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心中窝了一把无名火。
他好心让人治伤,没想到曲沉舟以为是怕耽误要事,原来在对方心中,自己就这么自私恶劣。
“很好,”他咬牙切齿,面露微笑:“看来第一条规矩是记住了,第二,禁止违令不遵。”
“是……”
“现在向前三步。”
曲沉舟终于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与柳重明的距离,面露犹豫。
柳重明盯着他。
床本来就只有这么宽,他再向前三步的话,他们……就靠在一起了。
这样近的距离,让曲沉舟素来平静的眸子也慌了一下。
“世子……”
“怎么?不敢过来?”柳重明点点自己两腿间:“以后带你出去的时候多得是,他们可是胡闹得很,现在连这点事都做不到,你将来打算瞒过谁?”
这是他堂而皇之的理由,也不想去分辨是不是还怀着私心。
曲沉舟目光闪烁,口气已软了三分:“世子有没有其他吩咐?”
“向前三步。”柳重明撇见他一闪而过的尴尬,坚持不改口。
曲沉舟仍以沉默回他,只是几个呼吸后,慢慢向前膝行一步,再一步。
他们的距离只剩下一步。
柳重明不给人犹豫的时间,单手一拉,再一次将他拉得趴回自己胸前。
在用这个姿势抱着人睡了一夜之后,他居然已经可以这么从容熟稔地与人亲近,这是他从前十几年都不曾想过的事。
他喜欢。
也许,这就是他担忧的源头。
“世子!”曲沉舟挣扎着撑起来,后背却被一双腿压着,只能双手撑在两侧床上,努力让他们不贴在一起。
柳重明见这张小脸涨得通红,犹自强撑着,这么抗拒与自己亲密接触,竟不知哪里生出一点黯然,将腿挪开。
“这么讨厌我?”他问。
这人在几次昏迷中都唤过他的名字,他曾经还猜测过他们的关系,可这样冰冷排斥的态度,只能说明是他想多了。
曲沉舟的身体僵了一下,感觉到压在后背的力量撤去,却一时没起身。
“没有……”
这回答的声音低弱,柳重明却听得真切。
不讨厌……回答居然是不讨厌。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曲沉舟头顶上,却没料到对方身体虚软,神情恍惚,这轻轻一搭如千斤坠似的,让曲沉舟蓦地趴倒在他前胸上。
两人同时怔住,对视片刻,又同时扭过脸去。
柳重明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刚刚石岩给我来了消息,说潘赫出事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曲沉舟终于反应过来,挣扎着坐起来,左右是柳重明不肯收起的腿,只能跪坐在两腿之间。
“潘赫……”他喃喃自语。
现实与前一世重复的人实在太多,他通常情况下都还分得清楚,只是之前不知怎的,这次昏迷过去,又梦见身陷锦绣营的那一日一夜。
梦里乱的很,起初似乎耳旁都是自己的惨叫哀嚎,之后居然又梦见重明在唤自己,虚虚实实如坠云雾,以至于他现在还需要些时间捋清头绪。
“潘赫啊……”他想起来了,这一世的潘赫还没有死,不过算算时间,距离断头也不远了:“靖山的铁矿?”
这样简单的反问,柳重明便立刻明白了,让他将靖山铁矿卖给潘赫,最终目的居然在此。
难怪当初不肯对自己直说,若是他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必然不肯照办。
可在石岩的消息里,潘赫的性命已经无足轻重,不过是后面无数人命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靖山的铁矿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此时心中的震惊不亚于昨天,却复杂得多,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今三位王爷之间的局面,是曲沉舟在暗中窥见一面后,竭尽全力才一点点铺设的。
可潘赫是不同的,自从他把人从潘府救回来之后,曲沉舟再没见到潘赫,这番算计,完全是因为对潘赫足够的了解。
——因为潘赫够贪。
因为贪,所以才想着买下死活不论的下奴去开矿,所以即便他已经在交付地契时反复强调,炼完的矿渣不能就近往河里倾倒,潘赫最终仍是没有照做。
他万没料到,因为贪,潘赫看不到可怕的后果,从一开始就没诚心照他的吩咐去做。
不仅矿渣被倒入河里,连累死的下奴无处可埋,也一并扔进河里。
若是往年倒也罢了,偏偏赶上今年。
暴雨之下,河水高涨,下游的堤坝处又堆了不知多少死人,终于决堤。
纵使堤坝下游的人奋力挽救,也有三四个村镇在一夜之间变为一片汪洋。
飞雪般的折子递了上来,虽然被潘赫四处走动地压下了许多,但终究还是有折子送到了御书房的案头。
白石岩给他消息之前,正奉命去捉拿潘赫,看来这一遭,连于公公都没法保下这个干儿子,更别说其他人了。
曲沉舟在他的注视中沉默许久,而后才抬眸,平静地反问:“世子要治我的罪吗?”
“你……”柳重明这才想明白,为什么曲沉舟之前找自己要了地图,那地图被画得密密麻麻,甚至不得不几次重描。
“果然是你。”
若曲沉舟仅仅是为了杀掉一个有仇的潘赫而拉上几百条人命,他也许真的会厉声怒骂对方草菅人命。
可在石岩的信上得知后面的事,他却没了骂人的立场——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才知道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一时很迷茫,是自己太天真,还是现实就该这样残酷。
“曲沉舟,你知不知道,河水决堤之后,第一个淹没的镇子是哪里?”
曲沉舟的喉头滑动一下,将目光投在一边。
他当然知道,那是他熬了几日几夜才终于下定的决心——长水镇。
是曾经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地方,是曾经他拼了命也要逃回去的地方。
他甚至天真地想过,如果爹娘肯接他回去,哪怕只有一天,半天,甚至一个时辰都好,让他有个家,即便他下一刻就魂飞魄散,也死而无憾。
可那里,如今被他亲手毁了。
都毁掉了。
爹娘乡亲惧怕厌恶他是对的,他本来就是地狱里爬出的一只恶鬼,两手血污,满目狰狞。
他生来就是给人带来灾祸的。
从几个月前,他就在日夜煎熬地等着这一天,想在罪孽煎熬中挣扎着活下去,可所有高筑的堤坝在这一刻的浪涌冲击下,都不堪一击。
过了许久,他才深吸一口气,眼眶红透,勉强一笑:“原来世子还不知道?是长……”
一只手掌在他脑后,将他的头轻轻压在胸前。没了视线的注视,他扁了扁嘴,眼眶瞬间潮红,却忍着没有出声。
“沉舟,是长水镇。”
柳重明不光知道是哪里,也知道原因。
因为江行之。
在注意到曲沉舟之后,自己和江行之都派人去过长水镇,而等到他入仕之后,逐渐步向漩涡的中心,也许渐渐地还会有其他人留心到曲沉舟。
毕竟距离曲沉舟卜卦的牌子被摘下,过去了还不到十年。
他也曾想过怎么杜绝这颗不定时炸|弹的巨响,却没想到曲沉舟下手更快,做得比他更决绝。
若说从前还带有一分怀疑,那他现在彻底相信了眼前这人的确是死而复生,是真正从血与火中走过的人,手上握的人命与姑丈相比,也许只多不少。
可看到那微笑的一瞬间,他在毛骨悚然之外,可怖的担忧升到定点,忽然把人狠狠抱在怀里。
不知是为了曲沉舟,还是为了这个身体里还魂的亡灵,抑或是在那脆弱的一瞬间,两个人已经真正地合二为一。
那个本该看起来嘲讽的笑容,带着厌世的疲惫。像是茕茕孓立了太久,不光忘记了如何向人求救,甚至失去了喊痛喊累的力气。
怀里的人没有立刻离开,在他胸前抵了片刻,才像是猛醒,抬起的目光狂乱失神,拼命挣扎着推开他。
“放开我!”
柳重明的手收紧:“不许逃走,这是规矩!”
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能感受到透过薄衫传来的温度,这温度仿佛一瓢滚油浇在身上,一句“规矩”完全无法让曲沉舟安静下去,甚至因为被束缚住而突然暴怒。
“放开!”他仿佛在烈日下暴晒濒死的鱼,:“你给我放手!让我走!”
柳重明不肯松手,也知道不能松手,一旦松手,眼前这人便要散成一地碎片。
第一次在清醒时靠得这样近,怀里的野猫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两只手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拼命抓挠,也不知道有没有抓破,只觉得一道道火辣辣的疼。
“你要去哪里?”
“哪里……”曲沉舟喘息片刻,失控般一口咬在他的胸前:“放我回家!求你放我回家!”
“不许走,听话,听话!”
柳重明的身上疼,心里也疼得像被刀子反复拉扯,眼泪倏地留下来,一只手插在曲沉舟的发间,将他按在自己身上。
“哭一会儿,听话,”他听到自己的哽咽声:“难受就哭一会儿。”
之前的担忧原来是真的。
在这个身体里,曲沉舟就是小狐狸,小狐狸也是曲沉舟,他们已经合二为一了。
他不在乎那个曲沉舟是不是还活着,只是眼前如此激烈的反应,让他清楚,这一体两魂共情之下,一个人崩溃,另一个会如何?
如今在他怀里挣扎的人,究竟是哪一个?
曲沉舟拼尽全力无法挣脱,很快筋疲力尽,头抵在他的胸前粗重地喘息着,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只反复嚎哭哀求着。
“放手!你放手!”
“我会听话!求你放我回家!”
“我会把钱还给你,求你让我回家!”
柳重明皱着眉头,不让自己哭得太难看,手掌缓缓向下移,在后腰上重重揉了几把,曲沉舟蓦地软倒下去。
“别闹了,”他将人牢牢固定在怀里,努力止住声音中的颤抖,是不容置喙的命令:“睡一觉,睡一觉吧,听话。”
在他手心下,紧绷的后背微微抖起来。
“以后乖乖听话,”他紧紧搂住随时可能挣脱的身体,坚定而温柔:“我是你的主人,我会约束你,更会照顾你。”
“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杀人这种事,以后交给我来,也许还能比你做得漂亮些。”
“从今往后,你不要再一个人横冲直撞。”
“万事有我,沉舟,我会保护你,让我保护你。”
“别怕。”
他指间夹着一粒药,秦大夫开的方子,一直都很有效:“张嘴。”
曲沉舟已无力抗拒,由着那药塞在嘴里,片刻之后,在结实有力的臂弯中睡去,濡湿了柳重明的前襟。
作者有话要说: 小曲前半生执念是回家,后半生执念是重明,后来重明允诺给他一个家,后来两个都没了【作话非插刀之地——by恩格斯】
第60章 食物
曲沉舟在梦里嗅到了香气。
“儿已长大……”
恍惚中,他反复念着几个字,喉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哑了几个月,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这辈子就这么哑下去。
连管制司为他重加奴痕时,那刺骨钻心的疼痛也只是让他徒劳地张着嘴,呼喊不出,仍然是个哑巴。
杜掌柜对他死了心,又最烦他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原来……他想着,原来他只能活到十岁。
已经够漫长了,漫长得他无数次想去死。
不用睁眼,他就知道自己在哪里,这样泛着潮气的血腥味,是最熟悉的柴房,听不见,呻|吟不出,只有鼻尖的香气能唤醒他。
是在寒冷中仍然绽放的清冽梅香,混着食物温热的香气。
曲沉舟疲惫地微微抬眼,面前是斑驳的墙壁,再往上是早破了窗纸的窗户。
八月的天气,破了窗纸已足够冷,更何况此时窗户被人掀开了一道缝。
一只手从窗缝里伸进来,锦绣袍袖里伸出少年白皙的手,捏着一块饼,两面都是烙熟的金黄,充满诱惑的香味拼了命地往鼻子里钻。
那只手冲着他摇晃,像是示意他接过去,不知有没有在说什么,可惜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他不动,那只手也不肯缩回去。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他收回目光盯着墙壁,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挽留着身上最后一点热气。
扔在地上就可以,反正他什么都吃,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吃,为什么要继续活着。
可窗外那人已经看见他动了动,更不死心,像是努邻起脚尖,把饼向他又靠近一点。
他后腰上新烙的奴痕疼得厉害,又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太久,全身都僵了,实在是不想动,可那饼的味道将腹中的饥饿无限放大。
求生的本能,让他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饼的温度正好,哪怕没有水,他也一口口地咬着,艰难地咽下去,直到有力气抽动鼻子,才发现脸颊已湿了一片。
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被披了一件大氅,绣着白梅花,另一只手被人捂着,早已不那么冷得僵硬。
左边是能让他苟且求生的食物,右边是有人慷慨施舍的温暖。
他忽然又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