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在他和裴殷二人离开后,那少年立刻从石凳上蹦起来,奔向锦囊掉落的地方。好巧不巧,那里种着一片铁荆棘,坚硬的枝叶上生着密密的刺,少年却不甚在意的用手拨开荆棘丛去找,足足寻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那掉落的锦囊拾了回来。
少年的手已经被刺的伤痕累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小心翼翼的捏着锦囊一角,不让手上的血迹沾到布料上,久久看着上面绣着的“薛朗”二字,舒展开向来阴沉的眉目,开心的笑了。
孟尘在一旁看着少年的笑容,只觉得心脏处传来阵阵密密的疼,眼眶一时有些酸痛。
梦里后来,他还看到了很多。
他看见薛朗每每在对他口出恶言后,转身露出的懊恼难过;看见夜深人静后,薛朗垫着脚悄悄跑到他门外,放下一盆不知名的小花;看见薛朗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读书,透过窗看见他和裴玉泽或是殷迟谈笑着经过,眼珠眨也不眨的盯上半晌,然后伸手揉揉眼睛,掩住了脸上划过的一道寂寞。
他看见了很多很多,最后是一个雨夜,少年拿着长剑,冒着大雨,发疯一般在山道上狂奔。
孟尘已经认出了这是何情何景,忍不住脱口喝:“别去!”
少年听不见。他目光焦灼,如雨夜中的一只雄鹰,义无反顾的发狠往前冲,下一刻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重重打了回去,狼狈的摔落的几十道台阶。
那是大乘境的屏障,是寻常修士绝无可能跨越的天堑鸿沟。
少年却像感受不到那可怕的威力,一骨碌从台阶上爬起,他的黑发被大雨浸湿,散乱的贴在面颊上,一双眼却像黑暗中愤怒燃烧的火光,亮的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他拔腿继续往前冲,手中长剑狠狠劈上去,试图将这结界劈出一条裂缝。
可根本无济于事。结界完好无损,强大的力量反冲回少年体内,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持剑的手臂发出了可怕的骨碎声。
他无动于衷,双手持剑一次又一次的劈上去,直到“铿”的一声,剑身碎裂,少年弯腰,再度吐出一大口血,膝盖重重的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薛朗……你回去!”梦里梦外,孟尘嘶哑绝望的声音重复在一起,“你给我回去——”
薛朗听不见,或是听见了也没有理会。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抛开断剑,赤手空拳的砸在了那道结界上。
——
孟尘睁开眼,空茫的目光望着黑暗中的虚空,眼角有一道未干的泪痕。
“隆隆——”
暗夜中一道白光闪过,片刻后,门外的芭蕉丛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下雨了。
第22章 玄绝
秋雨接连下了好几天,飘飘洒洒,朦朦胧胧,将整个太玄宗笼罩在一层水雾里。
雨下过后,天气也逐渐转凉了。
薛朗身体好,当初挨了三十鞭都能活蹦乱跳,如今几道擦伤没两天就痊愈了,脖子上的淤痕也渐渐消退下去。他一开始还警惕防备着裴玉泽再度找上门,但后来才发现,裴玉泽在那晚的第二日就离开了宗门,据说是领了要务,被掌门派下山了。
薛朗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孟尘在背后做了什么。
想起孟尘,他心里便忍不住的郁闷。那晚他对孟尘是当真发了火,但实际上,这火气大部分都是冲着他自己的——他恨自己没用,不仅保护不了那人,反而变成了对方的累赘,恨自己无能,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少年人的自尊青涩又倔强,更遑论在心爱之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软弱无能,羞愧狼狈之下,才负气说出了“再也不想见你”那样的话。可这几天,冷静下来的薛朗早已想明白,孟尘“赶”他走并不是嫌他拖累,而是想避免让他再次受到伤害。
这种心情……他完全理解。
所以他后悔了,整日抓心挠肺的想着要如何道歉,有一百次脚已经迈出了门槛,下一瞬又立马收了回来。
“这样,还是你替我去吧。”薛朗把蓝胖提到桌子上,用细线将一封“道歉信”绑在它背上,认真嘱咐,“出了院子直飞,屋门前种着芭蕉树的就是,然后找到一个长的很好看的人,把这封信给他,如果能顺便卖个萌逗他笑一笑就更好了——事成之后点心随便你吃,听到没!?”
蓝胖一听见有吃的眼睛就亮了,立刻抬手挺胸,志得意满的“啾啾”了两声,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
“等等。”薛朗想起什么,跑到院里摘了两朵淡紫色的小野花,小心翼翼的别在道歉信上,拍了拍蓝胖的翅膀,“去吧。”
——
小胖鸟走后,薛朗在屋里,一直坐立难安。
孟尘会看信吗?
看了信会消气吗?
消气之后会不会原谅他?
他在肚子里问出一万个为什么,焦灼的围着屋子转了好几圈才发现,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蓝胖居然毫无音信!
这个时间,别说是飞,两条腿挪腾着走去也该到了,那笨鸟不会跑错地方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薛朗脸色一绿,立刻往栖雪居赶,一进院门便看见了蓝胖的身影,除了蓝胖,院里还有一只通体纯白的仙鹤。
那仙鹤正在泉边饮水,不时抬起修长的脖颈,优雅的梳理自己的洁白柔顺羽毛。蓝胖满眼倾慕羡艳的看着它,挪动着胖乎乎的身子跟着跑到泉边,学着白鹤的模样低头喝水。可他胖的基本没脖子,身子又太重,一低头差点整只鸟栽进水里,死命扑腾翅膀才避免了成为落汤鸟的命运。
薛朗:“……”
没眼看。
白鹤似乎也觉得这鸟愚蠢至极,目光中露出微微的鄙夷,迈开长腿离蓝胖远了些。蓝胖浑然不知人家嫌弃它,立刻屁颠屁颠的追上去,追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把背上的小紫花抖了下来,低头叼在嘴里,然后欢欢喜喜的继续追。
薛朗:“……”
靠,居然学会了借花献鹤!!
我这花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将蓝胖拎起来:“我让你找的人呢!?”
蓝胖叼着花一呆,一进门看见美鹤就走不动路了,早就把找人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薛朗黑着脸把鸟拎起来,如今来都来了,他干脆把信取下来,硬着头皮走到屋前敲了敲门:“那什么……你在吗?”
没有人应答,薛朗鼓起勇气继续道:“你开开门,我有话和你说,说完就走。”
屋里还是没动静,薛朗犹豫半晌,心一横大着胆子推开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进孟尘的屋子,和想象中差不多,屋内陈设干净素雅,墙壁前的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窗前是一张长桌,上面除了笔墨纸砚,还摆放着一个小瓦罐。
瓦罐里有一朵霜白色的花,柔嫩晶莹的花瓣舒展着,已经完全绽开了。
薛朗屏住呼吸盯着那花,心头涌上一道热流,脸上浮起一个傻笑。他揉了揉微红的耳尖,若无其事的继续往里走,却始终没看见孟尘的影子。
出去了?
他有些失落,只好打算下次再来,却见蓝胖突然飞起来,落到墙壁角落的书架上,好奇的左右扭了扭脑袋,用尖尖的鸟喙在书架上啄了两下。
“你干嘛呢?那玩意不能吃……”薛朗刚说了两句,却见地面微微震动,那书架竟缓缓从中间分开,露出了隐藏在背后的暗墙。
薛朗:“……”
“可以啊。”他在蓝胖脑袋上揉了两把,喃喃道,“回头我亲自帮你追那白鹤。”
他说着,细细去观察那面暗墙。其实像暗墙密室之类的机关,在修真界中并不稀罕,可出现在孟尘房中,它就有点稀罕了。
毕竟像孟尘那般冰雪性子的人,实在想不出,他在屋里捣鼓间密室出来是要做什么。
薛朗把手掌按在墙壁上注入灵力,墙上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纹路,薛朗定睛一看,是九星八卦阵。
他顿时有些失望。九星八卦阵极其复杂,可绘出上万种阵法图,仅凭猜测,是决计不可能解开的。他却仍不死心,抱着瞎猫逮死耗子的心态,伸手胡乱的在阵图上勾连了几笔,然后立刻抱头退后三步,做好被阵法攻击的准备。
谁知空气安静一刹,阵法上的纹路亮起来,“咔”的一声轻响,暗墙从中间缓缓向两侧分开。
薛朗不可置信的看着洞开的墙壁,自己都不敢相信看到的事实。
他这是什么神奇的运气!!
虽然不经允许闯进去很不好,但这密室的存在实在蹊跷,薛朗心中隐隐不安,纠结许久后,还是心一横走了进去。
暗墙在身后缓缓合上,他放轻脚步,试探着往里走。
在稍暗的窄道里走了没几步,视野豁然开朗,里面空间宽敞,墙壁上悬着油灯,视线也算明亮。薛朗走进去,首先闻到了空气中一股淡淡的清甜。
他耸了耸鼻子,觉得这个味道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闻过呢?他一边下意识回想一边往里走,很快在一方石台上看见了闭眼打坐的孟尘。
薛朗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修炼打坐还好,看来是他多疑了,很多修士修炼时为了不受外界环境打扰,都会进到一个封闭安静的地方,孟尘大概亦是如此。
可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孟尘的神色并不似入定般安稳沉静,相反,他嘴唇微微发白,眉心紧紧蹙着,额头上布了密密一层冷汗,看样子,竟似在遭受什么折磨一般!
薛朗猛地一惊,想立刻叫醒他,却又怕陡然出声会让孟尘的状态更加危险,正惊疑不定间,他的目光瞥到了孟尘身侧摆放的东西。
是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袅袅散发着清甜的味道。
薛朗终于想起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了——
是前段时间下山处理阴婚事件时,他用来惩罚赵县令的“销骨噬心香”!!
这香是孟尘给他的,说是从魔修身上缴来的,薛朗当时没有多疑,可现在一看,这香居然被孟尘用在了自己身上!
而且看香炉中堆积的香灰,对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虚空中仿佛抡来一柄大锤,径直砸在薛朗太阳穴上,他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发着颤抽痛起来,大脑空白茫然间,无从着落的目光又看到了香炉边摆放的另一个东西。
是一本残卷,依稀能从剥落的书页上看到《玄绝经》三个黑字。
玄绝功法是传闻中的顶级功法,可令修炼速度一日千里,传说可三年结丹,五年元婴,十年化神。
当然,若是天资卓绝者修炼此功,速度还可以更快,修行时间与寻常修士相比,可足足缩短几百年。
然,修炼玄绝功者,皆不以寿终。
越级修炼是逆天而行,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此功法会反噬修炼者,境界越高、内力越深厚,修炼者受到的伤害越大,日积月累,伤害叠加,最终往往到不了理想中的境界,肉体筋脉就已达极限,落得一个暴体毁灭的下场。
薛朗终于明白,孟尘当日为何能如此轻易的杀掉那元婴五层的魔修。
就在他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时,孟尘身子轻轻一颤,猛地吐出了一口血。薛朗立刻冲上去,把他无力摔落的身子接入怀里。
孟尘万万没想到密室中竟会潜入他人,心头一惊,一掌正要击出,却径直迎上了少年发红的眼眶,不由震诧更甚:“……你怎么在这?”
薛朗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和染血的唇,眼睛越来越红,胸口剧烈起伏:“你在干什么?”
孟尘目光微动,视线缓缓落在那已被掐灭的香上,沉默不语。
“我问你,你这是在干什么!!”薛朗骤然爆发了,手臂青筋暴起,如一头怒极的狮子,恨不得一口扑上去将孟尘活活咬死,“修这种功法,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还有这销骨噬心香,你为什么——”
孟尘垂下眼睫,伸出手,将薛朗推开了。
他轻轻咳了两声,唇边又溢出了一丝血迹,可即使这样,青年也并不显狼狈,疲倦苍白的面容展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让人心生怜惜,想藏在怀里好好保护,却也容易生出暴虐的欲望,想要将其彻底摧毁。
他抬手擦掉唇边血丝,淡淡道:“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我了么?”
薛朗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会提这种话,心头怒火更炽,正要说什么,孟尘却打断了他,继续道:“正好,我也有此意。你我本无干系,我不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道,再不相干。”
薛朗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一时如坠冰窖,僵在原地,寒气一路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孟尘再没看他一眼,缓缓起身走下台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留少年久久站在原地,一点一点的攥起拳,捏碎了手心那封花了一天一夜,字斟句酌写出来的“道歉信”。
——
这天晨课结束,太玄掌门向所有门派弟子宣布了一个消息:
十年一次的太虚秘境,将要开启了。
太虚秘境是太玄宗开派掌门留下的,首代掌门早已羽化,他留下的秘境却生生不息,其中有无数天材地宝、奇珍异兽,每十年自动开启一次,让门下弟子入境探险,寻获机缘。
当然,秘境不是试炼阵,其中危险重重,在秘境中受伤甚至死亡都是常事,因此掌门立下规矩,只有筑基五层以上的弟子方可入境探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