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呵斥喧哗,从屋顶跳下的人飞快地在地面上行走,寻找着地下的入口。
江行之已知大事不好,再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还不等他来得及转身示意,曲沉舟已两脚在地上一蹬,用力将桌子一掀,厚重的木桌整个地向那随侍迎面扣过去。
只这一个阻拦的工夫,人已经就要与他擦身而过。
江行之不假思索,双手一张,手臂就要去勒住曲沉舟的脖颈。
这是他唯一的目标,也是他最后的屏障,即使不能将人带给景臣,也不能留给柳重明。
可眼见曲沉舟就要与他迎面撞上,不但没有闪开,反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双手伸入袖中,搭在手腕上。
只一瞬间,江行之的耳中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声音,像是细小的机扣在飞快地咬合,银亮的光芒近在眼前。
曲沉舟不躲不闪,直撞入他怀里,顺势一顿一绞,江行之只觉双肋同时一痛。
这一击又快又狠,瞬间卸去他全身的力气。
不等他挣扎,怀里的人腰腿一沉,顺势借力,扯着他向地上背负一摔,而后飞快踩住他的身体,反手将两柄一尺多长的银色小剑拔出,向手腕上一藏,头也不回,疾步向石阶冲去。
身后已传来木桌被撞翻在地的声音,那随侍的脚步声如箭飞驰而来,与曲沉舟只几步之隔。
再快一步!
出口就在不远!
再快一步!
甬道狭窄,曲沉舟的身体将背后微弱的烛火遮挡得所剩无几,黑暗扑面而来。
只一瞬间,心脏仿佛在这黑暗中直坠入深渊。
他的十指蓦地抠在两边的土中,才没让自己重新滚落下去。
戌时已到。
好疼……
他仰着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为什么比记忆中还要疼……
他尝到喉间泛出的血腥味,十指在墙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再撑不住,仰面向下跌落。
恍惚里,如银丝般的剑光在黑暗中一闪,寒霜掠过耳边,在身后飞溅起一串滚烫的血。
在意识昏沉之前,似乎有只手揽住他的腰。
带着哭腔的破口大骂在甬道里嗡嗡作响,让他听不真切,只知道有温热柔软的东西贴过来,撬开齿间,送了什么过来。
是那个可以碰的地方。
他被揽着向前倒去,扑在一个怀抱里。
好暖。
“柳重明!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方无恙跌坐在地上,无力站起身,只能破口大骂。
柳重明什么也没对他做,法子是最朴实也是最无解的——只是不给他饭吃而已,他平生没遭过挨饿的滋味,没想到会这么难受。
胃里火烧火燎,额头上满是冷汗,只动一动就头晕眼花,而且他不敢碰眼前的栏杆——栏杆上涂了蝎子粉,抓一把,手心就被燎起一排水泡。
“怎么就有病了?”柳重明施施然进门,手中提着一把精巧铁|弩。
“你没病在家里安个笼子干什么?”
方无恙抬头看看屋梁,他自认为进来时已足够小心,哪会想到会有铁笼从天而降,正跟地上的锁扣合住,任他怎么用力,也无法撼动半分。
柳重明抬手,一支寸长的弩|箭射出,擦着方无恙的鬓发而过,叮地撞在铁栏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说呢?”他如往常般微笑:“当然是等着招待我的朋友啊!”
方无恙恨恨咬牙,从他落入陷阱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曲沉舟根本就是个诱饵,否则怎么会有柳重明在书房里守株待兔。
“柳重明,你够狠,”他冷笑:“你倒是挺会用他,就不怕养着他,给你招来杀身之祸吗?”
柳重明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曲沉舟未卜先知,如果皇上知道你养着这样的人,又藏了夺嫡的心思,你猜皇上会怎么做?”
“劳你为我操心了,这个简单啊,杀了他,死无对证。”柳重明一笑,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铁弩:“问完了么,轮到我了。”
他毫无征兆地突然抬弩,这次再不是虚晃一招,那弩|箭急雷般飞出,洞穿方无恙的左肩。
方无恙应声跌倒在地,五指间的血红顺着手臂流下来。
“如实回答,否则别怪我不看姑丈的颜面,”柳重明冷冷俯视他:“什么时候跟江行之勾搭上的?”
方无恙见那箭锋指着自己的心口,半点颤抖都没有,咬牙答道:“三……三年前,景臣出京,我在暗中跟着,被他发现。”
“是他先找的你?”
“嗯。”
“你为什么要护着殿下?”
方无恙看一眼弩|箭,仍死死抿着嘴。
柳重明点点头,不再逼问:“都跟江行之一起做了什么?”
“与你无关!”方无恙额上的汗滚落下来:“我答应了白大将军,言而有信,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与我无关?只跟殿下有关是么?”柳重明冷笑:“那曲沉舟呢?是我的事,还是殿下的事?”
“柳重明!”方无恙提高了声音:“我说过,我不会对你不利,曲沉舟的事,我没有告诉过江行之,是他自己怀疑的!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这么说,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感谢你帮我保密,感谢你帮江行之掳走了沉舟?”
方无恙无言以对,半晌才讷讷道:“如果不是你说要夺嫡,要对景臣不利,我也不会动手,是你先给我下套的。”
“你如果没有外心,又怎么会往我的陷阱里跳?”柳重明压低铁弩,对准他腿间:“有没有对沉舟做什么?”
方无恙还来不及回答,陡然惨叫一声,捂住没入腿中的箭|矢。
“你该庆幸没做什么,否则我让你下半辈子也做不了什么。”
“柳重明!”方无恙面色惨白,怒喝一声:“你好毒!枉费我拿你当朋友!”
“你跟江行之联手、掳走沉舟的时候,有想过我这个朋友么?”
方无恙哑然,余光里又有人进到书房。
这次柳重明起身去迎了两人,关上房门,才持弩守在铁笼边,叫道:“爹,姑丈。”
“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白世宁不知所措地看着屋里的情形:“重明,这是你干的?”
柳重明应道:“姑丈该问他,先做了什么。”
柳维正在一旁坐下,将两人看看,才沉声问:“无恙,怎么回事?”
方无恙没料到柳重明会把两个长辈叫过来,更是愕然,如今三人倒像是一起在审他,沉默了许久,咬牙闷闷回答。
“侯爷,白将军,你们之前答应过我,说不管将来如何,只要柳家白家还在,就一定会保景臣无事。”
他瞟一眼柳重明,气冲冲道:“但是重明说要夺嫡,第一个先对景臣下手!”
柳维正不动声色,白世宁先急了:“不可能!重明他……”
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事不该说得太明白,立即改口:“阿正,你跟重明聊聊,我先把无恙带走。”
柳重明搭箭上弦,指着方无恙。
“姑丈,你和爹将方无恙引介给我,我就全心全意拿他当朋友,可他先背着我跟江行之勾结,后掳走了沉舟,我没有对他先动手,已经是我仁至义尽。”
“夺嫡一事不是玩笑,我此前已经跟我爹提起过,如今正好一道让姑丈知道。”
“但对景臣下手一说,只是为了激他出来,不是真的。”
“我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也不想由着你们糊弄。”
“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你们都护着他?他为什么要站在景臣那边?今天如果没有个答案,他也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重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白世宁低喝一声:“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混账!”
方无恙冷笑接口。
“侯爷,白将军,世子爷恐怕也没有告诉过你们,他房里那个曲沉舟不是一般人,那双眼睛有未卜先知之能。世子爷被他巧舌如簧哄得晕头转向,这才不知天高地厚地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座中两人都是一惊。
柳重明坦然面对两道目光:“沉舟会卜卦是真,但我决定夺嫡,并不是被他哄骗,也是为两家的未来考量。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爹和姑丈难道就能保证,我们两家能一直长久……”
不等他说完,柳维正低喝一声:“世宁,拿下这逆子!”
柳重明大吃一惊。
他困住方无恙,面对的又是自己的两位至亲,本以为手中有了人质,逼问真相是其一,也正是要父亲和姑丈表态的最好时机。
却没料到父亲连一句回答都不给,就当机立断对自己下手。
只犹豫一瞬间,手中弩不知该将射向方无恙还是对准姑丈,劲风已迎面呼啸而来。
他自然不可能是白世宁的对手,虽已及时将铁弩挡在胸前,可那碎石断金的掌劲直冲心口。
一股腥甜从喉中涌到舌尖,他的身体摇晃一下,向前扑倒,被白世宁接在手里。
“还有他,”柳维正瞥一眼目瞪口呆的方无恙,起身向外走去:“一起捆了。那个曲沉舟人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吓到大家了吗哈哈,我是说如果,现在的存稿还能撑俩月吧,心态需要调整时,可能会任性双更给大家捋一下小曲前世的时间线:
十四岁,秋,入宫,同年冬天去晋西书院读书
十五岁,春,遇见柳重明
十七岁,秋,回宫
二十岁,柳重明逃出京城
二十四岁,怀王逼宫登基
二十八岁,观星阁上被俘,在牢里过了二十九岁生日,同年十二月,死于断魂台
第104章 会面
曲沉舟隐约觉得有人站在床头注视着自己,可朔夜的疼痛带走了全身的力气,让人一动也不想动。
模模糊糊中,还记得起来,他在朔夜的毒性下备受煎熬时,床头站的人是谁。
怀王……不,现在该叫皇上了。
他拼死将柳贵妃的那孩子送出宫,却被金吾卫抓住,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只盼着等朔夜发作,让他了此残生。
却没想到他人贱命硬,居然硬生生熬了过去。
那个时候,怀王便是这样冷冷地站在床头,等着他低头臣服,抑或是死。
原来他这么有价值,谁都不舍得让他死。
曲沉舟低低叹一口气,果然听到有个低沉的声音问道:“曲沉舟,睡醒了?”
“嗯……”他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不是怀王的声音,怀王还没到这个年纪。
他几乎下意识地向腕上一摸,一滚身跃起,银色小剑从被褥里刺穿出去。
隔着被子,他没看清来人是谁,更顾不上有没有刺中,便将被子兜头一掀,就要趁这空当跳下床去。
可那人不但没被盖住,反而隔着被子拨开剑尖,准准地一掌拍在他的胸前。
曲沉舟仰面摔在床上,这一掌并未用权利,不是想要他的命,可即使隔着被子也能感受到那浑厚的掌劲。
他胸中气血翻腾,紧咬着牙关,生怕只一张口,便会喷出一口血来。
“曲沉舟?”
那人又叫他一声,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床前的两人。
“是,下奴曲沉舟,”他捂着胸口,在床上跪下叩首,才抬起头:“见过侯爷,见过白大将军。”
这两个人出现在这里,曲沉舟已察觉到事情不好。
虽然柳重明为示信任,让他去调人偷袭方无恙的暗堂,可实际上,他们都明白,方无恙涉及到柳侯、白将军和景臣,而以曲沉舟的身份,必然无法请动这三个人的。
所以,他曲沉舟是最好的饵,而柳重明才是最好的黄雀。
方无恙主动现身,也是重明与两位长辈谈判的最好时机,他曾尝试从卦言中得知成败,可惜一无所获。
如今这两位长辈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柳重明没能过得了这两人的关坎。
柳维正负手俯视他,直看得他低下头,才问:“你在担心重明?”
曲沉舟心中一紧。
从前虽与柳侯见过面,可那时重明护他护得紧,柳侯对于他们的事没有同意,却也没反对,只提醒不要频繁见面。
所以他对柳侯的印象,也只限于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可如今这如家常般的问话,却让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是安定侯,自幼便浸淫在朝中和族中纷争里的安定侯。
并不是泛泛之辈。
“回侯爷,”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又渐渐移到柳维正的脚上:“我外出时不慎被人掳走,幸得世子救回,如今醒来不见世子,自然担心。”
“你有这心思,不枉重明对你一场,”柳维正坐下,平静问:“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见着我,为什么会担心重明?”
曲沉舟低着头,半晌才问:“因为侯爷许久都没有来过别院……”
“倒是个聪明的小家伙,话说得好,”柳维正微笑道:“我是难得来找重明,若不是这次来找他,还不知道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重明从前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惜不知被谁蛊惑,如今状似疯癫,满口胡话。”
“我已经令人将他关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不用担心。”
曲沉舟不再回答,慢慢抬起目光,落在柳维正身上。
白世宁捱不得屋里的沉默,诧异问道:“你不是担心重明?怎么不问问他说什么胡话?又被关在哪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