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廖广明的声音里带着嘲笑:“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以为我会把你交给柳重明?不过你见到了又如何?难不成还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
潘赫呆了呆,颓然滑下,头抵着栏杆,竟像是在痛哭一样。
一份长卷丢在他面前,紧接着是炭笔掉在纸上的声音。
“潘公公,我能给你的,要比柳重明多得……”
他话没说完,两人都听到头顶的地面上一声闷哼,有极轻的脚步声混着带风的衣袂响,飞快地从台阶处跳下。
“柳重明!”
廖广明怒声咆哮,潘赫抖了抖,忽然挣扎着向旁边的墙边滚去。
听声音,几乎同时地,廖广明已经与来人交上了手,来人身手显然不凡,甚至与廖广明不相上下,只能听到廖广明在呼呼拳风中的怒骂声。
“柳重明,你敢劫牢!”
杂乱的脚步声绕过战成一团的两人,向这边匆匆而来。
潘赫瑟缩成一团,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似的,又怕人看到他这模样,就此放弃撤退。
他知道廖广明说得对,不管是落在谁手里,对方都不可能是来做菩萨的。
可是廖广明要他死,柳世子却未必。
他总是要抱着一点点希望,他想活,想活下去啊!
兵刃敲击在铁链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不过几下,有人一脚踢在牢门上,木栏和铁链齐齐发出可怖的碰撞声,牢门应声而开。
门开了,潘赫却一时不知是不是该躲,将近一年的不见天日和熬刑,他如惊弓之鸟,却仍挣扎地抱着最后一点希冀。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再被廖广明折磨,他更不能忍受一夜夜的索命哭嚎。
“潘公公。”
有人蹲在他面前叫他,这声音满是担忧,虽温和清朗,却如一柄利斧,将潘赫苦撑的坚硬劈得裂纹遍布。
“潘公公,我来晚了,你再撑一撑,我这就带你出去。”
有人试着去砍他脚上的铁镣,几次未果之后,只得将他扶上后背,背出牢门。
“柳重明!你胆敢劫牢!”廖广明被缠斗得脱不开身,只能在后面疾声呵斥:“真当我不敢去御前告你么!”
潘赫听到柳重明跟在身后,朗声应道:“廖统领,各凭本事,想告我?尽管去!”
他的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窒息得厉害,虽然不知道锦绣营里如何排布,可听声音,追兵已经渐渐被甩在身后。
向左……再向右……
夜风吹在脸上,他知道这是到了街上,一面听着跟在四周的脚步声,一面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估摸着他们跑出去的路线。
他记得从锦绣营到柳府别院该怎么走——可这路线不对。
这惊魂不定中,又听柳重明低喝一声。
“追上来了,这边走!”
他们再一次改变了方向。
潘赫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去,长久的折磨几乎一瞬间吞没了意识,没等柳重明说出第二句话,便蓦地垂下头。
凌河只觉得肩上一沉,一路狂奔的窒息像火一样灼烧胸口,条件反射地要缓一缓脚步,被江行之和柳重明同时在两边推了一把,一步不停地继续向前跑去,又跑过一条岔路口,才察觉到潘赫的鼻息彻底安稳下去。
他惊出一身冷汗,没料到潘赫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警醒如斯,这是想听他们之后的话呢。
路上巡卫都被白石岩提前调开,几人兜了一圈,才从偏门回了别院,方无恙和白石岩早已经等在院里。
曲沉舟也并没有睡,一直等着众人回来。
柳重明令人将潘赫安置在客房里,才将众人又聚在一起。
虽说只是一场做戏,可白方两人拿出了真本事对拼,唯恐潘赫从哪里听出不对劲。
凌河背着带了枷锁的潘赫,一口气也没停下来,连跟在旁边陪跑的江行之和容九安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柳重明按着曲沉舟坐下,自己去给众人倒茶,才回到座位上。
所有人都知道,让潘赫误以为自己被柳重明从锦绣营救出来,还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柳重明如何假装成知道全部内幕,如何一击必中地得到潘赫的回答,才是最重要的切入点。
只需要一个回答,哪怕只是点一点头,那便是身心都已即将崩溃的潘赫的妥协——柳重明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他只要肯爬上去,其他的询问便水到渠成了。
成败只在这一句,他们不能不慎重对待。
三人的讨论陷入僵局,曲沉舟提出,再拉一个人进来。
江行之。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江行之对他们提出了他们没有想过的两个问题——皇上让潘赫陷在牢里这么久,难道只是为了给廖广明或者世子递出一个向上爬的梯|子?
——皇上自己难道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这两个问题让三人茅塞顿开,连那“三十五”的数字也明朗起来。
皇上十六岁时遇到了那位算卦先生,距离如今已经三十七年,若是按照一年一人来计算的话,便是缺失了两人。
在将罪生子们转移到金平庄时,皇上就知道少了两人,而这两人的下落,便是皇上最关心的!
也是潘赫死咬着牙,不肯透露半分的保命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重明身上。
柳重明知道这目光里都有些什么,从没想到,自从听到“并蒂莲”三字以来,他苦苦寻找的登天之梯,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面前。
若是潘赫将那两人藏起来,也许是最乐观的情形,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不是这样,那潘赫死不开口的原因,极有可能就是,人已经没了。
而他若想前进一步,就只有一个办法。
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去做,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今晚辛苦诸位,”柳重明环视四周,淡淡一笑:“接下来我会细心看顾潘公公,有任何情况,都会传信给诸位。”
“夜已深了,诸位请回吧,各自保重。”
众人起身告辞,都知道所谓“各自保重”是什么。
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已经站在了柳重明这边,在外是对头,在内同仇敌忾,一旦被人发现,恐怕无论是谁,都难以全身而退。
为了各自的目的,要一步步向上爬去的,不应当只是柳重明一人。
几人陆续从偏门退出,无声消失在夜色里。
曲沉舟从花厅里出来时,毫不意外地见到有人仍等在院子里,是在等他。
“江司辰,”他拱手一笑:“找我有事?”
江行之也不介意他装傻,直接答道:“谈谈我们的合作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京中有善口技者【方无恙】
谁来背潘赫跑,是通过抽签决定的,三选一,凌河幸运EQAQ连载时看也许有些地方是不清楚,为了防止这几天都看不明白,解释一下【不是剧透】虽然潘已经到重明手里,但他没有马上让潘知道已经脱离了廖的手,还是维持在锦绣营里的样子,伪装劫牢是为了让潘觉得重明是他唯一的救星重明只要让潘肯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就能确认他们的猜测对不对重明的目的是,代替潘,去为皇上做关于罪生子那件不见光的事,借此升级为知道皇上隐秘的亲信至于江和沉舟的合作,要做什么不能说,但他们各取所需,江为复仇,沉舟要脱马甲了【主动脱】
第135章 选择
曲沉舟用目光示意柳重明先回卧室,才邀着江行之去垂花门外。
荷花在池塘里开得正盛,看不见下面黝黑的水色,只能听到受惊的青蛙落水时的声响。
两人在池中亭相对坐下,也不需要什么茶酒的排场。
“我只当你聪明绝顶,没想到居然还能用得到我。”江行之轻声嗤笑。
“过誉,把江司辰这样的人放在冷板凳上,才是我的失职。若不是你,我们如今还在原地兜圈子。”
“把这么秘密的内幕说给我听,就不怕我拿出去,把你们几个一锅端了?”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把火烧起来,江司辰熟得比我们快多了。”曲沉舟对他的威吓一笑置之,也不再跟他客套些废话:“我要的东西呢?”
江行之在怀里掏了掏,将一本册子丢在石桌上。
曲沉舟就着檐柱边垂挂的灯笼,一页页地翻阅着。
江行之也跟过去,倚在一边,漫不经心道:“这个月底,任瑞和廖广明就要拔营奔赴洛城。你如果想让任瑞赶得上今年的秋狩,动作可得快点,不能在洛城耽搁太长时间。”
“我这边调不动任瑞,”曲沉舟不抬头:“你督促着点,秋狩的时候,任瑞必须去。”
“你想做什么?”江行之忍不住问,他从来都是牵着别人,从没这么给人牵着走,虽说对方承诺让他达到目的,这虚悬的滋味也不怎么好。
“各取所需,想达到你的目的,任瑞少不了。”
江行之心中微动,目光不经意地向内院方向瞟了一眼,偏头看了看曲沉舟手中翻到的那一页。
“慕景德那边,有我看着,任瑞这次带出去的兵有限,给廖广明多点胜算,宁王那边呢?”
要想速战速决,洛城剿匪一事,最好有宁王插上一杠子。
可宁王被设计得下了赌局之后,唐侍中那边立刻得到了消息。
皇上没说什么,唐侍中和皇后也不能提着宁王去谢罪,可宁王私下里被骂得狗血淋头,哪敢再有什么动静,最近一直被禁足在家里,也有一阵子没来别院挨挨蹭蹭。
曲沉舟的目光在纸上一目十行,努力地将齐王目前可动的人手布局记下,一面答江行之的话。
“宁王那种废物出头只会坏事,唐侍中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锦绣营是块肥肉,他为了给宁王在兵权上争一块地盘,这些年没少跟廖广明有矛盾。”
“廖广明的位置空出来,所有人都喜闻乐见,指望着皇上开恩,落在自己头上。”
“你也跟慕景德点拨两句,让任瑞犯不着在这地方争这么一口气,护着他点,留任瑞在秋狩的时候才好用。”
江行之默默记下来。
曲沉舟又将册子从头细细翻一遍,正在默记下来,他不好打扰,直到那册子递回来,才忍不住问:“曲沉舟,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原本专注着自己的事,不好挖人老底,可面前这人实在诡异,对朝中诸人诸事熟悉得令他心生恐惧。
不可能是柳重明教的,世子自己恐怕都没有看得这么透彻。
他想不明白,柳重明究竟养了个怎样的怪物。
曲沉舟向他挑眉一笑:“我记得,我们之间的协议里,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那我们的协议……”江行之早就猜到不会有答案,也不在意,将那册子重塞入怀里,并没有立刻离开:“世子知道吗?”
他这是明知故问。
如果柳重明知道,曲沉舟也不必私下里来找他。
曲沉舟安静地看着他:“江行之,你别忘了,能帮你的人,是我。”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世子,我对你有用,你对我也一样有用,我犯不着为了世子得罪你。”
江行之瞟了一眼垂花门的方向,卧房里的烛火还没有熄灭,能看到垂花门处有隐约的光亮。
“我只是好奇,世子信你护你,你私下里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曲沉舟笑一笑,反问他:“慕景德信你护你,你私下里还来找我们,究竟是为什么呢?”
两人话不投机,不再说话。
江行之拱手离开。
曲沉舟送他到角门门口,忽然拦了他一下,轻声道:“江行之,你来找我,问的始终是关于慕景德的卦,为什么没有问过你自己?”
江行之在门槛处停了一下,转身笑道:“我么?最坏也不过是一死罢了。只要你帮我得到结果,生死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会不在乎?”曲沉舟问:“为了景臣呢,难道也不想活下去?”
江行之忽然嗤笑出声:“曲沉舟,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以为你这样冷血冷心的人,不会多事去顾人死活。”
曲沉舟也微笑:“偶尔也会。”
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从来没有人想知道这个答案,江行之笑过一阵后,渐渐收敛了神色,居然正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景臣他……是我的贵人,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有力气撑着活到现在。”
“不过,他为明月,我是尘土,我们之间恐怕也仅此而已。”
“曲沉舟,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为了情爱,放弃仇恨,一个是为了仇恨,放弃情爱,你会选择哪一个?”
“所以你选择了后者,对吗?”曲沉舟问。
江行之的目光落在脚下摇摆的影子上,没有否认,只说:“我们是同一类人,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选择。”
“如果是以前,我的确会,”曲沉舟推开角门,送他出门:“可是现在,我不会了。”
江行之有些愕然,以这些时日的接触来看,他不认为曲沉舟是会选择前者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有想保护的人,所以……情爱和仇恨,我都可以放弃。”
江行之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思忖良久,向他行了一礼。
“我做不到。”
江行之已经远去,曲沉舟仍在门槛处站了许久,才慢慢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