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真是羡慕他们,能有这样平淡的生活,能踏实地有家可回,能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这样说笑着。
他所求的,不过是有方寸之地容身,能自由地、好好地活下去。
而已。
见了他的眼睛之后,有人犹豫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别真的是神仙下凡,如今咱们这样,别是冒犯了……”
“别瞎想。”立刻有人打断了那人的胆怯:“你是这几年才知道他的?他人模狗样地被供了几年,你还真当他是个神仙了?不过是个三两银子买来的家奴而已。”
“家奴?他吗?”
“那当然,当年全京城的人哪有不知道的?”
“我还真是这几年才过来的,说来听听?”
“这有什么新鲜的,你去到处打听一下都知道怎么回事。十多年前,京城里那个挺热闹的奇晟楼,他就卖在那里。”
“奇晟楼?不是早就垮了吗?”
“对啊,后来谁中意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就是为了把他弄进宫,奇晟楼才垮的。”
“岂止是奇晟楼垮了,”有人在一旁插嘴:“如果不是他进宫了,如今也不会天下大乱……”
“嘘……”他后面的话被人立刻堵了回去。
“啧啧,真是个祸根啊,谁买了他,谁就倒霉。”
“可不是嘛。所以啊,我要是柳元帅,我也不敢留他。”
柳元帅……
这三个字落入耳中,已经死气沉沉的曲沉舟开始颤抖。
那军官像是发现手中拿着污秽一样,向前搡了一把,他跌落在地上,又用头撑着地面,一点点跪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重明……”他在心中念着,艰难地迈出一步,哪怕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阴暗的地下里连窄小的气窗也没有。
这个充满了血腥的暗牢,是曾经人人提起来就不寒而栗的地方,还从未有人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他伏在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地方,不知年日,只能隐隐听到刑具在地上拖行时发出可怖的声音。
只知道在疼痛入骨的昏迷和清醒中,自己始终被吊着一口气,没有死去,也不被允许死去。
四个月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唯一不被赦免的人,只有曲沉舟。
他重枷加身,被拖出暗牢,这也是被押入牢中后第一次见到太阳,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几个月的不见天日,他在大牢里把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九死一生,能站起来已经是勉强。
押送他的兵士有些惊悚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形销骨立的人,怎么还能走得了路?
曲沉舟的眼中只有前面的路——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就能见到了。
他最终还是倒在宫门外,被人一路拖着,上了青玉石阶,赤|裸的双脚磕在台阶上,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中和殿前,是专门为他搭起的高台。
早在攻入京城前,柳重明就已在阵前立誓,如能杀入九重宫门,必当以奸佞曲沉舟之血,告祭亡魂。
被绑缚在十字断魂台上时,他完全失去了力气,只能靠铁链的束缚勉强站着。
唯一剩下的力气,只够让他抬头,看向前方向他走来的身影。
将近十年,终于能再见到,他们却已不是曾经的少年。
珠冕龙衣,帝服加身的重明,比想象中还要好看。
他舔舔干涸的唇边,那个名字已经在口中,却没有声音能让他叫出来。
不过,也只这一眼,那些曾经被阳光照耀的繁花灿烂又一次盛开,曲沉舟抿了抿薄唇,带着一点笑,垂下头去。
能见到,已经很好,不枉他等了这么久。
只是他熬尽心血想问的那句话,却已经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只是那曾经携手策马的约定,终究是一场空。
“曲司天!你还认得我吗?”柳重明的双脚抖得厉害,连头上的冕旒也在乱颤,扰乱了他的视线,看不清不远处一身血污的人。
他也顾不上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一把扯下冕冠抛在一边,身后的景臣忙上前扶了一把:“皇上……”
“曲司天!看着我!你还认不认得我!”他把景臣也推开,厉声咆哮。
曲沉舟无力抬头,没有理睬他的愤怒。
“你当年敢做下那些事,现在为什么不敢看我!”柳重明厉声呵斥,右手一抖,漆黑的长鞭呼啸着落下。
破空声后,传来结结实实鞭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可曲沉舟只随着摇晃了一下,仍然沉默着,像是不知道疼痛一样,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丝挣扎都没有。
“曲沉舟!”柳重明的声音陡然增高,带着哽咽,抬手又是狠厉一鞭:“看着我!”
“看我!”
“你给我抬头!”
“抬头啊!”
景臣看不下去了,拦住状似疯狂的柳重明,一边示意身旁人过去看一下,见那人小跑过去后,向他点了点头,才低声说:“皇上,他已经死了。”
曲沉舟死了。
曾经在皇上身边说一不二的人物,天下人无不唾骂的佞臣贼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断魂台上,只来得及看了柳重明一眼。
十年的期盼等待,四个月的忍耐煎熬,心愿已了,至此油尽灯枯。
“他才不会死,”没有景臣预料中的发狂,柳重明怔了片刻,突然冷笑了一下:“没有心肝的人,怎么会死。”
他后退几步,招了招手,一旁人递上早准备好的东西。
金弓,银箭。
这是他曾许诺的,有朝一日带他看看外面的自由天地,去广阔的草原策马,金弓银箭,红衣烈马。
搭箭上弦,弓开满月,松手。
银箭破风而去,直中曲沉舟心口。
缚在断魂台上的人仍然只随着箭的力道晃动一下,低垂着头。
柳重明机械地重复开弓放箭的动作,眼前一遍遍模糊,又一遍遍清晰。
血水从左边半身流了一地,一直流到柳重明脚下,曲沉舟却仍安详地闭着眼睛,溢出血痕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餮足的微笑。
柳重明终于停了手。
他用了将近十年时间,撞破了曾经最痛恨的宫墙,终于以残忍的方式杀了最恨的人,却茫然地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一个交代。
那些少年时的明媚春光,那些甜如春桃夏李的曾经,是同一个人给予的,也是同一个人埋葬的。
“沉舟……”他跪在断魂台上,头抵着金弓,痛哭失声:“沉舟儿……”
第3章 重生
这是今年最冷的天气,雪落无声。
甚至连一点风也没有,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飘飘忽忽地直落下来,像有人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撕着棉絮。
路上的行人都裹紧了衣领,低着头匆匆而过,免得这些扰人的冰冷钻进脖子里。
曲沉舟几次想跟着人走,好有一处避雪的地方,又几次退回来,自言自语:“我要等他回来……”
他的声音消散在漆黑的夜里。
伸出手去,凝成团的洁白冰晶落向手心,又穿过手掌落在地上。
赤|裸的脚踩在雪地里,感觉不到冷,双手上都是翻卷见骨的伤痕,也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心里很茫然,好像空荡荡的。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路上行人稀少起来,他便重新坐在旗杆下面,屈起膝盖抱住自己。
不是因为冷,而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只有这样蜷缩成一团,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远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入夜的街道更寂寞,他只能哼着记忆中所剩不多的调子给自己听。
“一更鼓响,三月花开,子规乱啼,小檐飞燕,日日唤东风……”
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就给自己解闷,还有唱给自己的身体听,他的身体就被悬挂在一旁的旗杆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别人拖走他的尸体,他就只能茫然地跟着,来到这里。
银箭已经被拔出去,一身血污还没人收拾,幸好是寒冬天气,这么久了也没有腐烂,看起来还是刚死去时的模样,狼狈至极。
悬尸示众,已经第十四天了。
重明没有不恨他的理由。
安定侯柳姓主家分家上下上千人,柳家的姻亲世交白家数百人,还有宫中的柳贵妃、小皇子,都因他而死。
更别提这许多年里,天下许许多多连见都没见过他的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这样的下场,也是他应得的。
所以没有怨恨。
他只是迷茫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也许是连老天都厌恶他作孽太多,罚他不得轮回超生,在这里看着自己被人唾骂羞辱。
可他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也没有现在这样无拘无束,可以仰头对着天空哼着调子,什么也不必担心害怕。
“五更鼓响,珠帘尽湿,雪满天山,云凝万里,纷纷云中客。”
这十几天来,他的魂识像是越来越弱,记忆也越来越不好,不记得这个调子是从哪里学到的,只是熟悉得很。
反反复复,从一更鼓响唱到五更鼓响,再从五更天回到一更,不知疲倦地,一直又见到天边的曙光照过来。
除了曙光,还有许多人。
烈马踏着碎雪,马背上的人在一片璀璨的晨曦中,向他这边狂奔而来。
曲沉舟迎着日光站起来,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仿佛记得,在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日头刺眼的逆光里站在他面前,用带笑的声音问:“曲司天吗?”
那是照进他生命中的第一束光芒。
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跑了几步,对那人伸出手臂,“重明……”
可那为首的黑衣骑士连同快马一起穿过他的身体,在一片被激得扬起的雪花中,跪倒在旗杆下。
一旁有人飞快上前,解下了悬挂多日的尸体。
柳重明跪在地上,将早已僵硬的身体死死抱在怀里,在晨曦初上的明亮雪地里,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
曲沉舟怔怔地站在身后,这声音太过凄厉悲恸,让他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是残魂而已,又哪有眼泪可流。
“重明,为什么要哭?”
他只能伸手轻轻抚在柳重明的头顶。
“我已经死了……你不要哭啊。”
手指没入柳重明的发间,在阳光下变得愈发透明,竟像见不得太阳的晨雾一样,逐渐消失散去。
曲沉舟将逐渐失去的双手抬起在眼前,有些释然地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
身已死,魂将散,他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身体轻得好像飞在云端,可他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下地狱的吗?
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往哪里,只觉得飘飘忽忽,像是从前做过的会飞的梦境,转眼间便要醒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
曲沉舟猛地向前一扑,双手及时撑在桌面上,没有让自己摔倒,却被手里的东西硌了一下。
那是一枚卜骨,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东西。
曾经在奇晟楼的时候,楼主人就让他拿着这个东西为客人占卜,虽然他并不需要,可主人说这样看起来更像个卜卦的样子。
除了这陌生的卜骨,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少年人的手,骨肉匀称,骨节尚不是那样分明,还有些粗糙,与熟悉的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完全不同。
曲沉舟自己天生是个怪物,又真切地化为魂魄,看见尸身与自己分离过,连那样诡异的事都经历过,更是一时没想明白眼下又遇到了什么情况。
他还在发着呆,一声呵斥在面前响起:“杜权!这是怎么回事?!”
杜权?早就死了很多年的奇晟楼主人?
可相比于还活着的杜权,他的眼睛看的却是对面,与自己隔了一个桌子的人。
那人约摸四十往上,保养得当的脸白净得没有一根胡须,敷着粉,正不阴不阳地对杜权冷笑。
曲沉舟捏着卜骨的手指蜷缩起来。
是潘赫……在他十四岁那年,只来过奇晟楼一次的潘公公,可也正因为这一次卜卦,潘公公起了用他讨好皇上的心思。
从这一天起不出两个月,奇晟楼烟消云散,他被送入宫中,自此身不由己。
而潘公公也是他小试牛刀开了杀戒的第一步。
“沉舟!你说话啊!”
杜权没料到曲沉舟突然发起呆来,急忙搡了他一把,满脸堆笑地对潘赫哈腰赔不是:“潘公公,您别生气,这孩子本来就有点怪,您再等等。”
潘赫展开折扇,将曲沉舟上下打量片刻:“杜权,你该不是挂羊头卖狗肉,拿这些故弄玄虚的话来骗人的吧。”
“公公说笑了,小人哪里敢,”杜权赔笑:“小人之前也跟您说过了,这孩子小时候灵光得很,越大越不行。如果他算不出,您大人有大量,就当个乐子看看也好。”
潘赫也不年轻了,对于这种鬼神之说没有年轻人那么看得开,听他这么说,也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小孩子眼睛干净,大了烟火味重,看不到也是正常。”
曲沉舟怔怔地看着眼前本该已经变成白骨的两个人,又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当真是自己少年时的手,脸上还戴着遮挡住脸的覆面,也是以前的样子。
可面前的对话却那样陌生,与从前完全不同。
潘赫身上现出的卦象,也与从前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