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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经西斜,挂在半山腰的太阳像是腌好的咸蛋黄,黄澄澄的,让人想咬一口。
叶瑾声怀里抱着三只虎崽,或许是逐渐熟悉了他的气息,三只小虎崽逐渐安静了下来。
谢青珣牵着缰绳,时刻注意着马上的两个小孩儿,生怕他们掉下来,有他牵着马,倒不至于被马踩踏,但是摔疼还是不可避免的。
农田里,三三两两的农人也开始停下割麦的活儿,准备回家。
不远处的村寨中,有袅袅烟气缭绕。
看到堆在一旁的麦秸,叶瑾声忽然停下了脚步,“玄玠。”
“什么事?”谢青珣问道。
“能不能帮我和几位老乡讨一把麦秸?”叶瑾声兴致勃勃地道,“我突然想起,有了纸和麦秸,可以做蒺藜灯。”
“蒺藜灯?”谢青珣对这个词十分陌生。
马上,阿满晃了晃自己的小脚丫,问道,“叶郎君,蒺藜灯是什么?”
“是一种灯笼,不过制作出来之后,又很多尖尖的角,很像是铁蒺藜,所以也叫做蒺藜灯。”
“铁蒺藜?”阿融难得开口,“叶郎君,那是何物?”
“是一种对付骑兵的东西,四个角,无论哪个方向朝上,都会有一根尖刺。”叶瑾声随口道。
一旁的谢青珣眸子里却闪过了一抹异色,最近三人的课程还未到兵法,说明叶瑾声对于铁蒺藜的认知,是来自于他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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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之后,将两只小虎崽安顿好,盛择在谢青珣的吩咐下,不知道从哪里买回来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羊。
虽然羊奶和虎奶肯定不同,但是现阶段,也只能如此了。
三只小虎崽吃完奶后,就抱在一起睡着了,两只小耳朵还一动一动的,十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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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叶瑾声便将提前泡在水里的麦秸秆取出,又拿了几张皮纸,放了个小马扎在院子里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这小马扎还是手巧的周染宁做的,叶瑾声不过是随口跟周染宁一提,没几天他就做出来了,因为坐起来方便又舒服,制作又简单快捷,小马扎很快就在县府内传了开来,紧接着蔓延到了整个扶阳县,而后,又以一种叶瑾声无法想象的速度风靡了整个大梁。
出门卖货的走商都会随手带一个,累了就打开一座,休息够了一折就能走,别提多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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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这蒺藜灯,蒺藜灯的制作方法其实挺多的,不过对于现在的叶瑾声而言,还是用麦秸和皮纸的做法比较合适。
用麦秸扎出了蒺藜灯的骨架之后,叶瑾声比照着骨架将皮纸剪开,一旁的碗里是用面粉熬煮出来的糊糊。
在叶瑾声小时候,过年贴春联之类的,用的都是这种淀粉糊糊,黏力还是很强的。
只是,将淀粉糊糊刷上骨架,把剪好的皮纸一一往骨架上粘贴的时候,叶瑾声手一顿,那一瞬间,他福灵心至,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抄纸时的粘合剂,可以先用淀粉代替啊!淀粉是啥!不就是麦子磨成的面粉!虽然效果肯定比不上植物粘液,但是到底哪种植物合用这不是还没试验出来么?在试出来之前,完全可以用淀粉代替啊!
效果差一些总比没效果好吧!
只是,此时的叶瑾声太过激动,并没有注意,他拍的大腿不是自己的。
谢青珣垂眸,脸色有些奇怪。
第30章 【一更】交心
虽然心里激动, 但叶瑾声还没忘记,现在天色太晚了,工匠们也去休息了。
而且, 说好了要先给两个小家伙儿制作蒺藜灯的。
按捺下现在就想去试一试的冲动,叶瑾声耐心地将薄薄的皮纸粘贴在了蒺藜灯的骨架上。
不多时, 两个小巧的蒺藜灯就出现在了两个人的面前。
但可惜的是,如今制作出来的皮纸只有白色, 所以这两盏蒺藜灯看上去就有些……诡异。
“怎么了?”谢青珣见叶瑾声眉头紧锁,立刻问道。
叶瑾声叹了一口气, 将两只蒺藜灯提起来给谢青珣看, “只有白色,看上去太单调了。”
而且, 白色的灯笼,没有任何装饰,似乎不大好。
“只是如此?”
“嗯。”叶瑾声点了点头,“等回头一定要仔细研究如何做彩纸。”
谢青珣抬手, 取过了一盏蒺藜灯,手指在尖角上拨动了一下,“若是觉得单调, 我倒是有个法子。”
“是什么?”叶瑾声好奇。
谢青珣站起身,一手提灯, 另一只手握住了叶瑾声的手腕,“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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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 几盏油灯正在书案上安静燃烧,一叠皮纸放在桌旁,上面还压着一方镇纸。
叶瑾声随手将镇纸拿起来,“玄玠, 这是你雕的吗?”
谢青珣淡然开口,“闲暇之余,随手一做,粗陋不堪,献丑了。”
叶瑾声把玩着那一方镇纸忍不住咋舌,这还能叫做粗陋不堪?叫献丑?
镇纸上雕刻的是两个小娃娃,一男一女,圆乎乎,胖墩墩,似乎阿融阿满还要小上几岁,路都走不稳,小姑娘摔倒的时候,那小男孩儿伸手去扶,然而脚底不稳,眼看着就要一起摔倒。
周围花草茂盛,叶子细长,看上去……似乎是兰花?
“不错。”谢青珣颔首,“确是兰花,唤作夜美人。”
“夜美人?”叶瑾声想起前世曾经听过的兰花名字,默默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起的好像不怎么走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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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珣将蒺藜灯在书案上放好,取过一支毛笔,再侧头的时候,叶瑾声已经十分自动自觉地帮忙研磨了。
事到如今,叶瑾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显然谢青珣是准备在这蒺藜灯的灯面上作画。
谢青珣眼中溢出一抹笑意,“劳烦瑾声了。”
“不劳烦。”叶瑾声手中墨锭均匀缓慢地旋转,很快,墨汁便在砚台内流动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谢青珣并未立刻提笔,而是又从箱子里取出来几个小罐子,看材质,应该不是陶就是瓷。
盖子打开后,叶瑾声眸子微微收缩,是颜料。
在古代,颜料甚至比墨还要难获取,要么从植物中提取,要么从矿物中提取,但无论是哪一种方法,都十分耗费人力心力与时间。
可以说,能用得起这些彩色颜料的人,非富即贵。
到此时,叶瑾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青珣,或许并不像是他看上去那么清贫?
正愣神的时候,叶瑾声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定神之后,却发现是谢青珣正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指,“瑾声方才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叶瑾声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这些颜料,是哪儿来的?”
谢青珣垂眸,缓缓摸索着那小罐子,“是阿姐赠我的生辰礼。”
咦?
阿融和阿满的母亲?
能送价值不菲的颜料,看来谢青珣和他的胞姐感情似乎很不错。
只是,叶瑾声却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接下去了,毕竟事涉逝者,稍不留神,就容易让人不满。
谢青珣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我曾以为,这一次,我能护好她。”
“原本父亲希望阿姐与诸平楚氏接亲。”说到诸平楚氏之时,谢青珣声音发冷,“呵,他打的什么算盘,谁人不知?不外是看中了楚氏造纸之利,试图用阿姐分取一杯羹。”
“以阿姐的品貌学识,岂是一个庶子能配得上的。”谢青珣几乎是咬着牙道,“谢氏嫡女,岂容如此羞辱。”
听到这里,叶瑾声心里一紧,士族,嫡庶,看来这个朝代的人,对于嫡庶之别很是看重。
“那老匹夫,无耻之尤,竟敢暗中许下婚约,若非被我拦下,呵。”
叶瑾声眨了眨眼睛,骂自己亲生父亲老匹夫,看来谢青珣是真的被气疯了。
说起来,叶瑾声似乎还不知道阿融和阿满的姓氏,不知为何,他一直以为两个小家伙儿姓谢。
谢青珣将颜料取出,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怀念,“阿姐尤擅丹青,最喜绘草木虫鱼,纤毫毕现,宛若活物,珣不及也。待与薛茂初成婚后,琴瑟和谐,一年后,诞下一对男女双胎,便是阿融与阿满。”
所以,两个小家伙儿的大名就是薛融与薛满了?
融者,有长远之意,满者,取圆满之意。从名字上就能看出,两个小家伙儿的父母,一定很爱他们。
只是,这样一对伉俪,竟早早离开人世了吗?
谢青珣提起笔,却久久不曾落下。
“薛茂初出身临颍薛氏,只是家道中落,然而其人清正雅致,饱读诗书,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方人物。”
说到这里,谢青珣忽然有些失神。
他与阿姐自幼失母,父亲另娶继室,对他们几乎是不闻不问,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原本谢氏家主是他的大伯,纵使谢青珣的父亲再不着调,至少不会短了他们两个孩子的吃穿。
只是没多久,谢氏家主骤然暴毙,待谢青珣的父亲成为家主之后,整个谢家的风气顿时变得一落千丈。
在谢青珣曾经看到过的画面里,他与其他几个谢氏子争执,被人砸到脑袋,阿姐慌忙去寻大夫的时候,不慎滑入水中,周围明明有人,却无一人去救。
任由她在水中沉浮,最终救上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谢青珣醒过来后,曾特意调查过,而调查的结果愈发让他愤怒,是有人故意故意将她推下水的,围拢在周围的那群仆从,更是直指他父亲的继室。
第一次看到那些画面的时候,谢青珣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噩梦全部都和他还有他的胞姐有关。
醒过来后,他不敢将此事告知阿姐,怕她担心。
不过,私下里,谢青珣也特意去求证过,用计让他父亲与继母离心,更是想办法请动宋昀父亲帮忙说媒,让他阿姐尽早离开了谢家。
薛茂初父亲早丧,由母亲教养长大,那是一个很和气的老太太,温和慈煦,明理宽厚,年轻时素有才女之名,诗画双绝,引动无数郎君倾慕。
后来薛氏家道中落,若非老太太支撑,怕是早就已经和其他的一些士族一般,落魄到连稍微富裕一些的百姓都不如了。
只可惜,一次春游踏青,薛茂初与谢青珣的胞姐双双殒命,说是遭遇山匪绑架。
“但是我不信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谢青珣的眼眶有些发红,“山匪的尸体被迅速烧掉,若不是想掩藏什么,为何连送去给仵作勘验都不敢?”
“那年,阿融和阿满还不满三岁。薛老夫人遭受打击太重,一病不起,不过半年,便溘然长逝。阿融和阿满,便被送到了我这边。”
可以说,谢青珣已经是两个小家伙儿最后的亲人了。
联系谢青珣之前嫌弃谢家家风一事,他为何千里迢迢地带着阿融和阿满来到扶阳县,似乎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当年孟母为了教导孟子,三移居所,谢青珣大概是同样的心思,将两个小家伙儿和那些人隔开来,免得在谢青珣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往耳朵里灌输一些脏的臭的。
这样一想,叶瑾声倒是有些佩服起谢青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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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谢青珣身上那一股子阴郁的气势,叶瑾声感受到的却不是害怕,更多的还是心疼。
谢青珣的手微微颤抖,墨汁“啪嗒”一声,落在了蒺藜灯的灯面上,溅出了一个大大的墨点。
室内太安静了,以至于墨汁低落的声音也大得离奇,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意识到自己愤懑之下,到底和叶瑾声说了什么,谢青珣神色微变。
片刻后,他苦笑一声,“瑾声,让你听笑话了。”
叶瑾声摇头,认真开口,“阿融和阿满有你这样的舅舅,一定会很幸福。”
谢青珣沉默良久,忽然道,“谢谢。”
或许是今晚的气氛太好,这些曾经被压在心里的事情,竟近似发泄般地说出了口。
在看到那些画面碎片之后,谢青珣本以为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哪曾想一场踏青,将他曾经做过的许多努力彻底毁掉。
以至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谢青珣都在挣扎,是否是因为自己改变了所谓的天命,才会如此?
可若要让谢青珣幼时坐视阿姐身死,他更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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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了闭眼睛,谢青珣提起笔,就着那一个墨点,几笔勾画之后,绘成了一副小像。
叶瑾声忍不住看向了谢青珣笔下的画,他有心问画的到底是谁,但又怕是他的姐姐或者是其他人,最终还是压下了心里的好奇。
待一盏蒺藜灯绘完,再将油灯移入,火焰燃起,盈盈火光透过白纸,将上面的彩画照亮,每一面绘制的都是不同的图案,有小儿捕蝶图,有美人看花图,亦有繁花图,还有莲池、游鱼……
一直小小的蒺藜灯,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俱是不同的风采。
将另一盏蒺藜灯也画好后,已经是深夜。
谢青珣将画笔放下,伸手锤了锤自己的肩膀,握笔时间太久,手腕和胳膊都有些发酸。
“我帮你。”
旁边传来了叶瑾声的声音,紧接着,一双手就按上了他的手臂,轻度适中的揉按着。
“说起来,这一手按摩的本事,还是从你那儿偷师的。“叶瑾声道,但说完后,他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懊恼。
无他,当时谢青珣好心帮自己揉按臂膀的时候,自己因为怕疼,直接磕到了谢青珣的锁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