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生灵在世间咽下最初的叫声。
这似乎惊动了打算沉默到底的颜如玉,他越过在颜辉周身翩跹飞舞的黑鹤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注视了片刻,才抽回看向颜辉。
“关于我的存在,您没什么要说的吗?”
颜辉:“你是我儿。”
那些惨叫对他来说不过浮毛。
颜如玉:“你却不是我父亲。”那无数扎穿他的视线显得轻浮而奇怪。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依旧是他,无奈恼怒的情绪在流窜;而另一部分的他却透着愉悦,为那些厮杀中仍为他分神的尊者,为这血流成河的献祭大礼。他不是很喜欢另一部分,把浮出水面的情绪压了下去。
“如果不是他救我出来,您便是打算送无知无觉的我上祭坛吗?”颜如玉叹息着说道,“不如直白些好,您觉得呢?”
显然这是只有牡华天宗才知道的算计,那些参加会议的其他仙门正毫不知情地抵御着大佬的疯狂攻击。
颜辉:“如玉会答应?”
颜如玉:“若没有他,我会答应。”从这点来说,认为公孙谌带坏他无可厚非。
他们一起听到了大笑。
是公孙谌在笑。
颜如玉常常听到他冷笑,狞笑,阴冷地笑,却从未听过如此恣意放纵的开怀大笑,好像这泼天的血腥,这尸骸血海,正让他享受着极致的愉悦。
公孙谌在血色中回头,“从他身边滚开。”
他的笑意犹在,声音却是冰凉。
颜辉看着他:“你会死。”
这话甚至都不是疑问。
颜如玉也看到了公孙谌身上淌着的腥血,那灼烧的白莲确实给他带来了助益,可灼灼燃烧的灭世白焰,却也需要无穷尽的供养。恶火不噬主,只不过因为其主比其更凶恶。公孙谌那一袭白衣已然染红,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那当是一件极其厉害的法衣。
公孙谌哑声道:“是吗?”
漆黑的眸子盯着不愿离开的颜辉,“猜猜我给你们送来什么礼物?”他一挥手,爆裂的地动山摇,自白玉柱子始。
当蓝叶舟和颜辉看着那些白玉柱子开始摇晃起来,他们脸上头一回闪过名为恐惧的情绪。蓝叶舟与其他数位仙尊疯狂攻击公孙谌,好像那样就能够阻止紧随而来的轰塌。
黑鹤崩裂,一只二只三四只——
依次破开的爆炸声让聚集在公孙谌左近的缠斗者不得不闪离,只给他留下片刻的空隙。蓝叶舟的面目狰狞,一招灭除了公孙谌泰半的黑鹤,这般大招对他来说也不是容易,额角留下些许汗渍,却更恨不得将眼前这个陌生的袭击者抽筋拔髓!
“你不过一人。”蓝叶舟不用示意,就已经有数人扑往下方,包括颜辉,想要遏制住倒塌的巨柱,“而我们,你敌不过。”
公孙谌抬手,残余的黑鹤铁羽皆化为利刃,刀刀催人命。
他的声音阴冷下来,“再瞧瞧呢?”
又是一道轰鸣,像是有火球炸开。
那是极其酸牙的倒塌声,像是支撑天地的石柱歪了一角,是不可避免的轰塌。站在远离战场的地方,颜如玉清楚地认识到这些白玉柱子才是重点,不然蓝叶舟和颜辉等人不会如此着急。
他想起之前公孙谌说过他寻不到颜虹气息的事情。
难道那些若隐若现的日子,大佬早就找到这不知山处的秘境,埋下了后手?也是,对此时的公孙谌来说,这些都是早就发生的过去。
浓郁的血腥扑面而来,一个湿漉漉的怀抱拥着颜如玉。
他头皮发麻,肩膀便是一沉。那件原本穿在公孙谌身上的法袍披在了他的肩头,冰凉侵袭而来。
哪怕那染满赤红,可淡淡的微光依旧流传,正是法袍运作的模样。
公孙谌:“穿着。”
他从血海尸山走了出来,大朵大朵的白莲燃烧起来,是地下,是白玉,是摇晃的浓绿,是岌岌可危的崩裂。
颜如玉:“大佬做了什么?”
公孙谌浸泡在杀意中的思绪并未回神,他只是下意识脱去法衣盖在颜如玉身上,只因为方才颜辉凑得太近了。他厌恶那些人的味道,便用更深更熟悉的血腥遮盖住,将少年笼罩在自身气息之下。
“……那些柱子,才是真正的阵脚。”公孙谌道,“你是阵眼,他们是佐料。”
这一次仙门大会,从一开始便不是仙门勾心斗角盘旋的开端,而是秃鹰啄食的结局。牡华天宗从未说过这个大阵的详细,自然也无从让人知晓这里陈列的每一根白玉柱子,皆串联起了底下繁华纹路的大阵!
整个不知山处都是阵法的所在,其阵心便是白雪中仅存的浓绿生机。当数百个仙尊气血齐齐压阵时,才构成了阵法运转的起点。
公孙谌确实只记得部分的过往,可当他在夜晚循着颜虹的气息闯入不知山处时,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无数白玉柱子,徒然而生皆是暴虐的杀意。
颜如玉:“东游大陆的灾祸,是真的无法遏止吗?”
献祭他究竟能获得什么?
小说中那已经是过去几十年的事情了,早就平复的灾祸也没什么记载。不过现在中止的献祭,倘若真的于大陆有用……
“倘若你之献祭当真有用,你要献出脖颈任人宰割不成?”公孙谌不耐烦地捏住了颜如玉的脸蛋,把那张极美的面容握在掌心揉捏,掐出了嘟嘟嘴。
颜如玉被掐住嘴说不出话来。
公孙谌如鹰隼的视线紧盯着他,像是穿透了他的魂魄看到了所有隐藏的秘密。仿佛被扒光的感觉让颜如玉极其不自在,尤其还是在这激烈交战时,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正穿透那炙热燃烧的白莲望来!
他有种预感,不管接下来大佬到底想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说出口。
颜如玉的眼神乱动,最后朝着大佬扑了过去。
在乱葬岗日夜的抱抱熊状态让公孙谌勉强对他放开了些禁制抱了个满怀,湿冷与温暖两种感觉纠缠而来。湿冷的鲜血,温暖鲜活的肉.体,颜如玉几乎要把自己扎进大佬的怀里。那很冷,他颤抖着说道:“我是个普通凡人……”
他听到公孙谌的嗤笑。
他不理。
他坚定地说下去,“一个普通的凡人,总会有点英雄梦,去救人,或者做点什么,在我能做到的时候。”
可一切都有个但是。
“但是,不是以你为代价。”
颜如玉难得强硬地指出这点,“大佬压根就打算与他们同归于尽吧?”
在那些火焰巨浪之下,颜辉说得不错。
公孙谌会死。
因他本就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仅仅残余着仇怨怨毒的亡魂,是不需要后路的。
这片狼狈轰塌的秘境,自公孙谌寻到起,就每夜,每夜被灭世白莲灼烧,只不过那些火苗都深埋在无数白雪之下。火种潜伏着,期待着,在既定的日子被主人痛快引燃。
热浪已经扑到他们跟前,公孙谌冷冷地看着他,“怎么,你现在是想做我的英雄了?”他的瞳孔倒映着小小的颜如玉,阴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如此?
颜如玉的脑海掠过无数《风起云涌》描述的片段,最终却只落在掀开的一页。
【公孙谌埋在白雪里,冰凉彻骨的寒意让他感觉不到脚趾,在失去所有力量后,被大陆所仇杀的魔鬼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他疲倦地、厌恶地皱眉,像是躲避着雪山里难得晴朗的太阳。那些可恼的光线扎透不完全的雪堆,落到了紧闭的眼皮上。
又冷,又热。
可他感觉到了长久难得的平静。
这是个好天。
公孙谌自雪山来,拖曳着长长的痕迹。
可以。
他与自己再下了一盘棋,一次赌约。
如果这回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没有骗他,那他会再重试着回到正途。】
他也曾有过期待。
颜如玉把公孙谌冰冷的身躯抱得更紧,低低说着话,听不出究竟是害怕还是哽咽,“我是在救我自己。”
他很暖。
公孙谌想。
他的手指划过颜如玉的脖颈,鲜活的味道让他能感觉到。这复生后的世间如此苍凉,他存在于此,却也不存在于此。
公孙谌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只有纠缠不清的怨毒,影影憧憧的徘徊间剩下森然乖戾的杀意。浓黑的执念与凄厉恶意不断翻涌,却依旧无感。他冰冷地审视着自身,他不知痛,不知伤,那灼烧的热意带来的是惯性的亮度,却也是记忆留存的东西。
他感觉不到任何的东西,只除了颜如玉。
他抱紧颜如玉。
这很暖。
好吧。
他注视着漆黑里独有的那片纯白,好吧。
公孙谌:“你想救世,又想救己,过于贪婪成性了。”
颜如玉闷闷说道:“人性就是丑陋的。”
公孙谌从心口掏出了件什么东西,颜如玉这个姿势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他从藏书阁取来的白石,他原以为炼化了,但这又是什么?
“这是灭世白莲寄宿的核,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能抵挡得了它的吞噬。”公孙谌冷漠瞧着还在崩塌的白玉柱子,“哪怕是通神通天之物,也毫不例外。”
在他捏碎白石的瞬间,紧接着有一道冰凉的屏障附着在颜如玉身上。
“东游大陆不会有事,”颜如玉看不到公孙谌,却听到他说,“你也不会死。”
白焰熄灭,让其他追杀的尊者误以为将见曙光,入侵者将要死去。他们是听从胜利号角的猎人,径直扑往了此处,可他们敏锐的五感让他们能听到公孙谌那句话。
那一刻心悸,是疯狂涌现的危机感。
第12章
猎人,变成了猎物。
公孙谌大笑着踏入战局,只是此时此刻,那碎裂的白石融化的核心与他本身相随,幻化出最本源的火灵。
铁羽化作的刀刃也勃然而生无数焰火,那灼热的温度压根无法靠近,裹挟着将要融化万物的气息!
蓝叶舟不必回头望,也知形势严峻!
好在白玉柱子的倒塌已经被遏止,只是此地此镜,他们的对话不知被多少人听到……
他眼里闪过几丝疯狂,但是更快被其他的神色掩盖。
他舌绽春雷,声音如洪,在狂肆苍凉的空间回荡:“诸位,无论贼人胡言乱语,此贼只一人,我等协力,定能将这祸患拿下!勿要为了一介外人,动摇我等同盟之约!”他之气息悠远,无疑让人信服。
原本稍有动摇的几个仙门大派,也确实被蓝叶舟给安抚下来。
颜如玉深知蓝叶舟其人能为牡华天宗之主,除了修为深厚福泽之外,便是他天生面相宽厚仁和。
但凡所见,无不认为他是值得信任的正人君子。此乃天生的面貌气质,与心性无关。如非随着《风起云涌》的讲述,前期读者们还一直以为他是主角稳稳的师长经验包。
颜如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公孙谌的踪迹,只是他们修仙者的速度,对他一介凡人来说还是太快。
那冰蓝的屏障看久了人眼也迷糊,还困顿了起来。
颜如玉:“……”雄起啊!在这时候发困真的合适吗脑子?!
他忍不住吞下一个哈欠。
看来脑子不理他。
颜如玉靠着屏障坐下来,也不是没人试图越过那仅存的几只黑鹤来袭击他,但都被大佬留下的屏障给挡得死死的。
他听着砰砰砰的声音反倒是更有困意了。
这不行,这不可。
颜如玉拧着大.腿,挣扎着从困意爬起来。
公孙谌身上的伤势越重,他的杀意就越浓。仿佛不知什么是畏惧,也浑然不怕游走在生死的界限。
或许因他是魂体,所有撕裂伤对他来说并无效用,可那增添的伤势却足以滴血成海,溅落的血花染红山巅的白雪,混淆在一处的暗红压根分不清究竟是何人流淌的血液,只知杀了个疯狂。
他一直在不断闪挪位置,只在仅仅几次瞬间才让颜如玉捕捉到了身影,随后又是被围攻重击,这让颜如玉不由得担心起大佬是不是伤势过重了。
他都能如此担忧,那些围攻追击的人如何不明白?
他们心中大喜,更是倾尽全力,万不能让他逃离!蓝叶舟与几位相熟的他派长老不过照面的功夫,便已然达成共识。
且由蓝叶舟在前牢牢挡住三息内公孙谌的全部攻击,那炙热的温度被隔绝在外,趁着公孙谌无力分心的瞬间,几位长老齐齐使出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招式——
锵!!!
公孙谌闷声吐了口血,身影坠.落了下去。
颜如玉猛地从困意中爬起来,眼睁睁看着大佬坠.落如流星,灼烧的白莲安静地包裹住他。
紧随着扑下的数十道身影便是悬崖苦等许久的秃鹫,如同饿极扑肉般凶恶,他们将将要包围住那颗星辰——
星辰更快地砸入了地表。
颜如玉愣住,那个位置……他伸出手比划了两下,是不是会场中心来着?
也便是那无数白玉柱子的核心。
颜如玉:“……”大佬莫不是故意的?!
巧合也不可能这么巧吧!
他们实在是杀得太狠,也杀得太疯,甚至没留意到在边打边退的挪移中,堪堪露出了最大的破绽。秃鹫还未啄食到肉块,便已经被爆裂开的白莲焰火彻底掀开。
那火……
远比之前还要绚烂炽热。