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身旁还有个及笄少女,长相娇俏,嘟着嘴撒娇:“大哥你别啰嗦了,在外面逛了一上午,我都快饿死了。”
另一青年伸手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笑骂:“就你贪吃。”
几人情状亲密,看起来当是一家人。那孟将军似是这里的常客,谢绝了小二的引领,带着自己的娘亲和弟弟妹妹去了常坐的位置。
薛朗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却见孟尘一直侧着脸看向那个方向,以为他是对这家人好奇,正好小二来上菜了,于是问:“这孟将军什么来头?”
小二放下两瓶桃花酒,笑道:“两位肯定不是本地人。在梁国,没人不知道孟昭——前段时间,赵国率二十万大军进犯,孟昭以一敌百,立下汗马功劳,被陛下亲封骠骑大将军。孟将军出身贫寒,十八岁参军,一身功勋全是靠自己打下来的,而且还特别孝顺,发迹后把爹娘弟妹全都接了过来,前段时间还给妹妹说了一门顶好的亲事呢。”
薛朗点点头。这么看的话,这将军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二放下酒菜离开了,薛朗见孟尘还没回过头来,顿时不满了:“啧,还没看够啊?”
孟尘这才回神,缓缓转过头来。
“那将军有那么好看吗?”薛朗哼哼着去夹醋溜花生米,“怎么看也没我帅吧。”
“嗯。”孟尘低声道,沉默片刻说,“不过,他好像是我大哥。”
薛朗一呆,手里的筷子哗啦一下掉了。
孟尘怔怔的看着桌面。
他被卖出村子时九岁,孟昭那会儿已经十六七了,即使过去十几年,模样变化也不会太大。
最关键的是,那位妇人——他的亲娘,他决计是认不错的。
孟尘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遇见自己的亲人,还是在这种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当年村里闹饥荒,爹娘靠把他卖了才换了两袋子米。他后来也想过,那两袋米够一家人吃多久,能不能让一家人都活下来。
现在看来,应当是都活下来了。
而且过的很好。
还有他的妹妹,当年还是襁褓里的小婴儿,如今竟也已许了人家了……
正当他漫无目的的出着神,只听凳子哐当一声,对面的薛朗猛的站了起来。
他微微一怔,连忙伸手拽过一脸凶神恶煞明显要去干架的薛朗,低声道:“坐下。”
薛朗蹙眉,满目愤怒的想说什么,但看到孟尘的脸色,忍了忍还是坐回位子上,狠狠吸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我不知道会遇见他们……”
孟尘的过去,薛朗自然一清二楚。如果不是幼时被亲生父母狠心的卖掉,孟尘根本不会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甚至如果没有遇到钟离靖,他或许早就冻死在大雪夜里了。
可谁能想到,抛弃亲生骨肉的这家人,居然踩了狗屎运,过上了这般好日子。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孟尘笑了笑,又道,“我没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早就没感觉了。”
刚被卖掉、一个人在外流浪的那几年,他心中偶尔还会有怨恨。但后来踏入仙途,斩断尘缘,他便已经把过往放下了。
那些人是死是活,过的是好是坏,都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吃菜吧。”孟尘神色如常的拿了双新筷子递给薛朗,自己也拿筷子夹了口小菜,“再不吃就凉了。”
薛朗看着他平静的神色,一颗心又酸又疼,越发堵的难受。
孟尘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
他表面看起来冷冷淡淡,却实则比任何人都重情。时隔多年,把自己抛弃的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聚在一起吃饭,没有一个人认出不远处的孟尘也曾是这个家的一员,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怎会没感觉?怎会无所谓?
薛朗替他憋屈的难受,又不可能真的把那些人打一顿,沉默片刻后对孟尘道:“你在这等我,我出去一下。”
孟尘立刻捉住他的袖子:“你别……”
“你放心,我不是去找他们。”薛朗撇撇嘴,“我还不至于和凡人动手。”
他不动一根指头就能让那些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可他明白,这不是孟尘想看到的。而且说起来,始作俑者是孟尘的父母,其他人,尤其是当年襁褓里的小孩子是无辜的,他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过分的事。
孟尘看他一眼,松开了手。
薛朗果然没冲着孟昭那边去,走两步就没了踪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孟尘心不在焉的等了一会儿,然后觉得左边的衣摆被拽了拽。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边,生的白嫩可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孟尘:“……”
他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眼前这小男孩,分明是不知缩小了多少号的薛朗!
小小号薛朗看着他,嫩的能掐出水的小脸蛋上露出一个乖巧又有些羞涩的笑,他冲孟尘张开短短的手臂,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
“神仙哥哥,抱!”
第63章 好小
小孩子声音清脆响亮, 又软乎乎的带点奶气,这一嗓子出来顿时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关注,食客们纷纷扭头看过来。
“谁家的小孩子呀, 长的真俊!”
“怎么自己在这?找不到爹娘了吗?”
小薛朗对周遭的声音置若罔闻,冲着孟尘踮了踮脚,又晃了晃短短的小胳膊:“哥哥, 抱抱我!”
孟尘顶着周围的视线, 尽量保持镇定的伸手把薛朗抱了起来。周围人见这俩人是认识的, 好奇完了便收回了目光。孟尘这才伸手, 轻轻在小薛朗肉嘟嘟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低声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嗯?”
“哥哥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小薛朗笑眯眯的说, 又主动把自己的脸蛋送上去,“我的脸蛋是不是很软很滑很好捏?哥哥可以再捏一下哦。”
孟尘一时啼笑皆非,他自然明白薛朗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心里暖暖的,越看小薛朗越觉得可爱,当真忍不住又在他脸蛋上捏了一下。
“哥哥, 我想吃外面的糖葫芦。”小薛朗抱着他的脖子撒娇, “你带我出去买好不好?”
孟尘心中微动,低低应了一声,抱着薛朗站起来,往客栈外走去。
好巧不巧的,途中正好经过孟昭那一桌, 孟昭等人方才也注意到了那个俊俏的男童, 抬头本想再看一眼,谁知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白衣青年身上,随后微微怔住了。
孟尘方才一直背对着他们, 他们这才看见了他的形貌,只觉这青年容貌清俊非常,气质卓绝出尘,竟不似这俗世之人,倒有点像误落凡尘的神仙,令人心生敬畏。
却也莫名的让人心弦一颤。
尤其是那中年妇人,定定的望着孟尘的眉眼,一时竟不自觉的伸了伸手,下意识开口:“你……”
孟尘却没看她,也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越过这一桌向客栈外去了。
离开宽敞却仍令人发闷的客栈厅堂,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孟尘才稍稍好受了些。他四处望了望,向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取出凡人用的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怀里的小薛朗:“吃吧。”
小薛朗不接,奶声奶气说:“我要哥哥喂我。”
啧,得寸进尺。
孟尘看他一眼,还是亲手拿着木签,把一颗饱满红润的糖葫芦喂到薛朗嘴边。薛朗这才笑嘻嘻的张嘴咬了一口,然后把糖葫芦推给孟尘:“哥哥也吃。”
孟尘自然而然的把他咬了半个的糖葫芦吃了,薛朗腮帮鼓鼓的问他:“甜吗?”
孟尘:“甜。”
薛朗抱住他的脖子蹭了蹭:“有甜甜的糖葫芦,还有甜甜的我,哥哥就不要伤心了哦。”
孟尘彻底被他逗笑了,偏头眨了眨眼,然后低头,在小薛朗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
他们在归元城逛到了夜幕才回客栈,厅堂里的食客都散了,孟昭一家也早就离开了。
孟尘抱着薛朗上了三楼,进了他们的房间。见某人还没有变回去的打算,孟尘不由笑:“装小孩装上瘾了?嗯?”
薛朗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哼哼唧唧的把孟尘抱的更紧了。
“下来。”孟尘说,“抱了你一下午,我手臂都有点酸了。”
“我不。”薛朗耍赖,搂住孟尘的脖子硬是不撒手,“哥哥身上闻起来香香的,我不要下去。”
说完,还凑上去在孟尘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孟尘:“……我要去沐浴了。”
薛朗眼睛立刻亮了:“带我一起!”
孟尘眯眼看他。
“我年纪小,不会自己洗澡,会被水淹到的。”薛朗可怜兮兮的恳求,“哥哥帮帮我吧。”
啧。这还真是彻底不要脸了。
孟尘拿他没办法,而且该做的已经都做了,也没必要再矫情什么,于是抱着薛朗去了浴池。
归元客栈有公用的大浴房,也有条件好的独立浴房,孟尘要了一间单独的浴房,见环境很是干净整洁,稍稍放下了心,将干净衣服放在一边,解开了身上长袍的腰封。
小薛朗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白色绣鹤纹的腰带飘落在地,接着是白色外袍,再接着是单薄的寝衣……
他的脸越来越红,咕咚咽了咽口水,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捂住了鼻子。
孟尘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一脸淡然的除去衣物,径自迈进热气氤氲的浴池,靠着池壁闭上了眼睛。薛朗实在忍不住了,三下五除二的把衣服一脱,光着屁股哒哒跑过去,一下子跳进了水里。
“哥哥,”他仗着自己可爱无害的形态,大着胆子给自己谋福利,“帮我搓搓背,我够不到。”
他说着还扑腾了一下自己的小短手,示意不是找借口,是真的够不到。
孟尘睁开眼看了看他,把他拉到身前,拿起香胰子给他擦了擦背,又主动问:“其他地方要帮忙洗吗?”
薛朗:“!”
还有这种好事!!
“要!”他立刻用力点头,越发把脸皮丢到了云外,“全身都要洗香香!”
孟尘点点头,一双手温柔的帮他清洗身体。薛朗被伺候的飘飘然,魂儿都要飞了一半时,突然听见孟尘轻轻笑了一声,道:
“好小。”
薛朗:“…………”
好小……
好小……
小……
下一刻,空气中魔息涌动,光溜溜的小孩子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恶狠狠的把孟尘谁小?嗯!?”
“说谁谁自己知道……嘶……”孟尘脸一红,伸手推他,“你别乱蹭——”
薛朗置若罔闻,身体紧紧压上去抱住他,在他耳边问:“感觉到了吗?小不小?嗯?”
“你这个——”孟尘耳尖都红了,偏头低低抽了口凉气,“这会儿怎么不装小孩子了!?”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事要做。”薛朗亲了亲他的耳朵,一本正经告诉他,“大人的事要交给大人做。”
孟尘:“……”
不要脸!
——
屋里点了一盏小烛,镂空的香炉里燃着一捧松木香屑,幽幽的扩散在空气里。
孟尘握住薛朗的手腕,有些受不了的蹙起眉尖,声音很低的呜咽了一声。薛朗察觉到他的不舒服,立刻停下动作去哄,在人的唇瓣上一下又一下的吻着,温柔的说一些又暖心又让人害臊的话。
直至后半夜将天明时,孟尘才沉沉的睡过去,眼尾犹自泛着薄红,看起来乖乖的,让人恨不得捧起来藏进心窝窝里。薛朗静静看了他半晌,满眼爱意的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吻,悄无声息的下了床,给青年掖好被子,开门出去了。
孟尘心善,记挂着生恩,不会同孟家人计较什么,薛朗却咽不下这口气。
虽不至于报复,但一点小小的教训,还是有必要的。
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孟昭如今的住宅,化作一阵黑雾涌了进去。随即天明时分,所有人都听见宅子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孟昭听出那声音是娘亲的,脸色一变,立刻冲入房中:“娘,您怎么了!?”
女人坐在床上,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爹也是一脸灰败,痛苦的坐在一旁,捂着脸老泪纵横。
孟昭大步走过去扶住他娘,满心焦虑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尘……尘尘啊……”女人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颤着手嚎哭不已,“我对不起尘尘……我没良心……是我亲手丢了我的孩子啊!”
孟昭猛的怔住。
他自然记得,自己曾有个三弟,叫孟尘。
三弟身体羸弱,脾气性格却极好,他也一直很喜欢这个弟弟,可谁知一天干农活回来,却听见一个噩耗——三弟被卖掉了,换了两袋粮食。
他想去把三弟找回来,可一个一无所知的农村少年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满心痛苦悔恨,不愿去碰一粒米,可却面临被活活饿死的境地。
最后他流着泪狼吞虎咽的吃了一碗饭,然后毅然离开村子,去参了军。
他发迹之后,把一家人接到了身边,同时从没放弃寻找三弟的下落,只打听到三弟曾被辗转卖去过许多地方,却始终找不到人影。
这么多年过去,三弟的身体又不好,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孟昭被勾起心中隐痛,一时也分外难受,更咽问:“娘,您梦见尘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