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曲沉舟是开在高山冰雪里的一朵花。
没得到的时候,他疯魔一样想要占有,如今那花已飘飘忽忽落下,虚悬在他手心中,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他却不敢出一口大气,生怕吹化了吹碎了。
他既想将人捧在手中,虔诚地供奉起来,也想揉碎在手中,肆意亵渎。
“不舍得给么?”
曲沉舟却与他正相反,从前明明是个冷漠疏离的模样,如今却偏爱戏弄他,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勾得他左右不是,吃准了他气不起来。
“家财万贯没有,”他挪去对面的软榻上坐着,那副细腰正留了个空当给他:“一贫如洗的世子要不要?”
“怎么?世子又跟谁赌这么大?我去帮你赢回来。”
柳重明俯下身,腰间的香包硌在两人中间。
他以前从不喜欢佩这东西,只是今年梧桐树结了许多花苞,曲沉舟非要推他上去摘些下来。
想他堂堂侯世子,居然……居然也不是那么抗拒爬树。
到晚上回来的时候,花苞已经变成了香膏,味道还怪好闻的。
“世子妃爱财如命,把钱掌得紧,我每月只有几两例银,还要么?”
香包硌着不舒服,曲沉舟侧身倚着,让出地方来,应着:“我可以少吃一点。”
柳重明闷声笑,向他俯下身。
曲沉舟呆着没动,眼神却闪烁起来,喉间起伏,似在吞咽口水。
柳重明想笑,他算是看出来小狐狸的欺软怕硬了。
一旦他有半分畏缩露怯,曲沉舟就会张牙舞爪地得意起来。
他若当真强硬逼近,小狐狸反倒乖乖倒伏了炸毛,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像是在讨饶,更像是在期待。
一进一退间,他们像是已经这样相处了许多年似的。
“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曲沉舟说不出“没有”,将目光落在一旁。
“其实我是想……”柳重明更俯身,故意将热气吐在他耳中:“我想说,进了西苑,我们都尽量不走远,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两个人可以帮忙照看你。”
“景臣么?”曲沉舟正过脸来,救了耳朵,却堪堪与人鼻尖相对:“还有谁?”
“托你的福。”柳重明低低吐出一个名字。
“哪是托我的福,本就是捅破一层窗纸的小事,”曲沉舟微笑起来:“以后会有更多人站在世子身边。”
柳重明也笑起来:“就是托你的福。远的不说,先等一场雨吧。”
一场恰如其分的雨,会为他们同时带来两个人。
马车的速度开始慢下来,再走不远就要到西苑了。
柳重明向外张望一下,捡起刚刚的话头:“你刚刚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不等人回答,他俯身轻语:“你猜对了。”
他们进到西苑里时,白家的马车也刚到不久,白石岩正在便门旁不远。
“怎么现在才来?”他迎上去,向旁边月洞门内一指:“我娘在那边等着你们呢。”
这是他们之前就串好的说辞,说想带小曲哥过来见见世面,但他们那群人里不少顽劣的世家子,早听说小曲哥美名在外,还不知道要怎么戏耍。
白夫人自然乐不得让曲沉舟跟着自己,两边碰面,曲沉舟站去白夫人身后,柳重明和白石岩才离开。
“我可看到了啊,”白石岩用胳膊肘捅捅柳重明,又揪着自己的嘴唇,阴阳怪气地问:“也是误会?”
柳重明唇边含着一丝笑:“不是。”
白夫人行动不便,只坐着春椅走了半圈,便有些疲倦,寻了处房间歇着。
过了不多时,皇后派人来传话,说诸位娘娘在不远处吃茶,请夫人过去。
白夫人原本想着曲沉舟年纪小小,本就是冲着玩耍来的,还要跟着她去应付枯燥的应酬,打算让侍女领着人出去逛逛。
可曲沉舟扯着她的衣袖不放。
“夫人,我害怕。”
白夫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哪还舍得让人离开身边,来赴宴的夫人们也常有带小厮来的,便只留下一名侍女在身边,让曲沉舟一道跟着。
水榭离得的确不远,四周挂了纱帘,掠过湖面的清凉将日头的热度又卷去一层,掀帘进去,像是又到初春季节。
曲沉舟不好抬头看,余光里瞟一眼裙摆,认得的娘娘命妇许多都在,独没见到柳清如,想必是正陪在皇上身边。
白夫人待要行礼,被皇后虚虚抬手拦住。
“免礼了罢,”她环视四周,笑道:“你身子沉重,若不是祖宗规矩,倒该是我们去看你才好。”
白夫人被搀扶着坐下,才笑着应:“臣妇不敢劳动娘娘銮驾,再说了,哪就有那么娇贵的。”
皇后让人拿了软靠过来给她垫着腰,细心嘱咐:“可不能这么说,你如今是双身子,还是要仔细些——大夫怎么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又是个混小子,”白夫人抿嘴笑:“世宁失望得不得了,连石岩石磊都抱怨说,为什么不生个妹妹给他们。”
“你瞧瞧,”皇后向四周人说:“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旁人都跟着打趣起来,白夫人身旁一名年轻妇人满眼羡慕地看过来:“白夫人好福气。”
“多谢,”白夫人回她:“夫人还年轻,以后想要的都会有。”
虽是寒暄话,却是人人都爱听,众人说着吉祥话,热闹了一阵子,纱帘掀起,宫人鱼贯而入,奉上暖茶。
曲沉舟抢先上前一步,从托盘上端起茶来,却在转身向白夫人俯身递茶时,不留神一脚踩上自己垂在地上的衣摆,踉跄两步跪倒在地。
整杯茶都倾倒在白夫人身上,白夫人小小惊叫一声,一旁侍女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裙上的茶渍,皇后在上座已勃然大怒喝道:“狗奴才!来人!”
“无妨,”白夫人虽惊魂未定,却立即打断皇后的怒斥:“娘娘息怒,小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紧张也是难免,而且臣妇并无大碍,去换身衣服便罢了。”
皇后盯着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曲沉舟,冷冷一笑。
“莺儿就是太心软了,什么没见过世面,这些贱奴个个毒辣着呢,就是见不得人好。听我一句,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才好震慑。”
白夫人笑了一声:“不瞒娘娘,臣妇可做不了这个主。这孩子是重明屋里的,今儿带来玩,我瞧着新鲜有趣,要来看看。”
依着大虞律法,家奴是主人家的私有,若非外逃,生死也只有主人能定。
皇后心念一动。
她在儿子身边放了许多人,自然听说慕景昭早前为个别家的奴才茶不思饭不想,如今听白夫人这样一说,才想起来这回事。
“重明家的?”她上下打量着曲沉舟,只能见到头顶上系的红绳中缀着相思子,半晌吩咐:“听说过,好像是个少见的美人,抬头。”
曲沉舟呆着没敢动,似是迟疑地悄悄看白夫人。
“那是皇后娘娘,”白夫人暗中轻轻抓住了衣袖,仍笑着把他拉在脚边,说道:“抬头给娘娘看看。”
曲沉舟这才缓缓抬头,却低垂眼眸,不敢与人直视。
皇上细打量他,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众人见她似有笑意,方才提到嗓子眼的心也都落了下来。
“早几个月就听人说过,今儿倒是第一次见,”有人轻声笑:“还以为又是闲出来的嚼舌根,没想到还真是个好的。”
“谁不知道世子挑剔,不是个好的,世子怎么会瞧得上?”
“也难怪廖统领输得没话说,世子倒是把人藏得深。”
有人轻轻撞了一下说话那人——她们最不该议论的,就是朝中事,更别说是廖广明。
“我听侄子说,世子把他看得严,外人碰都不让碰一下,”有人忙打岔:“对他也严苛得很,稍有不顺意就非打即骂。”
“说什么浑话,”皇后眼角一瞥:“不过是管教个贱奴,算什么严苛?”
见被训那人唯唯诺诺笑着低头,她看着曲沉舟的唇上还留着被吮吸过的红痕,缓声道:“重明倒真是会调|教人,还是个懂规矩的,抬眼吧,我听说景昭说起过这孩子的一双眼。”
曲沉舟停了片刻,在白夫人轻轻推了一下后,缓缓抬眼,看向皇后。
故人相见,没有留恋,他只听到像是有人在耳边说话。
“快走!”
第120章 菡萏
出了水榭,曲沉舟与其说是扶着白夫人,倒不如说是推着人往前赶路。
他们要找间可以休息的屋子,让人送可更换的衣服过来。
之前歇息的屋子就在不远,可曲沉舟在岔路口几次绕路,专捡人少的路走,连白夫人也很快察觉到哪里不对。
“沉舟?”她打发侍女去前面,有些吃力地扶着肚子,轻声问:“要去哪里,重明吩咐了什么吗?”
曲沉舟回头见她这般辛苦,额头上急出细汗,可他现在无法背着人走,只能辛苦白夫人。
“世子没有吩咐。夫人信我一次,这边走。”
虽然看不到人影,可他知道,在他们身后,皇后的人正在找他们。
一旦被遇上,白夫人将会被传去与人独处,以他的力量,无论如何是拦不住的,到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这个孩子恐怕都无法被活着生下来。
柳夫人背后,的确是就是皇后在暗中捣鬼。
他相信,皇后对宫外人已经提防至此,在宫内该是有更大的动作,目标都会是谁?柳贵妃吗?娴妃吗?瑜妃?明妃?抑或是皇上?
可眼下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
他们需要尽快找到重明或是白将军,既然确定了危险来自皇后,那尽快将人送离西苑,就是最好的避难法子。
以他对西苑的记忆,虽然绕了些路,距离应该不是很远了。
又穿过一道月洞门,隐约已经听到了热闹的呼喝声,还有兵器相碰的脆响,像是在比武。
“沉舟……”白夫人蹙着眉,靠着一旁莲池的栏杆,脸色有些发白:“歇一歇。”
曲沉舟抹了把汗,请侍女快走几步,先去找白将军过来,才在另一边撑着她,轻声道:“夫人,以后留神柳夫人和皇后。”
白夫人不是天真的小女孩,从曲沉舟将茶泼在裙子上时,就察觉到哪里不对,否则也不会一直护着曲沉舟,不让皇后碰一根手指。
此时听到他这么说,脑中已有几分猜测,只是这话中居然会牵扯到“柳夫人”,只这三个字,听得骨头里都是凉的。
可这孩子语气诚恳,她不忍心不信。
“沉舟……”
她刚要抬手去摸摸曲沉舟的头,曲沉舟却忽然扭头看向他们要去的方向。
自进了西苑起,曲沉舟便始终惦记着今日白夫人身上的卦言——蜻蜓菡萏弓满月。
这卦言含糊不清,他始终不得其解,可刚刚对白夫人说话时,他才陡然注意到一旁的莲池。
菡萏花尖上,一只蜻蜓突地飞起。
他福至心灵地匆忙回过头,在日光中,似乎有极小的反光映在眼中。
箭在弦上。
柳重明的目光盯着圈子里,面前的两人腾挪躲闪,正斗得不亦乐乎,他的心思却半点也没法集中。
之前派出去的人回来说,沉舟跟着姑姑在园子里闲逛,跟几位夫人说了说话,便去歇息了。
再后来,又来报说,皇后宣了姑姑过去,沉舟也一道跟着,他的心便一直提在嗓子眼上。
可皇后门外不好久留,他的人也不能始终在四周徘徊,便一时没了下文。
他坐得离皇上太近,几次借去溷藩的机会想得到些消息,姑姑那边却一直没出来。
落座之后,皇上打趣他几句,父亲也看着他,他便只能老实地坐着不动。
更何况,如今场上的人,是白石岩。
他出神了片刻,余光里见身边的人起身,换了个人坐下,知道麻烦找上门来,却不动声色地目视前方。
“世子不下去玩玩?”那人为他斟一杯酒递过来,神色中不见刚刚输了时的阴鸷。
柳重明像是才发现身边换了人,惊诧道:“是廖统领。”
“世子不打算去活动活动筋骨?”廖广明向他点头,又问。
“廖统领说笑,”他向人举举杯,品了一口:“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就不上去让人贻笑大方了。”
“世子谦虚。世子许是年纪小不知道,我听师父说,侯爷的一杆铁枪用得出神入化,当年也只有师父堪堪赢过。”
柳重明听着心里疙疙瘩瘩。
他的确听人说过,可从未见过父亲舞刀动枪,连自己都是跟着姑丈学的,这话倒像是在离间他们父子。
更何况,刻意说起裴都统赢过父亲,挑衅么?
“嗯,”他淡淡应着:“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招之差便可定输赢,廖统领也不必放在心上。”
廖广明的脸色难看片刻,又很快缓过来,打个哈哈:“世子说的是,哪有常胜,哪有常败呢?”
柳重明目不斜视,微微一笑,对方这态度与往常不同,亦进亦退,明显是有求于自己。
这时间赶得的确不错。
乱葬岗去年就被雇来的流民平整妥当,种上了降香黄檀。他听曲沉舟的建议,还特地留了几片空地。
这样一来,不光位置合适,而且有地方修建演武场和临时驻军的房屋,连为山林演练备战的树林都种好了。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