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尖尖下颌微扬,桃花眼底潋滟生波,从船头案几取过一只八角鎏金壶,勾唇笑道:“我亦有酒有茶,就不叨扰了。”
话到此刻就该说尽了,可原胥望着那位夜航中悠哉悠哉的白衣公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忽生恍然。“请问……”
“不必问了。”那白衣公子撩起眼皮,清凌凌地截断原胥的话,勾唇笑了声。“今夜相遇实属意外,你们可以当作从没见过我。”
庚桑画缓缓起身,也勾唇笑了一声。“阁下可是姓花?”
白衣公子不动声色地放下八角鎏金壶,入鬓长眉微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双桃花眼定定地注视庚桑画,同样的桃花眼,极其相似的容貌,这位白衣公子却显然容色远胜于庚桑画。
也许不是容貌五官胜,而是那股清冷的谪仙气息。
庚桑画心下一动,手指扣紧袖底,寒声逼问道:“所以你就是那位花使者?”
过往画舫船头歌姬们的舞袖倒映入水底,那位白衣公子也垂眼望向河水中的一条条或粉或蓝的飘带,大约是过了几秒,又或许过了很久,流溪河面突然起了蒙蒙的夜雾。
“……你本不该识得我。”雾气中白衣公子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庚桑画面前,浑身透着谪仙人的清冷。“你自何处来、往何处去,我本也可毫不关心。可你偏要招惹我……呵!”
嗤啦嗤啦,似乎有雪片般的杂质揉杂在雾气中。
原胥刚要移到庚桑画面前护住人,胸前却被一根冷冰冰的硬物抵住了。
“别动!”白衣公子笑得堪称漠然,同样的殷红薄唇,到了这里就一丝儿人间温度都没了。“云岚帝尊,我不想伤了你。”
原胥突然间口干舌燥。“你……”
白衣公子却漠然地略过他,直接单手提起了庚桑画,砰一声,重重地将人摔落在船舷。顺势俯身,玉雕般的手指迅疾如闪电,快速封住了庚桑画全身灵力。
“啊——”
“千金公子他、他杀人啦!”
耳边传来众歌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白衣公子皱眉。“真麻烦!”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根抵住原胥胸口的硬物却蓦然在雾气中现了形,原来是一柄三十二骨的艳丽红罗伞。
艳丽红罗伞飞速旋转,不一会儿就虚虚地凭空悬浮于画舫上空,从伞底降落无数道血色红光。河面被这柄红罗伞照得红彤彤,河水仿佛失了火,从河面翻腾起更多的血色雾气。
白衣公子侧目回身,满意地见到周遭一片死寂。
河面路过的足有七八座画舫,此刻都陷入了昏睡中,画舫内外艄公尚且撑着篙、歌姬手指仍维持着波动琵琶的姿势,仆儿尚在跪坐斟茶,此刻皆无声无息地进入了昏睡状态。
红罗伞缓缓降落,白衣公子手撑红伞立在庚桑画与原胥面前,话语声依然廖淡,微带了点不耐烦。“现在可以说话了。”
咕嘟,原胥居然没忍住,响亮地咽了口口水。
此刻距离近在咫尺,原胥才发现此人生就一双极多情的桃花眼,朦胧月光照进此人瞳孔,穿入,却再透不出来。若真要形容,就像是夕阳或炉火的光,染红了他的瞳孔,隐隐然现出火光。
“你……”原胥斟酌措辞,小心不要惹怒这人,同时更加小心地不着痕迹地往庚桑画摔落的方向靠近。“你到底是谁?”
白衣公子蹙起两道入鬓长眉,逼近到原胥眼皮子底下,仔细地打量他。“你怎会从异界回来?”
各问各的,两人对答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原胥剑眉微扬,沉声笑道:“你当真认得我是谁?怎么认得的?你,又是谁?”
白衣公子轻飘飘地转了下手心红伞,漫不经意地道:“认得你许多年了,从前你在上界第三天,我在第三十二天,每个月循例朝会白玉宫的时候,多少打过照面。”
原胥愣了愣。“你是三十二天仙帝?”
琳琅界的世界设定里,分天宫地府与凡人尘世间,天有三十三重天,最低的那层是第一天,得倒着往上数。倘若眼前这位当真是三十二重天的仙帝,那就意味着,这位曾经距离辉煌顶端的白玉宫神尊只差一步之遥。
白衣公子勾唇轻笑。“啊,看来你果然离开此界太久,居然就连前尘往事都记得不甚清了。”
顿了顿,白衣公子又道:“不过也好。你与此人早已灵息互溶,倒不如……不再记得前尘。”
庚桑画虽然被封闭了灵息,五感却还在,此时他眼睁睁见原胥与这位地府传闻中的花使者言笑晏晏,只觉得如有利刃穿心。但是他开不了口,脖子都不能转动,只能继续眼睁睁地望着原胥上前一步凑近花使者。
“你认得我,我不认得你,所以……也好?”原胥嗓音沙哑,带着点自嘲。“可见你原本也不想再见到我。”
白衣公子*花使者点头,漫不经意地转动手中红罗伞,声音清凌凌。“你既已将上界灵息都与了他,从此你便再不能飞升为仙。”
原胥沉默,一双星子般的眼盯住对面的人。“那又如何?”
那位白衣的花使者便也笑了,艳丽红唇微分,整个人在雾气中看起来既美且艳。“他是个凡人。你把上界银河水的气息与了他,也不过替他延寿。你当真不悔?”
原胥避而不答,沉默了几秒后忽然再次逼近半步,几乎是睫毛擦着睫毛的距离,问道:“你呢?这三千余年,你可曾悔过?”
花使者摇头,表情漠然。“自从万年前我剔骨还天父、割肉还地母,此方天地间便再无我名姓。若不是云岚帝尊你择中的这个凡人身上有我的一块骨,原本……今夜我们也可就此擦身而过。”
庚桑画心底一阵阵凉意爬过,浑身颤抖得如堕冰窖。然后他亲耳听见原胥问那位花使者:
“哦?那,你现在要取骨吗?”
第51章 烟火(4)
花使者漠然地轻转红罗伞,摇了摇头。“我那块本是仙骨,如今嵌入他神魂已长达千年。若强行取骨,以他凡人的神魂,须熬不住。”
原胥沉默。“……若强行取骨后,他会如何?”
花使者手撑红罗伞,转身漫然道:“会死。又或许,会疯。”
“……你等等!”原胥喊住他,沉声道:“凡人嵌入仙骨这件事,之前可有先例?旁人如何处置的?”
花使者漠然回头,美而艳的唇瓣微微翘了翘。“你以为,这世上有多少如我这般的堕仙?”
原胥突然喉头一哽。他忍不住快步迎上花使者,撩起眼,眼底微红。“那年在瑶池边……对不起。”
花使者似乎微微愣了下,红罗伞轻转,玉雕般的手指在原胥眼皮中也亮洁到刺目。距离挨得如此近,那股源自于天上银河水的气息袅袅淡淡,却愈发摄人心魂。
原胥眼底赤红,嗓子也格外沙哑。“花……”
“莫唤我!”花使者漠然打断他,红罗伞轻转,桃花眼下瞥,带着点显而易见的不屑。“你我从前也不过点头之交,今夜一别之后,更是陌路。”
原胥张了张嘴。
从庚桑画倒卧于船舷的角度望过去,原胥靓蓝色抹额下的脸甚至清晰地呈现出了痛苦。眉头高皱着,唇角咬肌一并突突地跳,就连原胥的手……
庚桑画眼睁睁见原胥抬手握住了花使者。
两只手交叠。
原胥皮肤本来是蜜蜡色,结婴失败后元灵蹿入雪兽的身子,与封印在白室山地脉内千年的雪兽元身合为一体,再化作人形,便成了冠玉般的皎白少年。
交叠的两只手都皎皎然。两人一侧眸、一抿唇,身影交叠处,于月色下也十分的好看。
花使者握伞的那只手欺霜胜雪,月华落在他手背,也不过是敷了一层薄光,月华竟丝毫不能抢夺他的美貌。
这位花使者,美得竟至于勾魂摄魄。
大概是庚桑画目光太过炽烈,花使者转着伞,视线突然投到他身上,随后入鬓长眉微皱,略有些倦怠地对原胥道:“凡人拿了我的骨,便连容色样貌都会起大变化。你既已与此人做了道侣,他便不能再顶着我的面皮。”
原胥喉结滚了滚,嗓音有点哑。“……那,你待要如何?”
花使者漫不经意地转着手中红罗伞,略想了几秒,淡淡道:“云岚帝尊你本也是银河水生,若将你体内灵息尽数输给他,他便也能度过此劫。”
“你的意思是?”
花使者终于打落原胥的手,侧脸,正视原胥。“你与他灌息百年,百年后,我来取走那块骨。”
原胥脸色突然涨得通红。“……如何灌息?”
花使者漠然勾唇,唇瓣美而艳,撑伞凑近原胥身侧,无声地笑了笑。“你不是已经懂了么,云岚帝尊?”
轰一下!原胥兜头彻脸都涨得通红,失了火一般,说话也结巴。“你、你的意思是……?”
花使者似乎是觉得逗弄他无趣,直起身,有点无所谓地转过头,撑着艳丽红罗伞走过船头。“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渊狱了。”
“你……你等等!”原胥再次提高声音叫住他。
这次,花使者没回头。
一袭雪色云衫儿在朦胧月色下微微拂动,背影清劲,依稀仍是万余年前在瑶池下初次相逢。
原胥陡然声哽。“我那年……对不起!”
花使者背对着原胥漠然摇头,撑着红罗伞,一双乌皮靴轻快地点过水面,在流溪河面掠起一道极细的白线。
“花——”原胥还在喊。
那柄红罗伞下的人影却再没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原胥终于怔怔然落下那只伸出去的手,手臂垂着,然后一步步失了魂般从甲板走过。他路过撑篙的艄公,脚尖踢翻了赏月时备下的案几,银壶中酒液倾倒,淅淅沥沥的。
酒水泼洒的声音与流溪河中的水声渐渐交汇在一处,耳内潺潺的,就像是朦胧月色下突然下了场雨。
原胥一直走回到船内,帘子也不揭,叫银绸帘子蒙了头往内舱走,脚步声空洞洞的。那人走了,禁言术法依然没解开,满船静寂。
大概是痴呆呆站了半盏茶后,原胥才猛然反应过来,啊地叫了一声,急匆匆冲到船头。
**
船头。
庚桑画仍维持着被暴力掷下的姿势,脸孔半边摩擦在船板,桃花眼底神色悲哀。
他看得到原胥失魂落魄,也明白,这并不是为了他。
“师尊!”原胥跪下,双臂抱住庚桑画,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在膝头。
庚桑画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偶尔一阵夜风经过,撩起他披垂到脚踝墨一般浓重的发,桃花眼底那股悲哀的神色便愈发重了。原胥在低头亲吻他,试图以掌心灵力助他丹田生暖,但他并不能暖。
这个初春的夜,寒凉刺骨。
庚桑画静静地不能发一言、也不能抬动一根手指,天灵盖中那块属于花使者的堕仙骨突突地疼。他浑身哪哪儿都疼,但这所有的疼痛,都不及心中刺痛。
“师尊……”原胥吻着他低语喃喃。
原胥掌心仍按压在庚桑画丹田,眼神却飘忽的很。时不时地,就会下意识从庚桑画身上飘开,落入流溪河经久不息的水波纹里。
庚桑画什么都知晓,只是开不得口。
几秒后,从庚桑画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怔怔地流下泪来。
第52章 烟火(5)
鬼使神差地,庚桑画心底冒出一个从原胥那听来的异界词儿——白月光。
今夜朦胧月色照在流溪河,月光并不白,但那位花使者来时穿着一袭雪色云衫儿,撑着红罗伞,伞下眉目清娟美好。分明极其相似的眉眼,但花使者那两道长眉一蹙,原胥就会手抖。
花使者漠然回眸,原胥便在朦胧月色下哽咽不能言。
今夜于流溪河上,穿着一袭雪色云衫儿的堕仙花使者,就是曾深藏于白云深深处云岚帝尊心底的白月光。在上界时,前世为仙帝的原胥瞧中的那位,是彼时同为仙帝的花使者。
花使者,是三十二天的仙帝,也是众妖鬼口中在瑶池畔令云岚失魂落魄的极情道那位。
庚桑画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众妖鬼呼他为“花使者”,原胥自从上山后就一直对他格外关切,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源自于……他长得酷似那位花使者。
输送入庚桑画体内的灵息从下丹田到上丹田,胸臆间鼓动的皆是上界冰息,很纯粹,他的身体很喜欢。只是那双桃花眼底的泪抑不住,淅淅沥沥,无声无息地下了一夜雨。
原胥不住地吻他,吻他两瓣凉薄的唇,也吻他酷似堕仙花使者的眉心。
庚桑画缓慢地阖上眼皮,藏在袖底的苍白手指痉挛了下。他心里一咯噔,瞬间手臂暴涨,猛地咬牙推开原胥。
原胥猝不及防,噔噔噔被他推的飞出了船舷,然后噗通一声落水。
画舫上的人突然间都动了。
歌姬怀抱琵琶低头依然轻拢慢捻,艄公拖着长长的调子哎哟了一声,随后是纷纷的奴仆跪地捡起碗碟茶盏的声响。
在这所有纷嚣中,只有原胥变成了只落水狗,狼狈地从河面探出个脑袋,靓蓝色额带下眉目如画。
“师尊——”
恢复了行动力的庚桑画站在船头俯身冷笑,左手背在身后,强行压抑住满腔的恨与悔,桃花眼底仍残存着未干的泪,一字一字充满恨意地对原胥道:“莫要再唤我师尊!你我从此后,不死不休!”
下一秒,原胥立刻双手牢牢地攀住船舷,仰起头低沉地笑了。“抱歉啊师尊,恕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