩具,从床沿上溜了下来,走到跌坐在地上的梅娘身边。
“怎么了?姐姐们为什么要拿阿娘的东西出去?”
梅娘的一双美目里满是惊恐,她转过身下来,紧紧地搂住汪直小小的肩膀。然后下定了决心似得,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往柴房方向跑去。
大当家出事了,锦衣卫带着官兵杀进来了!
前几天晚上,汪正和自己共枕的时候也曾经忧心忡忡地提过。
说他们和“山上”那群人牵扯的太深,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为了做买卖方便,和他们沆瀣一气。
如今眼看朝廷剿匪平叛来势汹汹,怕是真的杀了过来,他们汪家也要受牵连。
尤其是这次候大当家亲自下山押送粮草,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往年每次运粮,都只有蓝家兄弟二人而已。怕是这次的战火比起以往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那时候还捏着汪正的胡子,笑他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从前朝廷也不是年年平叛,何时连累到他们家来?
如今想来,竟是她太过天真了。
梅娘抱着孩子走进柴房,作为最贴近后门的地方,这里当然已经早早人去楼空。
几只原本准备好要做成菜的大母鸡和鸭子悠闲地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庆幸它们今天逃过一劫。
“阿直,你听着。我们现在要玩躲猫猫,和你的素素一起玩。”
梅娘将阿直抱进角落里,让他坐下,然后用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真的么?素素陪我玩么?”
汪直开心地拍了拍手,“我还从来没有和素素玩过躲猫猫呢。”
“是,还有小千哥哥,你还记得他么?他也要一起玩。”
看到汪直忙不迭地点头,梅娘欣慰地笑了笑。
“你坐在这里,数到一千。如果数到一千,素素和小千都没有找到你的话,就说明你赢了。所以你要藏好哦,不管别人怎么叫你,你都不可以出来。”
“嗯,我会玩躲猫猫,我不会被人发现的。”
躲猫猫可是阿直的强项呢!
小汪直双眼发光。
“你要用汉话来数,用汉话数到一千,知道么?”
梅娘想了一下说道。
“啊……可是我的汉话只学到数一百呢。”
汪直为难地皱起小眉头。
就这一到一百,还是多多姑娘刚教他不久的,还不是很熟练呢。
“那你就数十个‘一到一百’。一定要数满哦,数不到那也算输了。”
梅娘摸了摸他的脑袋,“听懂了么?”
“数十个‘一到一百’。懂了。”
小汪直虽然满肚子疑问,不过还是乖乖点头。
“最重要的是,只有素素和小千哥哥叫你,你才能出去,好么?”
梅娘纤细的手指拂过汪直俊俏可爱的眉眼,眼眶之中,是泫然欲泣的泪水和无限的深情。
最后一眼,这是她最后一眼看到这个孩子了。
对不起,娘是个懦弱的女子,不能陪阿直走下去了。
“我懂,我懂得。要是别人比素素更早找到阿直,那么素素就输给他了。”
汪直天真地说道,“我不会让别人比素素更早找到我的。唔……我一定会赢的。”
梅娘忍着泪珠,用力地将汪直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对不起,娘要走了。
娘先去一步,在“那边”等着你爹。
将柴火和树枝搬到墙角,一层层地密密匝匝地把汪直围住,梅娘对着蹲坐在里头的汪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说道,“娘也要去躲起来了。娘躲到外头去哦。”
“嗯!”
汪直点点头,然后警觉地捂住嘴巴。
游戏开始了,谁都不能出声哦。
梅娘关上柴门,转身来到了院子中。
院子的墙壁角楼里,竖着一把杂役平日里劈柴用的柴刀。
梅娘缓缓地走了过去,听着由远及近的打杀声,将柴刀拿在手上,缓缓地举了起来。
她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祖籍并不在广西,而是在北方。
因为叔父犯事,全家被流放到了这个偏远之地。
娘和她的姐姐,在由北向南的路上就病死了。而她则被卖入了行院,成为了一个官妓。
她本不姓梅,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流落到了那样的地方,就像是梅花落入了泥沼之中。
她以梅花自况,哀叹自己不幸的身世,将自己的花名取为“梅娘”。
在行院的那几年里,她凭借天生的美貌,一手书画的技艺,在桂林府的章台柳巷中博出了声名。但是内心,却是无时不刻不盼望着有个男人可以出现,可以将她带离这个污秽不堪的世界。
汪正就这样出现了。
像是天神一样,带给她光明和希望。
他怜她,宠她,爱她,怕她疼,怕她冷,怕她受惊,怕她见到任何黑暗和疾苦,将她当做掬在掌心的月光。
哪怕那个时候,在所有捧她场的客人里,汪正都算不上最富贵的那一个,她都愿意跟她走。
作为桂林府最大行院的头牌,她在短短的两三年中积累下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在将自己赎身之后,剩余的都给了汪正,给他当做扩大生意的本钱。
也因为如此,汪正除了爱她,也敬她。
她不是不知道汪正做的那些生意,和生意之后的勾当。
汪正从来都没有想要对她有所隐瞒。
但是她一介女流,以夫为天,她从未想过去阻止。
甚至可以说,她十分享受着那样烈火烹油的富贵荣华。
做“汪夫人”的感觉太好了,被人高高仰视,前呼后拥的感觉,让她彻底忘记了倚门卖笑的痛苦。
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她一辈子都不想醒来。
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虚荣的女人。
毕竟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抛下。
梅娘苦笑。
终于,报应来了,朝廷查到了丈夫犯下的事情。不管是贩卖私盐,勾结叛军,还是威胁官员,都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那些丫头们跑什么呢?她们哪里跑得过那些当兵的?
抄家这种事情,她可比她们有经验多了。
梅娘冷笑。
那些珠宝首饰,根本带不走。
最后不是充公,就是便宜了来抄家的那些大头兵。
然后,不论男女都要被下狱。
浔州城的监牢,应该比北方的要更加阴冷潮湿吧。
毕竟现在已经是南风天了。莫说监牢,那么大的汪家这几天房内房外,也是可着太阳晒东西。
下狱之后,可能会等很久。
每天蹲在牢里,吃着馊水一样的食物,晚上还要防备,不能被老鼠啃破脚指头。
她的姨母就是这样死掉的,牢头们怕她把病感染被别人,在姨母还没有来得及咽气的时候,就将她拖出去,一把火烧了。
最后朝廷下令,男人们杀头的杀头,坐牢的坐牢,充军的充军。剩下女人和孩子们,虽然不用死,不过可能比死更惨就是了。
她已经尝过这样的苦楚,此生是绝对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梅娘走到井边,对着水中的倒影,抿了抿因为跑动而散乱的发丝,将柴刀抵在了下巴处。
红色的鲜血溅落到了井中,梅娘缓缓倒下的时候,还看着天空。
对不起,阿直。
对不起,小千。
我就这样一个无能软弱的女人,不配做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娘亲。
当家的,我们天上见。
她闭上双眼,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万达和杨休羡带人赶到后门杂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井台边半卧着的,一位仰面朝天,面容安详的贵妇人。
若不是脖颈下面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以为她只是睡过了而已。
“她,她就是我们夫人,梅娘。”
那个之前抢了汪夫人珍珠项链的丫头被士兵拉了过来,对着尸体指认道。
万达等人低头,看着梅娘虽然死去,却依然美艳的容貌。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梅千张突然反水的原因了。
这眼角眉梢,这微微勾起的嘴角,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孽债……”
万达不忍地撇过头去,叹息道。
他解开外衣,想要披在这个可怜的妇人身上,却被站在一旁的覃昌公公按下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