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每日醒来都在想,你清醒之后会怎么样,但想着想着,我就不敢想了,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可只有自欺欺人,你才会对我笑,叫我檀生,连今夜我都要骗你跟我拜堂成亲。
这些年我们经历这么多,现在想来怕是一纸都写不尽。小笛,我为以前的事道歉,我会改的,我们重来一次行吗?”
林重檀说这话一直盯着我的表情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反应不太好。
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接着,他对我笑,是笑意未到眼底的笑,“如果你不愿意留在这里,这个北国巫命我也可以不当,我跟你回邶朝。你看,我们都拜堂成亲了,天地见证了我们的婚礼。”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林重檀眼里那么明显的希冀和期盼,那年他求我跟他去岭南,也是这样,甚至现在的他比那时更加迫切。
我恍惚间觉得林重檀像紧绷的、随时会断的琴弦,再也经不起任何涟漪。
面对他这样的眼神,我最终还是摇了头,“不值当,林重檀,你没必要这样子,你现在在北国生活得很好。”
当林重檀说跟我回邶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他内心是不想回邶朝的,毕竟他在邶朝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
情爱不该是束缚人、委屈人的东西,一时委屈也许能忍,可日日夜夜的委屈,谁能忍得了?
为了对方舍弃一切,是小孩才会做的事情,我和林重檀都不是小孩子了。
而且正如林重檀所言,我和他真的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些事情无不成为我们之间的阻隔,他真的能忘记以前的龃龉,跟我在一起?我又释怀原来发生的种种,心无旁骛爱他?
少年情热是会变的,林重檀只是还陷在里面,暂时出不来罢了。等他回过神,就发现一切都不过尔尔。
林重檀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就算我如何求你,你也不会再原谅我,和我在一起?”
他问时,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林重檀身后就是红彤彤的喜字,喜字本该贴在欢天喜地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如果就这样跟林重檀在一起,就实在没有颜面去面对他的老师道清先生。我能做的只有看着林重檀在异国他乡生活得好好的,我定时去给道清先生扫墓,供香牌。
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年少时读书,不懂书上的诗人为何总有万般遗憾,长大后才明白遗憾从何而来。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终究是愿。
林重檀松开我手,他侧过身一杯又一杯地斟酒,这次我没有再阻拦他,他需要时间来想通。
“林重檀,我们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为何我说这话的时候,居然又觉得心好像被针扎了,是蛊虫导致的?
林重檀听到我的话,低笑了起来,“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他转头看向我,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你要我怎么欢喜?林春笛,不,我该叫你姜从羲,你可曾有一丝心软过我?”
他晃着身体站起来,起来时,桌上酒盏被他衣袖拂倒。酒液泊泊流出,弄脏新铺上的红布。
“我被流放,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上来踩我一脚。就算这样,还是有人想要我死。我在尸堆里整整躲了三日,我怕别人以为我没死,动也不敢动,没吃没喝。那散发着恶臭的尸水就流在我身上,我不能擦。
第四日,我等到一只来吃腐肉的秃鹰。我拼尽全力捉住它,生饮它血,生生把它血喝光了。我想活下去,我想见到你。但我没想到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问我怎么还没死,可是这样,我还是想见你。我想办法和蒙古结盟,蒙古早有攻打邶朝之心,结盟了日后才能让蒙古降低对北国的防备。
我知道你不会听从我的安排,所以我给你下了蛊虫,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我也能稍微护着你,你受的伤会转移到我身上。当我肩膀出现伤口,我就知道你出事了。我赶去汉中,想办法见你。我给糕点下泻药提醒你,比朝廷的人更早一步在王府放火,逼东宣王回府。”
我唇瓣抖了抖,林重檀从未跟我说过这些事情。我抬头看着他,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结巴,“我……我不知道这些,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跟我说?”
“说了之后呢?你就会露出现在这副表情。你觉得愧疚,可能还会因为愧疚而跟我在一起,可我要的不是愧疚,愧疚引起的爱没有意义。
我原来想当丞相,想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于是我谋权。后来你死了,我知道是太子杀的你,我更要谋权,只有权重望崇才能扳倒太子一党,但没了,什么都没了。你怨我,恨我,我都能接受,唯独不愿意接受的是你对我无恨无爱。”
林重檀把腰间香囊取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是他之前从地上捡起来的雪珠。
他手指抚过一颗颗雪珠,“这是唯一我送给你,你还带在身边的东西。”长睫一抖,声音变得更轻,“邶朝九皇子,我是人,不是草木,我也会难受,会觉得累,以后我不想再犯贱了。”
林重檀一把抓起桌上的雪珠,大步往外走。我看到他走了,忍不住起身跟出去,我看到林重檀走到湖边,把手里的雪珠丢了进去。
那只笨羊居然还没回羊圈,它跑到林重檀身边。林重檀应该是看到它脖子上的红缎轻绣球,他瞧着笨羊出了会神,随后将两颗红色绣球取下来。
那只羊在没了脖子上的束缚,终于回羊圈了。
第127章 雨水(1)
我想喊住林重檀,可我喊住他之后呢?
他说他累了。
我知道他这几年过得不容易,但我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他还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一件都不知道。
难怪我当时肩膀的伤莫名就不疼了,居然是因为蛊虫的因素,转到林重檀身上了。
我越想越觉得没办法开口去喊林重檀,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
我坐回桌前,看到剩下的酒壶,没有犹豫地拿了过来。我向来不爱喝酒,可我觉得我今日必须喝醉了才能撑过去。
毡帐的喜字还没揭下,包括我身上的红衣,这刺眼的红像是在讽刺我。拜堂成亲都是欢欢喜喜的,我和林重檀没有喜,只有悲。
我一杯接着一杯喝,直到酒壶里的酒都被我喝光了。我撑起身体想去找还有没有酒时,蓦地听到外面的闷雷声。
竟又要下雨了。
林重檀还在外面。
我晃悠着身体走到毡帐门口时,但并没有看到林重檀,他不知道去哪了。
“林重檀!林重檀!”
我大声喊他的名字,喊了好多声都没有人应我。闷雷声一声接一声,我还看到了远方的雷光。
我心底的恐惧被勾起,不得不退回毡帐内。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外面狂风怒号。毡帐的布都被吹得作响,像是要被掀翻过去。
这场雨比上次我和林重檀待在一起时的雨还要大,银河倒泻,似还夹着冰雹。
我缩在床角,怀里抱着布娃娃。这个布娃娃不是我做的,我恢复记忆后就发现了,我做的布娃娃与这个娃娃的针脚不同。
我想我是喝醉了,所以才会对着布娃娃流泪。
林重檀他不会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一整夜我耳边都是雷声,我还做了梦,梦里全是水。那些水包围住我,将我吞没。无论我怎么呼救都没有用,没人来救我。
就在我以为我再一次淹死在水中时,我看到了林重檀。可他也在水里,他静静地沉在水底,宛如睡着。
我被这一幕吓住了,竟生出力气游到林重檀身边。但无论我怎么去抱他,都抱不起。冰冷的水吹动他的衣袖发丝,他像一尊静美的人偶,永远地要沉睡在水里了。
我猛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环境,要脱口而出的“檀生”二字被我咽了回去。
“醒了?”
我听到这个声音,愣了一下才偏头看过去。
梦里睡在水底的林重檀现在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他已经换下红衣,见我看着他,很平静地对我说:“你昨日喝多了,还吐了,所以我自作主张给你换了衣服,希望你不要介意。水一直热着,你要沐浴的话,现在可以去,但我觉得你可以先吃点东西。”
我还有些回不过神,梦里所看到的东西太恐怖了。
林重檀见我久久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他便站起身,“你自己洗漱吧,我去看醒酒汤熬好没。如果你想先沐浴,可以跟我说一声。”
说完,他就走出毡帐,一丝停顿都没有。
原来是梦……
是梦就好。
等林重檀离开,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头已经疼得要炸了,不仅是头疼,浑身都疼。昨夜我什么没吃,光喝酒去了,现下胃里空空的,整个人越发难受。
我只能选择先吃东西,再去沐浴。
自我跟林重檀单独相处起,他每日给我做的吃食都是邶朝的吃食,还都是我爱吃的,今日也不例外。我吃早点的时候,想问林重檀,昨夜这么大雨他去哪了。
我的话还未说出口,林重檀就先开口:“待会我送你回王都,本来是想着骑马回去快些,但你身体不舒服,所以还是坐马车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神情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心里的问题顿时问不出口了,只能低声嗯一声。
用完早膳,我注意到床上的布娃娃不见了,“那个娃娃……”
林重檀正在给我倒沐浴用的热水,闻言,淡淡地说:“脏了,就丢了。”
“丢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他倒完水,从屏风后出来,“嗯,想着也没法洗干净了,就干脆丢了。”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若还想要,等回王都,我让我的随侍给你重新做一个。”
原来是他的随侍做的。
“不用了,我只是问问。”我低下头向屏风走去。走过去的时候,我和林重檀擦肩而过,他看也没看我。
也是,他都说他累了,怎么还会像原来那样。这样也好,桥归桥路归路,相识十年,落个不撕破脸的结局已经算好的了。
可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对林重檀的愧疚压得我喘不过气。
-
回王都的路上,林重檀没跟我坐一起,他坐在外面赶车。至于毡帐里的行李,他都没要,说会有人收拾。
我因宿醉,上马车没多久就睡了过去,等醒来,已经到了王都。叫醒我的人不是林重檀,而是我许久未见到面的钮喜,还有彩翁。
彩翁像疯了似的往我身上扑,我既感动又哭笑不得,“好啦,好啦,彩翁,你别太激动了。”
“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彩翁说这话时,语气愤愤,还张开翅膀,像是在示威。
好不容易安抚住彩翁,我想问钮喜他们这段时间在哪,过得如何,就听到外面宋楠的声音。
宋楠习武之人,嗓门大起来时十分骇人,“畜生!”
我听着不对,连忙掀开马车帘,就看到宋楠一拳打在林重檀的脸上,将人打得连退几步。
他打了一拳,仍嫌不够,还紧追而上要再打,林重檀身后的北国人连忙冲上去挡住。
北国人面露愤怒,其中一个正要对宋楠还手,但被林重檀喊住。我听不懂林重檀说的北国话,只见他从地上爬起,很冷静地拿出手帕擦了擦唇角的血迹,走上前,对一旁已经被吓住的凌文议说。
“凌大人,待会会有人带你们去见大王,我还有些事,就不奉陪了。”
凌文议挤出的笑很难看,“好好好。”他声音还未落地,宋楠又是一拳向林重檀打去,这一次林重檀伸手挡住了。宋楠见势,眼神更加凶厉,用起了练武场上的招式。
“宋楠!”我想叫宋楠停下来,现在我们还在北国,是不能随意殴打北国人的,更何况他打的还是北国的巫命。
可宋楠不愿意停下来,连我的话都不听,我的人和北国人都去拦。我看这情况,叫钮喜连忙下去拦住宋楠。
争斗间,宋楠忽然停了。
他手里抓着林重檀的右手手套,旁边的人也全部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林重檀的右手,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发出吸气的声音。
第128章 雨水(2)
我曾见过林重檀完好的右手,那时候他的手还没有被锤子砸,那是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点茶、写诗、拉弓射箭都不在话下。
而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
林重檀的右手有数道伤疤,那些伤疤就像一只只丑陋的虫子趴在他的手上吸血,而更让我惊愕的是,他食指的半截似乎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闪着银光的金属手指。
宋楠明显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他打人的手停在半空。林重檀面无表情地将宋楠手中的手套扯回去,重新戴回右手。
我手指不由抓紧车帘,林重檀的手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我不禁回想起天牢的那段记忆,当时林重檀拼命护着手里的鼻烟壶,太子下令让狱卒砸他手,直到砸成血肉模糊才停下来。
鼻烟壶里装的是我的骨灰。
我顺了顺呼吸,“巫命大人,宋楠他是一时心切,才失了理智。我向你保证,回去之后我定好好教训他,仗责、鞭罚并罚,还望巫命大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