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大娘,今儿家里吃鱼啊?”
迎面而来的照面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头,正走过来的竟是王掌柜的夫人,身材圆润的妇人笑眯眯的,言语间带着羡慕之意。
邹筠不解王刘氏话里的意思,只朝着她点了点头,示意性的打了声招呼,直到走到自家门前时,院子里飘出的浓郁鱼香味儿才使得她明白王刘氏的话。
她急急推开院门,灶房里的人听见开门声,从屋里侧身探出了个脑袋:“娘回来了,洗洗手吃夜饭吧。”
邹筠木木的晃进灶房里,瞧着早些年置办的大铁锅里正炖着酸菜白豆腐鱼,自己那总板着个脸的高大儿子围着灶台,正在用锅铲尝鱼汤,一时间,她觉着自己像是在做梦。
“这……这……”
“今儿我出了门一趟,找之前一起干货郎的兄弟借了点银钱。娘,待会儿咱吃过饭把这阵子欠下的债算一算,拿去还了吧。”
郑江停算是一句话解释了今晚为何做好吃的,也解释了自己将要拿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邹筠张了张嘴,有太多的疑惑,又有太多的惊喜,导致她未说出话来,反倒是眼睛先给红了,她背过身压着语气道:“欸,娘先进屋换身衣裳。”
郑江停在灶前看着邹筠进屋的背影,单薄的肩膀分明在打颤。他没说话,默默把炖好的鱼起锅,进堂屋去摆了饭。
邹筠再次出来的时候,小方桌上已经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了。
她抹了一把眼睛,笑着走过去,正要帮着添饭,却是瞧见桌上摆了三副碗筷:“有客人?”
郑江停放下饭勺,想起今儿碰见纤哥儿,他一大老爷们儿脸红耳尖热的窘事儿就有些不太好意思,但不好意思归于不好意思,人情礼数他还是知道的。
“纤哥儿说这鱼是您让他给带回来的,我瞧着他身子也不太好,帮咱们家跑腿儿也不易……也不知他这时候吃了夜饭没有……”
邹筠自然是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十分诧异儿子对纤哥儿的态度如何转变的这么快,但此时心下更多的却是欢喜,于是赶忙道:“是了,是了,纤哥儿总照应着咱们家。他日里吃饭吃的晚,估摸着这时候还没吃,娘去喊他一声,看看他愿不愿意过来跟咱们一起。”
第4章
一到入夜,楚纤的咳嗽就变得更厉害了,一声接着一声,脸上越咳越无气色,状态瞧着比白日要差上好几分。
入秋以后,日日见凉,楚纤身子骨弱,最是惧怕冷,前几日小染了点风寒,这两日不光咳嗽,身子也觉得乏力的很。
虽身子时时不爽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得他亲自操持,累些倒也没什么,只是家里仅住了他一人,三两间屋子里无人,夜里总是空唠唠的,除了他的咳嗽声以外,再也闻不见任何声音,这些时辰难免让人觉着冷凄,日子过的失了些意思。
方进深秋,他早早买了些炭火回来,夜里添置些进炉子里,屋里既能暖和些,又能添点人气,再者煨药也方便,他也只能从这些外物上填补一下空乏的心了。
炉子里的炭火发着红光,他泛白的手指捏着药罐盖,另一只手拿着长柄杓,有一下没一下的搅拌着汤药,想着今儿夜里吃点什么填填肚子,否则光是喝药,一嘴的药味儿能伴他到明儿早上,实在是不太好受,但昨儿做下的饭菜已经吃完了,若是要吃饭还得新煮,不能图便利热剩饭剩菜吃。
正思索着,院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纤哥儿,纤哥儿?可在屋里?”
他闻声细听是隔壁的邹大娘,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前去开门,不过是在里屋打了几个转,翻了两页书,外头天已经擦黑,雨这当儿竟然没下了。
“大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邹筠瞧着开门而来的美艳小哥儿,身上还带着些暖气,止不住脸上的笑意:“瞧瞧你吃了饭没。”
楚纤心中一暖,倒是也不瞒邹筠:“还没呢。”
“今儿你又往家里送东西了,你这孩子,光是顾着别人,也不多替自己想想。”邹筠道:“家里做好了饭菜,过去一道吃吧。”
楚纤有些意外邹筠竟邀他过去吃饭,虽然两家人走得近,时常来来往往,但是碍于郑江停却是不曾一同用过饭,他诧异今儿邹筠如何跟他客套上了,虽是如此,他还是道:“不了大娘,我都热了饭菜了。”
邹筠自是知道纤哥儿的为难之处,细声道:“鱼价也高着咧,你买的鱼,怎生有不过去吃的道理。况且,是江停让大娘来喊你的。”
“郑大哥?”楚纤眉心一紧,显然是不信。
邹筠上前握住楚纤的手腕,安抚道:“是咧,大娘还能骗你不成,快走吧,就等你了。”
楚纤被邹筠拉着,身体有些僵硬,虽步子在动,眉心却不自觉的凝了起来:“大娘……您这……”
言语迟疑间,人已经进了院门,楚纤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邹筠的身后进了点着温黄烛火的郑家堂屋。
郑江停见人可算来了,匆匆扫了一眼楚纤,这会儿少年未覆纱巾,整张脸都落尽了他的眼睛里,果然不出所料,是张美人脸。
他避开目光,拉开凳子道:“别干站着,坐下快趁热吃吧。”
楚纤眸子轻挑,见其态度倒还真未有抗拒之意,也不知邹大娘是如何劝动人的,不过他也未去深究,因为桌上的鱼煮的实在是太香了,午时富月斋里客人多,他顾着抚琴挣赏钱,草草吃了个馒头填肚子,夜里又闻了许久苦涩的草药,这会儿被鱼香味儿一撩,馋虫都被逗出来了。
三人相继落座,不由得都开始期待酸菜鱼的味道,一口浸满了鱼香的豆腐入嘴,又嫩又入味儿,而鱼肉有了酸菜和豆腐中和,不腥只香,对于多日未沾荤腥的人来说,简直开胃!
一盆鱼吃起来是分外的爽口,邹筠又惊又奇,殊不知儿子竟有这般手艺。
三人各有所思,幸福的沉默之际,楚纤突然急促的咳嗽声却打破了宁静。
郑江停放下筷子,看着少年偏头弯着腰咳嗽,一只手抚着胸口,浑身都被咽喉间的不适拉扯着颤动,垂于双肩膀的墨发滑下,露出了一截秀颀白皙的脖子,邹筠赶忙上前去给他顺了顺背。
楚纤重新坐直身子时,气喘的不均,因咳嗽眸子中带了些微氲气,病态下那张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脸少了几分妩媚,反而多了几分让人心疼的弱气。
“纤哥儿,你的咳嗽又厉害了,可有找徐大夫瞧瞧?”
楚纤摆了摆手:“瞧了,无碍,只是一点小伤寒,咳嗽是老毛病了。”
两人正说着,郑江停忽然起身朝灶房走去,楚纤抬头之际,只瞧见了个匆匆而去的背影。
他眉心一动,自己这病秧子虽然患的并不是什么传染之症,但照旧多的是人介怀,谁又会欢喜与一个病痨子同桌吃饭呢,只怕靠近没有染上病气,也要染上晦气,不熟识之人都离他远远的,时有街坊也避着他,这么多年来,也只有邹大娘不忌讳。
他偏头看了邹筠一眼,眼中颇为歉意,本是母子俩好好的一顿饭,到头来还是被他给搅合了。邹筠正想着怎么打个圆场,又见着郑江停高大的影子回了堂屋,与此同时,楚纤的位置前突然多了一杯热水。
楚纤看着冒着热气的杯子,迟疑了一瞬。
郑江停道:“喝些热水缓缓。日里爱咳嗽煮点冰糖雪梨喝。”
楚纤颇有些受宠若惊,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木讷的点了点头。
邹筠眼怀笑意,挑了块鱼到楚纤碗里:“多吃点,江停的手艺可比大娘的还好。”
楚纤心有暖意,又惊奇:“这是郑大哥做的?”
郑江停打着马虎眼:“随便做做,还合得上胃口就多吃些。”
楚纤温和一笑:“郑大哥有这样的手艺,若是找间酒楼做厨子也是不错的营生。”
说者兴许是在拍马屁,听者却有意,郑江停想着现在身子骨还未好全,货郎要走南闯北做买卖,现下继续跑货郎肯定不实际,这时候交通又不便利,就算有车马能乘坐,可是一个要养家糊口的货郎哪里坐得上这些,刨开车旅费,能不亏本就是好的了,货郎就是全凭一双脚做生意。
时下又快入冬了,虽然这年节最是货郎挣钱的时候,可身子不允许,想必邹筠也不会放心他这时候继续干货郎,从长计议,先在城里找个差事儿干着才是最稳妥的。
他应承了句:“那我明儿在城里转转,瞧着能不能找个合适的差事儿。”
楚纤没想到他还真有意,道:“富月斋最近刚才走了个厨子,郑大哥不妨去试试。”
郑江停点点头:“好。”
邹筠见儿子要出去找差事儿,心中自然欢喜,虽不放心他的身子,可是也知一个大男人在家是闲不住的,左右是在城里找事儿做,多多少少心里也有些安慰。
一顿饭三人吃的格外融洽,饭后,时辰也不早了,邹筠送着楚纤出门,郑江停将碗筷给收拾去了灶房。
三人倒是还挺能吃,一盆子鱼已经不剩下什么了,鱼汤倒是还有不少,明儿一早起来下点面进去,还能美滋滋的吃个鱼汤面,到时候再出门去找差事儿。
洗了碗筷,邹筠已经回来了,母子俩一同在灶前收拾了一会儿,烧热水洗漱。
邹筠主动问起今儿郑江停说借了钱的事儿,其实自打儿子醒来以后,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就有了变化,而今日变化是最为明显的,她总觉得儿子一时间懂事了很多,真正长成了男子汉。
郑江停道:“先前走货的时候也结交了两个兄弟,他们知道我现在的难处,一人借了些银钱给我,也不急着我还,咱们就先把零零散散赊欠的账给还了,到时候我寻了差事儿,再把银子还给兄弟就是。”
邹筠沉默了片刻,郑江停说的也在理,时下欠这个铺子一些钱,那个铺子一些钱,下工回来时总被店掌柜叫住唠叨,时日久了不还,失了信誉不说,外头传的也难听。
她板着指头仔细算了算,一一说道给郑江停听:“王大夫那儿欠了十五文钱的出诊费,王家油铺欠了三十文钱,此外还有个大头便是徐大夫那儿了,拿药看诊,有三钱银子。”
迟疑了一瞬,她又道:“不过这三钱银子纤哥儿帮忙给结了,先前你病着,娘便没告诉你。”
郑江停吸了口气,这小少年,原身都那么对他了,心还这么善良,自己身体尚且不好,也不知道多想想自己,就是自己再能挣钱,那也不是这么花的。
“纤哥儿一个人也不容易,这些年帮衬了咱们家不少,娘先把银子拿去还给他。”卖粮食赚了七钱三十文,他拿了六钱出来,麻绳一串穿着一百文,一共六串儿:“还了账后,剩下的钱娘拿着,家里开销还得用,我借的钱会想办法还上,娘别在这事儿上操心。”
虽说钱借来的好像太容易了些,可瞧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和语气,她莫名又觉得很是安心,总归不可能是去偷来抢来的:“好,娘听你的,就照着你的安排来做。如今你大了,家里的事情也该让你做主了。”
“娘放心吧,往后家里的担子由我来担着,您少操心些,保重着身子。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很多事情我也想明白了。”
这么多日子,邹筠的照顾郑江停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既然他已经占用了这幅身体,得了重生的好处,自然是要担起原身的责任来。眼下日子虽然难些,但他好手好脚的,又有空间在,还不信不能把日子过好了。
邹筠红着眼沉沉点了点头:“娘自然会好好的,以后可还要带孙子的。”
郑江停霎时被说的哑口无言,只道:“这事儿还不急,我先去洗漱了,明儿一早出去看看。”
第5章
郑江停心里惦记着事儿,次日起了个早,推开门,外头的天还有些灰蒙蒙的,院门的门闩却已经打开过了,他徐步过去拉开院门,巷子里黑黝黝的一片,偶有开门的声响,在深巷里格外幽深绵长。
原以为自己起的够早了,没成想早已有人先在他之前出了门,想必邹筠这会儿也都快到主家了。他倒是也不急着出门,这时辰恐怕好些店铺都在准备着开门,没有这么早去找差事儿的。
回到屋里,照着昨儿夜里的想法,他本打算煮碗面,结果家里压根儿没有面粉,想法落空,只能草草吃点。
一番整理拾掇,转眼就到了辰时,出了巷子,这时辰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纤哥儿所说的富月斋在东街,是缙城最为繁华的一带,整条街上戏耍玩儿乐的最为多,左岸一带靠着河,茶楼酒肆临河而建,春看江水冬看雪,最是闲乐风雅的好地势,而右边未曾靠河,位置稍微次些,多是些金银首饰店铺,绫罗绸缎布庄,总而言之,吃穿贵的好的都在这条街了。
东街尽头往北边去一些,一排垂柳后头是大宅邸,大都是巨商达官显贵,缙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都爱往那一片挤。
郑江停依稀可见着巍峨的宅邸大门,最小的一处宅子都有青梧街十余户人家那般大,真真是富人区了。
他收回目光,在东街中段寻到了富月斋的招牌,烫金大字,层叠小楼,是处既能吃饭又能喝茶的好地儿。
时下不是饭点,稀稀拉拉进出的客人都是进去喝茶听曲儿的,郑江停仰头看了几眼招牌,随着客人便往里走。
“诶,诶,干什么的你?”
方才踏进门,郑江停便被一名小眼儿伙计给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