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站着的内侍宫女们,无不动容洒泪,夸赞汪直小小年纪,就知道忠心护主。不愧是小万大人特意送进宫来的,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
因为汪直年纪太小,也封不了什么官职,朱见深就赏了他一匹小马,让他身子好了之后,除了日常去内书堂读书,也去皇城里的御马监那边骑骑马,练练身子。
听说有马可以骑,汪直恨不得直接从病床上跳起来,直奔跑马场。
他可爱又可笑的样子,终于把万贞儿给逗乐了,连带她怀里的小皇子也“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这是素素给我买的泥娃娃么?是一匹小马,跟我的小马一样漂亮。”
汪直坐在床上,捧着宝贝似得,捧着万达叫人送进宫的江南泥人和玩偶,凑到眼睛瞪得跟葡萄似得皇长子面前,快乐地说道,“得儿,得儿,驾!小皇子,你也快点长大,等我好了,我们一块去骑大马。”
小皇子才六个月,还不怎么会说话,拍着小手,嘴里呼噜噜地,似乎在同意他小哥哥说的话。
根据胡太医推测,这藕粉里的毒,不是寻常的药剂和粉末,而是来自于一种叫做“佛手莲”的植物。
这种植物通常生在室内和水草多的地方,喜阴,惧阳。它下垂的叶子,会分泌无色无味的水滴,沿着叶脉经络滴下。
皮肤若是无意触碰到一点,就能让人感到炙热、恶心、疼痛。若是摄入较多,或者直接入口,则会引发浑身麻木,心脏骤停乃至猝死。
听了胡太医的话,朱见深立即下令彻查坤宁宫以及东西二宫,结果并没有在任何一座宫殿以及附属的园子内找到这种植物。
倒是钱太后那边,知道自己派人送去的点心居然闯下大祸,连跟着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宫女都被受了牵连,发到慎刑司审讯去了,本来就不好的身子更是病来如山倒,病的越发严重了。
虽然朱见深亲自前去仁寿宫请安,宽慰她老人家,但在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之前,这钱太后的心,是断然放不下了。
倒是周太后,听说昭德宫这边出了事儿之后,一改往日的冷淡,几次想要派人出宫来这里“问安”。
幸好朱见深早就有了先见之明,勒令所有宫人禁足在各自宫中不得胡乱走动,不然昭德宫的门槛估计此刻都被踏破了。
“牛公公年轻时候的‘对食’……”
朱见深看着这封万达呈上的折子,疑惑地望向怀恩,“你可知道这件事情?”
“哎……牛公公是永乐帝时候的老人了。他进宫听差的时候,奴才还没生下来呢。这些早年间的事情,是真不知道。”
怀恩答得有些尴尬。
“对食”,又叫做“菜户”,是历代皇宫都有的畸形产物。
宫里的太监宫女旷怨无聊,孤独冷清,虽然渴望亲情和爱情,却无法过上寻常人的生活。于是就结为伴侣,以慰寂寞。
虽然在洪武帝朱元璋那时候,严禁宫内有此种行为。
不过从永乐帝时候起,皇帝们也开始体恤身边的人。知道世间多是饮食男女,这些都是深宫可怜人,左不过假凤虚凰而已,做不得真正的夫妻,于是也不再禁止。
非但不禁止,甚至还有主动为身边得宠的宫女太监寻找可心人的。
像是牛公公这样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有一个两个菜户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莫说他了,就说我们的覃昌覃公公吧……人家还是小太监的时候就收到了来自各宫姐姐们的青睐。到了成化朝,他成为了针工局的右副侍后,更是成为了内宫最受欢迎的美男子。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可能在汪直没有长大之前,他这个内侍第一美男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牛公公年轻时候的事儿,说起来也只有打永乐朝那时候过来的老人家才知道了。”
怀恩沉吟了一会儿,“我去御马监问问刘永诚刘公公,他也是永乐帝时候入的宫,伺候过多位陛下了。”
“嗯……这个牛公公的‘对食’老宫女,说不定,和这次阿直中毒的事情有所关联。你去彻查一下,务必要弄清楚,这幕后的黑手是谁。”
现在除了昭德宫的人,没有人知道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当天发生了大事,昭德宫请了太医,仁寿宫那边有个老姑姑吃了挂落。具体如何,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在猜测中。
左右都不能出宫门,就一块等着消息看戏。真心为皇嗣和万贵妃担心的不少,不过等着看笑话的估计更多。
个人心事,个人知道,这皇宫的宫墙太高太厚,把人的心都锁得逼厌了,把好好的人锁成了乌眼鸡。
难免把同类当猪狗,把丧事当乐子了。
怀恩领了旨,刚退出武英殿,就看到站在殿门口正在和小宫女说话的覃昌。
因为入了夏,宫女们都换上了轻薄的宫装,走在白玉台阶上,有风吹来,带起扎在她们腰间的宫绦和丝带。远远看去,这些漂亮的女子都宛如仙人一般,着实好看。
只可惜,她们一心侍奉的君王的眼中,却看不到这样的风景。只有昭德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罢了。
“你不该那么轻佻的。”
怀恩比覃昌年长了几岁,一直以他的兄长自居。有时候见到覃昌的行为过于出格,总归要提醒两句。
“没事,你还不知道我么?就是看到两个从老家过来的小宫女,谈笑了两句,问问她们习惯不习惯而已。”
覃昌知道这位性格沉稳的大哥是为了自己好,接着他的话说道。
怀恩知道他说的是上回韩雍大统领从广西送来的那些新入宫的宫女们。
可能因为她们和覃昌一样都是广西人,而覃昌上次也跟着小万大人去了浔州城一次,难免有些话题,就不再多问。
“里面有个姓纪的丫头,居然还识字。我想着将她放到尚议局去做女史,也不算埋没了。”
尚议局是明代女官的“六局一司”之一,负责宫廷藏书和典籍的日常管理工作,必须是有才有德的女子才能任职。
而且做女官总好过做普通宫女,年纪大了之后还能放出去嫁人生子,过寻常人的生活。
看来覃昌对这个小老乡还挺看重的。
怀恩点了点头,对于新人的任命和培养,这么多年来都是覃昌亲力亲为的,他管的更多的是朝堂上的大事和东厂那边的情报工作。
两人分工明确,从来不互相干涉,除非是陛下的意思。
“对了,‘那个人’把药给到邱大人后,是一路跟着他们去歙县了么?”
覃昌突然问道。
“对……”
怀恩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他暗中保护万大人。若有危险……‘便宜行事’。”
宁清宫内
“夏时,怎么昭德宫那边还没动静呢?这皇长子到底有事儿没事儿啊?”
周太后捻起白玉做的棋子又放下,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毒辣的日头。
紫禁城一进了五月后,就一日胜过一日得憋闷了。
真的到了七八月里,连风都吹不进这四四方方的天。也就是太液池御桥那儿能散散心,看看绿叶捧着莲花,能够消消暑气。
偏就昭德宫出了事儿后,谁都不能离开宫门半步,哪怕她是皇帝的亲妈都不行,让一贯随性惯了的周太后越发心烦。
“回太后娘娘的话,虽然怀恩带着侍卫和东厂的人,挨宫检查太监宫女,但是昭德宫那边似乎没出太大的事情,不然早就……”
夏时见主子没了兴致,顺着杆儿投子儿认输。
“也是……不然早就天下大乱了。”
周太后听懂了夏时太监话里的意思,无聊地摇了摇扇子。
算了,反正也不是全无收获。
听说钱氏那个贱人,因为这事儿吓得一病不起了。加上她又失了左右手,仁寿宫里如今越发冷清了。
想到这里,周太后嫣然一笑。
“上次你给哀家找来的西域进贡的鸳鸯眼大白猫呢?抱来哀家瞧瞧……”
披星戴月地,一群人辗转到了歙县,邱子晋的病也一点点地好了起来。
虽然看着还是瘦,不过精神还算挺好。
被熬的干瘦的眼眶微微凹陷下去,原本婴儿肥的脸颊也消减了些,倒是显得那双原本就细长的眼睛越发凌厉起来,整个人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了。
用万达的话来说,就是“小邱越来越像个官了”。
“你别说,这宫里的药就是不一样……”
万达跟杨休羡坠在最后头走着,两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说话,“本来睡了多少天了,也不见有起色。‘那人’来了之后,把带来的药灌直接下去。才几个时辰,小邱马上就醒了。”
杨休羡点了点头。
他其实更担心的是那个太医后人说的话。
邱子晋有心事,那“心事”憋在心里太久了,正好遇着风寒,才一起发作。
结合邱子晋自打离开北京后就有些异常的行为,他本能地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只希望邱子晋的“心事”,别阻碍到他们这回南下办案才好。
众人回到歙县,并没有马上去府衙拜知府和罗县令,而是直接往丁家庄那边走去。
谁知道,还没接近村口,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正聚集着,吵吵嚷嚷的,似乎是出了大事。
走进两步再定睛一看,发现这里头不止有丁家的人,还有郭家的人,两群人正互相敌视着叫骂不已。
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甚至带着棍子和锄头,竟是要打架的样子。
“刘铁齿,你往哪里去?”
万达正要带人上前探明情况,眼角边突然撇到村口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偷偷摸摸地趁乱想要跑出去。
穿着道袍,背个褡裢,头戴纯阳巾的小胡子,不是刘铁齿这厮会是谁?!
这道士答应了要等他们回来一起把这个案子了结的,为此万达特意还压了五两银子在手里,没有给他。
这段时间他都借住在丁家。丁家为了巴结邱子晋等人,也是把他奉为座上宾。
加上徽州人本来就迷信,对待这种道士僧人敬重的不得了,万达预料他应该过的挺乐不思蜀的。
谁知道他们刚回来,就看到这老小子要遛!
万达怒喝一声,从后头拉住他的领子,将他一把推倒高会身边。
“不讲信义,先打一顿!”
他掐着腰说道。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杨千户家养的“满地锦”么?
那只玳瑁小母猫脾气太柔顺了,是个人都能来摸一下,万达几乎怀疑她头顶要被摸秃。
“大人,你们可回来了啊。”
出乎万达的意料,这刘铁齿看到他们,非但不心虚辩解,反而一把抱住了万达的大腿,“吓死我了,你们再不回来,这村子我可是,我是真的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怎么了?你是见鬼了么?”
万达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笑着斜眼看他,心想你个道士还怕鬼不成。
“是啊,我就是见了鬼啊!”
刘铁齿捣头如蒜。
“不但是我,好多人都见到了,真的。”
万达惊讶地看着那边闹哄哄的人群,又低头看看快要哭出来的刘铁齿,好笑地说道,“什么情况?集体见鬼?”
“大人您是不知道啊……”
刘铁齿站了起来,摸了摸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您几位走了之后不久,这村子里闹鬼了……还是一个女鬼。”
要说村子里闹鬼这事儿,就是万达等人离开后第三,还是第四天发生的。
因为丁家和郭家纷纷表示那个土地庙所在的位置是属于自己的,两不相让。
为了避免事情在他们没有掌握证据之前扩大化,邱子晋在临行时候下了命令,让歙县的县衙派两个人过来,守住这里,不准村民们来此无事生非。
一方面,是阻止郭家再去动人家丁老太太的牌坊,免得再闹起来。
另一个方面,是他为了防止丁家的人,或许会趁这段时间里过来做些手脚。
比如在土地庙外头挖个坑,放点他们家古代的信物之类的,并且以此为证,干扰他们后续对案情的判断。
歙县的县令当天就派出了两个差役,每日早晚轮流在庙里守候着。
横竖那里头有现成的床褥和取暖的火炉,土地庙也能遮风挡雨,不算太艰苦。
于是就有那么一老一少两个小吏,一个白天蹲着,一个夜里守着。
这不是个什么好差事,又没有什么油水。自然也不会派得力的人来。
这一老一少是最末等的差役,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
老的喜欢咪一点小酒,小的整日里都昏昏沉沉。
一开始两天还好,到了第三天夜里。那老衙役坐在火炉旁,拿着几乎快要被他喝光了的小酒壶,朦朦胧胧地,看到庙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天是个多云天,没有星星,月亮也被遮在云朵后面,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个影子。
整个土地庙里就只有坐着热水的火炉那么点光源,把孤零零的神像的影子在墙壁上拉的老长。
这老衙役先是以为真有不听话的村民来闹事了,当即趁着醉意叫嚷起来,呵斥“他”快点离开,不然就要按照巡按大人的命令抓人了。
见那“人”还站在门口不肯离去,老头就作势要拔刀——其实这老衙役的刀,十多年就没出过鞘,估计都锈在里头了。
见老衙役要动粗,那“人”倒是吓了一跳,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