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怎么了?”白石岩陡然浑身发凉,怔怔盯着他:“你还说你没做噩梦!还是发生什么了?是不是跟小曲哥有关?你别瞒我!”
“做梦而已,就一次,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柳重明如实相告,继续追问:“你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柳家获罪,我一人逃走,皇上命你来抓我,你会怎么做?”
“不会的,重明,”白石岩正色劝他,像是要把他从噩梦中唤醒:“别这么悲观,白柳两家为大虞尽忠多年,不会的。”
“如果呢?”柳重明不听这些安慰的话,直接说下去:“你是不是会佯作战败,选择死在我手中,同时保全我和白家?”
“重明,别胡思乱想,”白石岩摸着他的额头:“是不是他又对你胡说八道什么了!我去找他!”
柳重明勉强笑笑。
虽然石岩没有回答,但他可以确定,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石岩进退两难,恐怕当真会舍得自己。
只是他忘记问曲沉舟,柳家之后,白家又怎样了呢?
他拍拍白石岩的肩:“他没胡说八道过什么,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跟他聊聊看,我也正好有事,想把他托付给你照看一会儿。”
白石岩犹自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良久才问:“什么事?”
“稍后我宴请宁王和怀王的时候,不方便带他同去,你带他去合适的地方等着,在他们出入的时候见上一眼,不要给人发现。我知道你忙,但托付给别人,我不放心。”
“也好,”白石岩一口应下来:“我也去跟他打打交道。”
柳重明苦笑,其实并不想见到石岩这样满心戒备的样子,可曲沉舟并不介意,说石岩是个好人,剩下的交给他来处理就好。
“他与怀王似乎水火不容,我说的照看是……当心他情绪失控。”
“东西呢?”围屏后的人低声问。
丹琅有些不快,他在府中受了冷落委屈也就罢了,出来之后也被径直引到这里,没人理睬他处境如何,只顾着要东西。
“还没拿到,”他不敢恶声恶气,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连书房都靠近不了,卧室更进不去,院里总有人来往,哪里拿得到,让长史大人再等等。”
围屏后那人看来对他的情况也心里有数,只催促一声尽快,便又问:“那个人呢,世子对他如何?”
这话一提起来,丹琅胸中更憋闷,不管怎么看也能看得出来,世子对那个小丑八怪上心多了,可若是说出来,倒叫他的脸面更挂不住。
“世子爷每日忙着进进出出,”他忍着气恼,违心说道:“也未见对他有多看重,除了他能住在纱笼里外,其他还不是跟我一样。”
那人沉默良久,才问:“当真?”
“当真!”
得了他斩钉截铁的回答,那人又沉默片刻,不再多纠缠,转眼间没了踪影。
丹琅这才恼怒地哼一声,却不敢碰出什么声响,只能轻手轻脚地从隔间转出来,见到等候在外面的侍卫,神色已经彻底缓和回来。
侍卫对他的嫣然一笑无动于衷,只问:“东西买好了吗?”
他见曲沉舟时常外出,虽然连画眉都不会,却整日身上喷香,自然不忿被比下去,挑选的都是鲜艳芬芳的好东西。
好在世子虽然对他没了起初的热情,连晚上也很少找来,却肯让他在自家铺子里尽管挑选。
与人约定见面的地方自然不是在柳重明名下,他也不好买什么东西,便勉强笑笑,低头出了门。
迈过门槛时,恰逢有人风风火火地进门,他自知身份,不敢与碰撞,忙闪身退了几步。
那人已经进了门,又蓦地转头看他:“我道是谁呢,难怪看着眼熟,丹琅!”
丹琅听这声音,掩盖不住一脸的惊喜,眼眶微红跪拜在地:“王爷。”
曲沉舟出门的时候,在垂莲柱下正遇到进门的丹琅,又站了站脚,关切问:“公子哭了?”
“哪有?”丹琅抬袖沾了沾透红的脸颊:“汗流到眼睛里了而已,天气这么热,小沉舟去哪里?”
“出门走走,”曲沉舟为他让路:“天气炎热,公子叫人取些冰块送去屋里,好好歇息吧。”
两人互相行礼,错身走开。
曲沉舟绕去侧门,有辆马车停在那里,等他进去后,便缓缓地走动起来。
自从说破身份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白石岩虽屡次拍着胸脯向柳重明要求——把人送我那儿看着,可当真跟人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共处时,想想这人诡异的来头,倒真有些遍体生凉。
尤其他发现,曲沉舟在安静地看他。
官场、战场上也混了这些年,眼下被这双异瞳沉默地盯着,白石岩第一次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给我卜卦?”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处境,挑眉问道:“什么结果?”
曲沉舟也没因为被说破而有什么难堪,简单答一声“没有”后,问道:“白将军,我听世子说,津南府一带水患严重,白小将军带兵前去平定流寇,是吗?”
白石岩在心里骂了一句,这重明的嘴什么时候变成个漏勺了。
没等到他的回答,曲沉舟继续慢慢地自言自语:“皇上必然不会只让白家自己出兵,剿匪的话,同行的应当是齐王的人。”
白石岩神色一凝,弟弟的确不是自己带兵,可这件事自己甚至没有跟柳重明说过。
“齐王的人怎么了?”
他忍不住发问,对方却忽然转了话头:“津南节度使是谁?”
“是任瑞。”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记挂着弟弟,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带走了节奏,不光这样有问必答,甚至没想过向人解释任瑞是谁。
面对这样的从容,让他潜意识中认为,对方必然是知道的。
“任瑞,”曲沉舟冷笑一声:“津南流寇盛行,恐怕他功不可没。可他背后有人保着,若这次让他脱了罪,将来调任京官,是军中大患。”
“有了这个差错,他还能调任京畿军中?”
曲沉舟垂目不语,若是继续说,牵扯便未免太多。
这任瑞岂止是调任军中,因着性情暴戾嗜血,在逼宫时还一马当前,居功甚伟。
在柳重明腹背受敌,被困应山城时,皇上向他问了一卦——何人可夺下应山?何人可取柳重明性命。
他回答——任瑞可夺下应山。
对于第二个问题,他只答皇上——若是能把柳重明带到他面前,让他看上一眼,便可知何人可取柳重明性命。
这是个死结,皇上也无可奈何。
之后,应山城果然被夺下,任瑞却死于继续追击的路上,柳重明得以逃脱。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也许是更早,皇上便对他起了疑心吧。
“任瑞是怀王的人,若只是小事,保下来也不是没可能,白将军知道即可,不要声张。”
他看向白石岩:“只是白小将军年少张扬,性情耿直,此番去津南府,恐怕免不了要把来龙去脉翻一翻,无论查到什么,都必然与任瑞脱不了干系。”
白石岩虽自小在军中长大,可就算再对朝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不在行,也渐渐听出些不妙:“你是说石磊查得越清楚,越会得罪怀王?”
“查,不要紧,也是应该的,否则到时论起渎职,白小将军也不好解释,但该跟怀王打架的不应该是白家,”曲沉舟一笑:“那不是还有人跟白小将军在一起么?”
白石岩失笑,自上车来一直绷着的严肃倏地飞走,他发现了,这人的狡黠有时候和重明很像,他有点讨厌不起来。
“好,我今天就派人悄悄给石磊送信,让他不要贪功冒进,把这个大功劳让给齐王。”
曲沉舟竖起手指碰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口型,才眨眨眼睛。
“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若是别人抱怨,皇上难免多想,若是心直口快的白小将军说上两句民声,这事总会再深挖些的。”
白石岩不想笑得太过火,只能用手盖了一下眼睛,片刻后答道:“我明白。”
有了这个插曲,车厢内的气氛变得不再那样剑拔弩张。
白石岩这才体会到柳重明之前的话,曲沉舟提醒的都没有什么问题,甚至未雨绸缪地为他们着想,再不问是非地恶声恶气,反倒是他故意找茬了。
他本就是个直脾气,没那么防备后,早就攒在肚子里的话便脱口而出:“你跟怀王有仇?什么仇?”
曲沉舟将手拢在袖中,无奈道:“这话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总归是不愉快的事,总要让我有些自己的秘密吧。”
“拒绝得倒是真干脆。”白石岩忍不住笑:“难怪重明说总在你这里碰软钉子,你可把他气得不轻。”
“不敢,”曲沉舟谦逊回答:“我对世子不敢说知无不言,却也已尽心尽力。只是世子总是对我从前的事好奇,这让我很为难。”
白石岩不像柳重明那样,明明怀着一肚子好奇疑惑,还想着绕着弯问,他问得更直接:“你真的是死而复生的人?”
“当真。”
“那你……”他问到一半,看见曲沉舟明晃晃写在脸上的拒绝,没再讨没趣:“好好,不问了。”
曲沉舟看他一眼,微微转过头去,嘴角勾起。
白石岩对重明有多关心,对他就有多警惕,可以理解。
可他早在上一世与白家兄弟交好数年,这兄弟俩又都是爽快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该怎么收服应对呢?
第51章 乍破
柳重明早就定好了宴请的地点,他们去的地方能看到酒楼的出入口。
马车停停走走地绕了个大圈,终于到目的地,曲沉舟低着头,跟在白石岩身后上了楼。
那边的酒宴已经开始,他们需要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人出来时。
两杯酒下肚,白石岩觉枯坐无趣来,空荡荡的屋子里明明摆着个大活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总算是知道柳重明之前说的——小曲哥除了出点子的时候肯多说几句,平时像个哑巴一样,果然是闷得能把人憋死。
得亏是放在柳家别院,连重明每天都上火成那样,换做是他,自认没有那样的定力,能忍住不去每天刨根问底。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又回到桌边,见曲沉舟始终看着外面,忍不住问:“你让重明叫宁王和怀王出来,想做什么?”
“还不清楚能做到什么,”曲沉舟的目光俯视下面,没有离开对面的大门:“总要见到他们才知道。”
“这个……曲沉舟的眼睛什么都能看得到吗?”
除了对曲沉舟的身世好奇之外,白石岩对这双眼睛也同样好奇,几年前见到那个瑟缩着不敢抬头的小孩子时,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与这人如此自然地闲谈。
“靠天吃饭而已,”曲沉舟无奈地笑:“比如现在对将军,我便瞧不出什么,想必将军短时间内并无大事。”
白石岩大笑:“你这说辞,倒是跟杜权没什么两样。”
“的确如此。”曲沉舟也笑,见他仿佛屁股上生了刺一样坐不住,好心提议:“世子那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白将军是否愿意与我手谈一局?”
手谈时自然更不好说话,白石岩怀疑对方只是委婉地要他闭嘴,可更窝火的却不是这个。
他想不出那么多弯弯绕,棋力不如柳重明,自小便是,输了也就输了,习惯就好。
可面前的曲沉舟明明是这么小小一个人,比柳重明还小,却杀得他溃不成军,难免面子上过不去。
他推乱了棋局,终于摆摆手:“不玩了,你这明摆着欺负人。”
“白将军何出此言?”曲沉舟好脾气地拢了棋子,收回棋盒:“落子如心,白将军执掌北衙,本该心如磐石。可落棋不定,将前途谋划交予他人掌控,就不怕一朝过错一朝起落吗?”
白石岩目光一凝,沉下脸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将军也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非在离间白柳两家,白将军也可以将这话拿去世子面前说。”
曲沉舟盖住棋盒,才抬眼:“只是白将军总是想着倚仗世子在前冲锋陷阵,以为自己为后盾,却是将压力都推给了世子。白家、柳家,本该齐头并进,若遇困境,才好互救。”
见对面不说话,他歉然道:“我些许浅见,白将军见笑了。”
白石岩摆摆手:“罢了,没事。”
重明的变化是情有可原的,他想着。
前些时候重明例行去白府,重明走后,父亲说,重明变了。
从前的重明看似稳重却彷徨,心中的郁愤不得发泄,仿佛在巨浪中硬撑的小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翻。
可现在的重明看似暴躁,实则持重成熟许多,像是浮萍生了根,逐渐变回本该有的样子。
白石岩想不明白的是,面前这人对重明有这样大的影响,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他叹一口气,想不明白,也不再深究,跟曲沉舟一起看着外面发呆片刻,忽然问:“你最近有没有对重明说什么古怪的话?”
“什么是古怪的话?”
“他前几天问我……”
白石岩当然知道不将柳重明做怪梦的事告诉外人,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发问总是忘不掉。
除了曲沉舟提起,他想不出重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他问我,如果柳家获罪,他一人逃走,皇上派我去抓他,我是不是会选择佯作战败,死在他手中,同时保全他和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