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对……”他喃喃自语。
一旁的林管事从门外的小厮手里接过木托盘,里面整齐叠着今日外出的常服和配饰,在最上面放了一封请柬。
这两年朝中波澜起伏,难免有些实在受不得颠簸惊吓的,提前离京回乡了。
今日要去送的这位,可以算是皇上曾经的太傅,曾为皇上发蒙。虽说皇上那时并不怎的受重视,这位也没有怎么高的地位,可说起来毕竟也该有念旧之情。
皇上自然不能亲自送行,前几天就早嘱咐曲沉舟代自己接了帖子,送人这一杯酒。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地给他留下思考的时间。
那一夜不是他的错觉,而是他对自己生活的环境太过敏锐,熟悉的地盘里闯入了窥探的陌生人,哪怕他不是白石岩那样的高手,也嗅出一丝不对劲来。
院子里最初的人都是柳重明从外地调回来的可信人选,但一来洒扫服侍的人总有留留走走,二来柳重明也不好调用暗卫将他这里守得滴水不漏。
在外人看来,以他的过往经历,必然不可能有这个严防死守的本事,所以在外院的主要还是四部轮守。
而四部人马平常的身手根本拦不住慕景延窥探的心思和目光,只是这一切来得比想象中还要早。
刚刚经历过瑜妃之死的怀王没有自乱阵脚,反倒变得比从前更加冷静镇定,甚至没有心思回头看一眼横死的母亲,只死死盯着他们突破的关口。
御史台的那位已经脚底抹油走了,距离盐铁转运使换人的日子恐怕也不远,怀王这是打算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他不介意速战速决,可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拉拢诱惑他府里的人只算是慕景延的小动作,而重明此时的忙碌,说明宫里那位有了动静。
可眼下他联系不到柳重明,也拿不准对方下一步会走哪条路。
万一一个配合不好……
宴席设在明月楼里,他进门时往厢房里草草扫一眼,左右摆开三桌,大概也只有十一二人。
当先迎过来的自然是主人,因着曲沉舟的地位荣宠,直接被请往主座。
“老太傅客气了,”他向一旁让了半步,牵住了老太傅的手,谦让道:“皇上特意嘱咐我要为您好好送行,我怎好坐在这里,还请老太傅……”
他的话陡然卡在喉中。
有生以来的习惯,让他会不自觉地读取未知的卦言,这才后反劲地意识到刚进门时的那点古怪在哪里。
老太傅的卦言不对……
“曲司天?”
不知身边是谁在叫他,似乎是被他突然苍白的脸色吓到。
“曲司天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曲沉舟对这些关切恍若未闻,忽然转过头去,一个个地细打量在座的人。
牢狱之灾……牢狱之灾……牢狱之灾……
半数以上的人都是同一个卦言。
他不能为自己卜卦,可是用脚指头去想,也能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凌河的话居然当真应验了,比预想的还要早。
是哪里?大理寺还是……锦绣营?
“曲司天?”终于有人意识到他失态的原因,登时也紧张起来:“我们……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没等曲沉舟来得及回答,明月楼下的街道上有行人的尖叫,由远及近,慌乱惶恐,却没人敢叫骂半声。
而伴随着这尖叫声的,是如急雨点般马蹄敲在石板上的声音。
楼上的众人也忍不住趴在窗户上向外看。
没来得及挤到窗边的人好奇:“什么人这么张狂,在闹市上跑马?”
很快有人答他:“锦绣营。”
曲沉舟的脸色苍白如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离得开了。
果然有人立刻咦了一声:“怎么像是冲这边过来的?”
他话音未落,楼梯上已经响起了脚步沉重踏在楼梯上的声音。
门外的骑兵刚刚下马,这边就已经开始包围,很明显是早在楼下布置好的。
房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慌。
“这是在做什么?缉拿凶犯吗?”有人小声问。
没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的只有房门被踢开的巨响,柳重明在兵士簇拥下扶刀而入。
“锦绣营奉旨拿人,都不许动!”
在一眼见到曲沉舟时,他眼中只讶异一瞬,又毫不犹豫一挥手:“都给我拿下!”
“住手!”曲沉舟向前一步,厉声呵斥:“今日我奉命为周太傅饯行!谁敢放肆!”
锦绣营兵士已鱼贯而入,在他的呵斥声中,脚步迟疑起来,都回头看着柳重明——谁也没料到这网里还有条惹不得的大鱼。
“奉命?奉谁的命令?给我看看。”
“奉皇上口谕,没有明诏。”
柳重明呵呵一笑,声音忽然冷冽起来:“信口胡言,假传圣旨,罪加一等。”
他手中一举明黄诏令。
“奉皇上圣旨,捉拿在此串通唐家、意图谋反的逆臣!都给我拿下!”
圣旨一出,锦绣营中人再不犹豫,一拥而上。
“柳重明!你这是公报私……”曲沉舟刚向后退了几步,便被人不由分说地拧住双臂,钳在身后。
他身不由己地向前弯下腰,又被卷缠的马鞭掂着下颌,抬起脸来。
“曲司天,我之前说过什么来着?”柳重明用鞭子轻抚他的脸颊:“你最好祈祷,有朝一日不要落到我的手里。”
“林……林管事!”
林管事忙完庶务,刚在房里坐下歇口气,便听到院里有下人飞奔而来,忙起身出去看。
“怎么这么急?公子回来了?还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不是!”那人忙向门口一指:“有人来……”
不用等他说完,林管事已经看到了人,不止一两个,听墙外的脚步声,像是已经将这里水泄不通地围住。
当先两人中的一个是他认识的,经常来这里与曲沉舟见面。
“薄统领,”他忙迎上去:“公子出门赴宴去了,约莫下午才能回来,薄统领可是有要事?”
“林管事。”薄言也对他点点头,直接下令:“吩咐院内院外,所有人不许走动,否则刀剑无眼,别怪我没提前招呼。”
林管事眼看着院内站满人,刚紧张地嗫嚅一句“可是曲司天还没有回来”,便被薄言冷冷扫了一眼,不敢多言,悄悄让人把话传下去。
薄言这才向身边人躬身:“请于公公定夺裁量。”
于德喜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细细地打量一圈内院,轻笑一声:“曲司天的品味真是不错,哪儿来的能工巧匠?”
薄言知道这话跟今天来要做的事有关,屏气凝神地站在一边没有接口。
过了片刻,于德喜才向后一招,两名宫人拥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上前,正是在二门那里端水的丫头。
他挥挥手,让四周人都退去远处,斜眼一瞥,才慢声问道:“小丫头,你说的那个地方呢?可不许说谎啊。”
“回公公……奴婢不敢说谎……”
小姑娘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只够他们这几个人听见。
“那条密道就在曲大人的卧房里,能一直通到世子爷的住处,曲大人时常会进去与世子爷见面。”
“你胡说……”林管事正待发怒呵斥,见薄言冷冷的目光瞟过来,只能忍着怒气闭上嘴。
于德喜冷哼一声:“既然是在你家大人的卧房里,你可好大的胆子,是怎么知道的?”
小姑娘飞快看一眼林管事,脸上也红红的,声音更小。
“奴婢收拾卧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还听到了世子爷的声音……”
于德喜满意地点点头,向薄言示意一下:“薄统领可听清楚了?”
“明白。”
薄言向他一抱拳,当先推开卧房大门,令人守住门口,自己带着那小姑娘亲自入内,不过片刻,喊了一声:“找到了。”
于德喜这才缓步入内,看见床头一侧的字画被扯落到地上,机括被一旁的兵士摇动着,原本与墙面严丝合缝一体的门洞开。
只能容一人出入的大小,在外面就能看到门内的台阶。
“薄统领,进去看看。”
薄言余光里见到林管事掩盖不住的紧张,正犹豫一下,便被于德喜催促,只能伸手点了几个人,一弯腰进了门。
一旁早有人为于德喜搬来了凳子,可他的屁股刚落下去没多久,凳子还没捂热乎,便见薄言在门口露了头。
“于公公,劳您受累,能不能过来看一下,这里面……”
他看着薄言的神色,心里咯噔一声——怀王爷可是有了十成的把握才把消息传给他,找这个小姑娘,无非是有个搜检的借口而已。
这一手实打实地砸下去,曲沉舟根本不可能有活路。
连柳重明也逃不过。
可这人和消息都是怀王爷找的,他虽然知道王爷的手段,却始终是个浮在面上通传的人。
这一次皇上肯听信他的话而出手,也是因为心中早有疑惑。
如此一来,这把大刀不是落在曲沉舟头上,就是反过来砍到他自己。
“什么事?”
于德喜一抖衣摆,压下心中的些许不安,被薄言搀扶着下了台阶,就着四面墙壁上被点起的烛火四下打量,才明白薄言为什么要叫他下来看看。
这里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密室,四面都是结结实实的墙,被漆料刷得平平整整,与地面浑然一体。
除了他们刚刚来的那个入口,连个气窗都没有,别说从这里走到什么密道,就算是个蚊子也飞不出去。
而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一目了然。
博古架上摆着珊瑚玉器,墙面上挂着古字画,靠边摆放的箱子上嵌着鸽子蛋大的宝石珍珠。
在烛火最明亮的地方放着一桌一椅,用来擦拭用的鹿皮绒搭在上面,下面若隐若现地摆着一块极品鸡血玉。
显然,这里的主人时常来这里把玩它们。
而在这朝中,谁不知道曲司天出身低微,性情贪婪,谁敢说自己没有为这里熠熠生光的绝品添过一件,谁又敢说自己家里没有这样一间藏私的密室。
仅此而已。
再不能更普通的一间密室了。
“不可能!”于德喜的指尖碰到那块鸡血玉,仿佛被灼烫一样缩回来,面如土色尖叫一声:“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来!!歇斯底里!!早来早来!
我来康康,有没有人注意到俩崽子之前密室约会的见面方式,沉舟这边是没法主动开启密道的,需要另一边人工手动【下章细说,愿意二刷的能注意到】
第217章 水牢
曲沉舟微微蜷缩着,侧身躺在稻草堆上,将扣着手镣的双手放在胸前。
还没有到暖和的时候,更何况在这见不到天日的地方,连身下的稻草都发出一阵阵带着霉味的潮气。
被带进来时,身上就已经被换成了锦绣营的囚服,鞋袜都不知去向,凉得沁骨的脚镣束在细瘦的脚踝上,让他有些睡不着。
在见到锦绣营奔袭而来时,他就大概明白了在暗中推动一切的人是谁。
——他是奉皇上口谕去送别太傅,而柳重明手中是明晃晃的圣旨,就是这两道截然相反又严实合缝的旨意,将他送到了这里。
唐家“谋反”一案早在去年就完结了,怎么会突然地又扯出些密谋的罪名?
也许席间的确有皇上打算秋后算账的人,可是他和重明的干系必然也是皇上关心的重中之重。
这么想来,必然是怀王或于德喜的什么话入了皇上的耳,皇上心中怀疑的种子终于开始生根发芽。
接下来便是试探他们了。
这几天来,周围一同入狱的诸人被逐一提审,他还无人问津。
按照一日三餐来算,已经过了大概四五天,而柳重明始终没有现身,他能猜到,那边也必然有什么人拖住了重明。
还能有什么人呢?
在他入狱的这几天,府里怕是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一切会如他们之前料想的发展吗?
他想得昏昏欲睡间,听到外面钥匙有规律碰撞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是掌管这里的小头目,重明告诉过他,就是那年他留神注意的那个徐子文。
虽不好有什么照顾,可他清清楚楚听到徐子文在耳边传了重明的话“安心呆着,一切有我。”
他便安心住下——这里曾是他的地狱,如今却成了庇护之所。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外,徐子文喝了一声:“曲沉舟,出来!”
牢门的铁链被拉扯得哗啦作响,不等他翻身坐起来,已有狱卒进来,在左右两边将他提起。
徐子文上下打量几眼,一摆头:“走吧。”
狱卒手脚麻利地为他除去手镣,将双手反缚在身后,又在眼前蒙上黑布,夹着前行。
谁也没有说话,狭窄的甬道里只有脚镣曳地的叮当声。
不知拐了几个弯,也不知走到哪里,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才站住脚,黑布下的眼睛忽然察觉到一丝光亮,连呼吸也通畅许多,像是到了开阔地。
有人在膝弯处踢了一脚,还不等他察觉到膝盖处传来的疼痛,面前不远处便有声音向他笑着招呼。
“曲司天,真是稀客。”
隔了几天,终于在这阴森之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曲沉舟竟有些忍不住鼻尖一酸,勉强平息片刻才回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世子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