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是在不知不觉中饲养长大的虫,将良心的洞越蛀越深。
方无恙的出现,是直刺进洞里的利刃,也是他如释重负的救赎。
“你叫方无恙是吗?”薄言轻声问:“我之前见你手上功夫不错,但是下盘不扎实,师父他……”
方无恙这次终于有了回应:“你既然看出来,我也不瞒你——他的两条腿越来越不成。不过别指望我带你见他,你们害他一次还不甘心?”
薄言喉中哽了一下,无法反驳,半晌才问:“师父有没有对你说起过我……”
“你想让他说你什么?”
薄言无言以对,早在见到这位师弟之前,他就已经想了各种可能,这回答已经算是其中最温和的一种。
其实他早该想到,师父那样的性格……
“你也知道师父的脾气,”方无恙用余光看他,难得地叹了长长一口气,才不甘心地开口:“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已经过去的事,他很少去抱怨,也没必要像个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去回忆。”
“只是我来京之前,他跟我痛快喝了一次酒,把我灌醉了,让我以后再不许醉酒。”
“那天也是他唯一一次提你。”
“他说,见着薄言,多说一句——与其在做过的错事儿上停着不走,不如抬头挺胸地去干点正事儿。拿着!”
薄言正听得发怔,猛地被惊醒,条件反射地将东西接在手里。
包裹密封的油布被一叠叠打开,忍冬皮套里插着雪亮的匕首,刀刃冰冷,却像是滚烫得他不敢去触摸。
“他说从前答应过你,后来寻了一块好铁,打这个最合适不过。只是他身体不大好,指导着我打的,凑合用吧。”
薄言摩挲着那匕首,忽然滚下泪来。
柳重明的目光落在轮值册子上,耳中却能听到外面的哽咽声,极轻也极克制,很快便没了声响。
这里毕竟不是可以纵情痛哭的地方。
可只这一声,他已经放下心来。
从薄言深夜登门拜访父亲,询问裴霄的情况,他就有这样的打算,而曲沉舟为他打开了撬动薄言的新方法。
方无恙。
有了曲沉舟指引的方向,他已经对这结果有了八|九成的胜算。
剩下的事便只有文兰的命案。
其实这事并不怎么棘手,有了皇上的口谕,他提了那两名太监去锦绣营。
那在观星阁外守夜的小太监倒不是个硬骨头,熬了小半天,便松口召了,承认小梁子的确是将近亥时的时候来传曲司天,曲司天说的出门时辰半点不错。
而能安放在皇上身边的小梁子便不是那么容易撬动的了。
徐子文如今被提了官,掌着一层刑狱,也急着在柳统领前好好立功,不过是耗了几滴碧红子,小梁子嚎叫得涕泪横流,什么都招了。
可这招供的结果并不是柳重明想要的,让小梁子伪传圣旨的人指向娴妃娘娘宫中。
娴妃虽将人给他送来,可是能放在娘娘身边的人毕竟不同于别处,一口咬死是娴妃,最后只能得了个死不开口的尸体。
直到这时亲眼见了,柳重明才知道直到了碧红子的可怕,那每一声惨叫,都像是一根生着倒刺的烙铁,在心里那个洞中反复拉扯。
从前的他,无知到罪无可恕,每多知道一点真相,每多回想起从前的点滴,如今活着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更不要说如今每天还能见到曲沉舟。
他渴盼曲沉舟能多跟他说几句话,可这样的机会和资格,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抛弃了。
柳重明重重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翻阅着轮值册子。
他向凌河请教过案情,几次讨论分析,都觉得小梁子的供词里完全没有提到过文兰,问起来也是茫然。
极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文兰之死与引曲沉舟去毓秀宫的事并无关联。
只是正好同时发生而已,也幸好如此。
如此一来,就只能从文兰的安乐宫入手。
早在左骁营出事时,审讯的只言片语就不可避免地传出来,许多人都对这位年轻统领刮目相看。
在他连提了几人去锦绣营,都一去无回后,宫人们见到他更是忍不住打个哆嗦,更别说是娇滴滴的姑娘们。
他问了几名与文兰往日交好的宫女,她们很快便七嘴八舌交代,文兰有几个月时间都变得有些古怪,关系更好些的,说文兰曾私下里绣了帕子,绣成之后却没见她用。
话里话外,不用宫女们说明,连柳重明都想得到了。
这姑娘必然是有了心上人,而能让文兰这般怀春模样,必然不可能是对食太监,就只能是常在宫中走动的侍卫。
有了薄言的配合,只需要查一查当日进宫的兵士,尤其是巡查从毓秀宫到慈宁宫之间这一段路的,必然有人落单行走过。
只需略加盘问,便能找出文兰幽会之人,至于文兰之死,必然与那人有关。
可这些都不是柳重明心中最忧虑的事,他的顾虑只在曲沉舟身上。
涉及宫中命案,皇上不让皇后插手的原因可以想到,可是居然没有将人转交给凌河,而是直接交到自己手里。
他拿不准其中的意思,回了一趟侯府。
爹对皇上的心思看得更清楚,说出的话更是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皇上比谁都想得明白,自己身不由己地愈发要倚赖曲沉舟。
可皇上身边哪是那么好去的地方,不论是皇上自己想到的,抑或是有人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什么,皇上将所有可能怀疑的人,都放在了视线里。
包括柳重明。
这一次把曲沉舟送来锦绣营,皇上要试探的,就是柳重明的态度。
柳重明如今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哪怕是做戏,他也做不到对曲沉舟严刑拷问,更不可能以伪证让曲沉舟担下文兰的人命案。
更不敢想,在他之后,皇上如果再将人送给怀王处试探时,曲沉舟会遭遇什么。
他不敢赌。
可若是这样明明白白地捋顺案情,清清白白地将曲沉舟送回宫,皇上又会想些什么?
无论是曲沉舟还是他,都可能立即成为众矢之的,沉舟之前吃的苦、受的折磨,就全部白费了。
另一边,曲沉舟还要他在五个月内推了南边的千子塔。
他虽然不知道曲沉舟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在他身上见到了什么卦,可小狐狸那时脸色苍白,看来耗费了许多心神,又肯开口向他求助,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就算面前是刀山油锅,他也必须去。
柳重明仿佛被架在火上来回翻烤,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曲沉舟如今走在刀尖上,他若是慌了,又怎么将人好好扶持。
眼看着日头从窗边向书案照过来,他将那晚的巡查路线描了图,又写下几人姓名,才出了围屏。
薄言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在送两人出去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多瞟了方无恙几眼。
“世子,”他在宫门前向两人拱手,应着柳重明的道谢,话中有话:“举手之劳,世子客气了,若是世子还有我效劳之处,无须客气。”
“哪敢总是劳烦薄统领,效劳更谈不上。”柳重明的笑容淡淡的:“只求能照拂时,拜托薄统领多费心了。”
薄言的目光闪了闪,似乎有些明白柳重明在说什么,却又有些想不明白。
包扎了稻草的马蹄陷在泥泞里。
虽然一直都只是毛毛雨,可连绵不断地下了几天,地面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倒也勉强可以忍耐,如今马蹄也陷进去,对于队伍来说就是大麻烦。
江行之一头一脸都是乌黑,狼狈至极,哪还有往日的半分儒雅。
他跟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扯着缰绳,终于将咴咴嘶叫的马拉了出来。
齐王将马鞭扔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旁湿漉漉的石头上,想要骂一声,看看头顶乌云笼罩的天空,却连一点多余的力气也没有。
百十号人在原地静默地坐了没多久,远处传来马蹄踏在地上泥水四溅的声响。
所有人都抬头向一个方向看去。
江行之上前将人迎去齐王面前,斥候已跑得筋疲力尽,几乎是扑在地上。
“王爷,西北方向的镇子里有人在候着,人手不多,约莫三四十号,属下们没敢多逗留,也没观察他们的身手。”
江行之挥挥手,让那人退下,才看着愁眉不展的齐王,叫了一声:“王爷。”
虽然斥候没有试探,可他们都知道,能候在路上的,必然不会是虾兵蟹将,他们这么多人,必然不可能绕过对方的视线。
“操!”齐王忍不住骂了一句:“老子居然有一天落到这种地步。”
“王爷莫慌,这一路上虽然坎坷,可我们不是也走到这里了?”江行之安慰他:“等过了戟平,到了王爷的封地,就安全了。”
齐王看着江行之一身狼狈,良久才感慨道:“行之,我从前真的没有想到,肯一直忠心耿耿跟着我的,到底还是你。这一路上幸亏有你安排。”
江行之笑笑:“王爷,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要绕行西南吗?”
可想也知道,西南方向也不会是什么安宁之地。
齐王拧着眉头:“近山不近水……行之,我是不是不该轻信这话,如果走的时候水路……”
他叹口气,不再说下去。
照目前这情形,有人不想让他有命到封地,就算走水路,也未必是一帆风顺,他不善水战,也许更会吃大亏。
“王爷不必灰心后悔,向京城求援的信应该也快要到了,就算京城援军一时不能赶到,戟平那边也该前来接应了。”
江行之轻轻在袖中捻着手指,仿佛那已经化作灰的密信还在手中。
“王爷无需担心,一切都已有安排,一切都会得偿所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订了个榴莲千层【幸福得飞上天啦哈哈】,感谢大家的祝福,一起幸福和乐!
PS:估计很多人忘记千子塔是什么了,在之前写到罪生子的时候出现过,皇上在四个方向建塔,说是祈福,其实是害怕自己害死的婴儿妇人作祟,用来镇魂的跟着故事慢慢看吧,每一次沉舟刚开始撒网,可能也许不太明白会发生什么蝴蝶效应,等收网的时候就知道了,每次都不会走空我不敢百分百保证,但九成以上的剧情都不是无用的,有前后照应,emmm据我现在估计,五月会完结,前后会有点估计误差,中间还会有几章锁文预警,
第171章 回宫
虽然早料到皇上按捺不住多久,就会派人接曲沉舟回宫,可是见到正堂中的两人时,柳重明的心里还是仿佛被重击一下。
除了必然会自告奋勇的宁王,还有怀王。
那浅浅淡淡的笑容一如既往,如地狱的火苗焚烤着他,他却必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存在。
那些仇恨。
他必须忍耐得下一切。
不等他前脚踏过门槛,宁王就丢下茶杯,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来,问道:“重明,小沉舟呢?我们来接他回宫了。”
“曲司天果然好大面子,竟然劳烦两位王爷来接他,”柳重明不紧不慢地拱手,笑道:“难怪瞧不上我这锦绣营。”
宁王紧张起来:“重明!你可别放肆!他现在可不是你家的,万一出点什么差池,你可担不起!”
柳重明啧了一声,向两人伸手一请:“下官哪里敢,只是曲司天好大的脾气,又总想着跑,我总不能不拦着吧。”
怀王原本只想等着人来,见宁王已经颠颠地奔出门去,犹豫一下,也立即跟上。
锦绣营里就给人歇息的房间就那么几处,柳重明向那红漆门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宁王便拨开门口兵士,一掌推开门,又嗷地惨叫一声。
一本书掉落在地上。
柳重明叹声气,一手扶起捂着头的宁王,一手捡起书:“曲司天不喜欢看就算了,何必糟蹋好书?”
怀王在门口停住,扫了一眼乱成一团糟的房间,最后将目光落在东侧的床上。
曲沉舟披散着长发,盖着被子坐在床上,见到三人,用力挣动一下,却仍然没能下床,只得坐着俯身:“臣见过宁王爷,怀王爷。”
宁王见这架势就知道不对,忙上前一掀被子,见曲沉舟衣衫都还整齐,松了一口气,却转眼又看见曲沉舟的左手腕上扣着一段短短的铁索,被锁在床头。
“重明,你这干什么呢!赶紧给他放开。”
他扫了一眼屋里的狼藉,又紧张转头问:“小沉舟!柳二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睡你!”
“没有,谢王爷关爱。”曲沉舟眼角微红,抿了抿嘴,压着委屈问:“两位王爷是来看望臣,还是接臣出去?”
“接你,接你的!”
怀王见柳重明倚在窗边,无聊似的翻着那本崭新的春|宫册,也开口道:“重明,把人放开。”
柳重明从怀里掏了钥匙,被宁王一把夺走,只得站在一旁无奈道:“王爷勿怪,您也看到了,我如果不把人关好,若是被人跑掉,皇上怪罪下来,我更担待不起。”
怀王负着手,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也无心多说什么。
今天皇上看似不经意一句,说怕别的人压不住重明这个混劲,让他过来接人,慕景昭正好也在,自然忙不迭地一起跟来。
这让他心中有种极其不自在的感觉,那种被人不动声色地注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